二篇 淬火锻就剑锋

2016-05-31 17:24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工匠

1949年8月23日,惠安解放了,小仅生的生活道路也来了个大转折。

这年秋天,惠安第四区人民政府和净峰乡政府相继成立。净峰小学老师带上村干部,逐家挨户动员适龄儿童入学。九岁的邱仅生也报了名,领了课本。母亲乌音想,总不能让儿子再这样裸着身子去上课,过去的破衣服也已补得不能再补了,便带着儿子到裁缝店量了一身衣服,又缝了个新书包,小仅生十分高兴。

小学就在家附近,平时小仅生匆匆路过,没想过有一天能进那校门。现在老师动员入学,同厝还有位堂兄弟玩伴也登记了,自然想着早点一道去读书。

小仅生带着新奇和兴奋,与堂兄弟一道走上学校。他俩总比一般同学到校得早,听课专心,写字认真。放学时打扫教室,摆课桌椅,也常比同学回家得晚。他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即使不是轮值扫地,也乐意帮值日同学的忙,擦黑板,摆桌椅,然后一起离校。小仅生的表现引起班主任老师的注意,得到表扬,让他觉得乐滋滋的,也让他与同学相处得和和乐乐的。

10月1日,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喜讯传来,净峰小学在早会上也举行升旗仪式。

一天早晨,校长把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升起,并发表讲话:

“我们的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这面五星红旗是我们的国旗。

我们的国家,国土辽阔,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我们国家人口众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

我们的国家就像我们的母亲。她过去受帝国主义侵略、欺压和侮辱,贫穷又衰弱。现在我们中国人民在毛主席领导下,革命成功。今年十月一日,毛主席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小仅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从未听过的新鲜事,让他的思想豁然开朗起来,他真想把每句话都记住。校长还说:

“我们学校刚成立了少年儿童团,是同学中优秀分子组成的。少年儿童团员热爱祖国、热爱集体、热爱劳动,互相帮助,认真学习,将来长大要建设我们的新国家。”

邱仅生想当个少年儿童团员。

一天早会升旗后,辅导员老师给小仅生系上了红领巾,并且让他当了小队长。这让他觉得分外荣耀。老师对他说,应该继续关心班级,帮助同学,也要把功课学好。

他望着五星红旗,又不时看着胸前那么鲜红的红领巾,舍不得去摸它,怕弄脏它。睡觉时,总把它一边放好。

他总能按老师的话去做,待到三年级,已经成为学校少儿队中队长了。

这时邱仅生家里七口人,除了祖父,还有父母,三个妹妹和自己。三个妹妹都还小,最小的才两岁。家里的地,收成的那点地瓜大麦无法维持一家子生活。细怣夫妇仍然得早出晚归,贩卖苦力,挣钱养家。小仅生虽然只有12岁,放学回家,帮妈妈做家务,车水灌地,替母亲顾小摊子,也卖甘蔗,没得闲。

生活的重担终于压垮了这个不幸的家庭。细怣因长年跑担,劳累过度,已得病在身,跑不了远途,只在本村小街里和附近村镇当个榨油工,也是白天在外。

母亲乌音不上十年间生养了四个子女,长期营养失调,早已掏空了身子。平日她除了上山耕作,还得支撑着从小岞贩鱼来摆摊叫卖,收摊以后又得赶着家务劳作,张罗一家人生活,照料四个孩子吃睡拉撒,没得片时休息,终于撑不住,一病不起……

小仅生12岁这年,才三十出头的乌音却过早地撒手人寰,留下一窝年幼的孩子,一男三女,嗷嗷待哺。

母亲过世让小仅生撕心裂肺般痛哭。此后他得照料三个小妹妹,当三个妹妹饿得一窝蜂似地哭起来时,他并不哭,他得操持家务。小仅生变得更懂事了。他带着大妹妹上山挖地瓜,捡粪、刈草、煮饭、洗涮。父亲白天外出做工,只有年老的祖父帮着照看点,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挨着。他常空着肚子去上课。同厝二家好心的婶姆见孩子日日枯坐在角落里,巴望着父亲带点粮食回家,可怜兮兮,不时送些地瓜,教孩子下锅煮,或者端碗地瓜汤让孩子吃。阿姆见刚断奶的小女孩病恹恹的,便劝细怣趁早送人抚养,说不然是活不成的。现摆着的样子,细怣看在眼里,不能不割舍,便把这最小的女儿给了小岞一户人家。可是还是迟了,不久就听说夭折了。

一天小仅生中午放学回家,又不见父亲,锅空灶冷的,便张罗大妹妹煮地瓜,自己到祖父那里随便喝了碗地瓜汤便去上课。傍晚放学回家,见父亲躺在床上,不时咳着气喘,他问父亲哪里不舒服。细怣推说没有,想到孩子都还饿着等吃,便翻身下床,上灶间削地瓜下锅。他知道父亲也才刚从村里的油坊打工回来,又乏又饿,浑身无力,才躺倒休息的。

一盏煤油灯摆在灶头,给草间带来黯淡的光。父子四人坐着吃地瓜,桌上的菜脯碗空着,小仅生问:

“七里湖啥时候能过水?”他说明儿星期日,要到小岞挑些鱼来卖,也好打点生油来炒菜脯头,还备点铅笔簿子。父亲一掐潮水,说“明儿湖水9时退离,8时水浅就能过去。”

13岁的小仅生挑起母亲留下的鱼篓,蹚过七里湖。路过后内村舅表叔家,表兄银成正站在门口,亲热地招呼他进门。

“你来挑鱼还早哩!放绲船晚上才进港。”表兄招呼他不如到北湖拾钉螺,捞虾仔。仅生说:

“我等晚上的放绲船。这白天我要去卖碗糕!”他把想了好久的这个打算告诉表兄。

“你有本钱吗?”

“卖完了就交呗。我跟店家讲,不会跑了不交,他不用担心。”

两人于是一道来到外祖母家。放下鱼篓,提着一只笳篓来到碗糕店。老板见仅生有银成跟着,相信是李洿目的外孙,便先让取了去买。

“卖碗糕!卖碗糕!……”

小仅生托着笳篓沿街来回叫卖着。卖完了一篓,交了本钱,再贩上一篓。一连赶上三趟,直到街上人稀了,还剩廿多块。卖不出去是要亏本的,因为店家向他讲明,5时后不退货。怎么办?小仅生想找个人多的地方,走着走着,见街北工商联大门内涌出一批人来。这批参加“三反五反”集会的生意人刚散会,正赶着要回家。小仅生喜出望外,凑近大声叫着:

“卖碗糕!一块两分,三块五分!”

果然正饿着肚子的这些人,一个接一个丢下钱,把剩下的全买光了。

小仅生交了本钱,一点数,挣了四角五分。他带着空笳篓回到外嫲家,高兴地说,他没来吃午饭是去卖碗糕,他赚了钱。

船已入澳,小仅生吃过了晚饭,帮着收拾一阵就挑起鱼篓来到鱼场。

今天正遇大潮,有三艘放绲船进港。渔工们把一篓篓鱼从南边大隘门抬进石埕。各贩主的雇工们围着拣鱼上秤。小仅生初来乍到,不属于哪个贩主,先只是站在中间观望,想找个熟人。看见表兄的父亲正在过称,便挤进去等着。堂舅见是小仅生也来贩鱼,叫他拣了再称。这自然也不用先付钱。要是能在前内街卖完,就可早点交上本钱。

今天的这二件事,让小仅生这晚做了一个好梦。

小仅生一连几天挑鱼卖碗糕,他辍学了。才13岁的他,肩膀压上40斤,50斤,60斤重的担子,替生病的父亲挑起这原不该由他承担的家庭生活的重担子。

可是当他想起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早会的升旗,少儿队活动日,许多亲切的面孔,让他怎么也还想着再走进学校。

第四学期初,他用了自己赚来的小钱,交了学费又背上书包上学。

这年夏天,村里流行麻疹时疫,死了几个人,两个妹妹都染病,终于又夺走了大妹子的小命。一连几天,一家人又是有一顿没一顿地挨着。13岁的小仅生不得不又去摆小摊子,卖甘蔗……

家里唯一的二妹秀兰才七岁,常得阿姆带她上山劳作,经过母亲墓地,一边拔墓草,一边嘤嘤地哭,让阿姆看着难过,不由得唱出来:

“乌音墓头草萋萋(萋ciē),

秀兰没母真路渣(凄惨,渣jiē)”。

这时日日在外卖甘蔗的小仅生也顾不得上学了,他从此辍学了两年。

他终年赤着脚,起早摸黑,肩挑手提,自个儿风里来雨里去,做工摆摊讨生活。只要能挣得分分厘,他都不惜力气干着,严冬只有一条破衣遮身,再冷的天,腰间捆条草绳就挡过去了。

1955年秋季,仅生15岁。老师想起他,又来家访,鼓励他克服困难再入学,让他插班上了四年级,还担任了少儿队大队长,直到小学毕业。

这年第二任后母进门后,又养了一个弟弟。家里没有什么劳力。第二年,父母一合计,便为他讨了个媳妇。因为按当地早婚风俗,新媳妇仍常住娘家,几年后才能长住下来,现在算是先来个备用劳力。细怣老俩口借了堂兄的旧房住,空出后房当新房,让仅生结婚。

新娘张月也17岁,是邻村勤劳的农家女。她进门以后才知道这家子竟是这么穷:旧房当新房,穷家也是有的,可家里不见鞋,只有一双旧木屐,供全家晚来洗脚轮着穿,这不免让她心里发凉,她暗自对自己说,我是嫁错地方了。唯一能安慰她的,丈夫是个厚道的小青年,还想继续读书。她只好沉下心来,把希望寄托于将来。

1958年秋季,已经18岁的邱仅生考进了荷山中学。这是一所远近闻名的侨办校。入校不久,他便申请加入青年团。

碰巧的是,初一丙班主任柳景聪老师,是他净峰小学六年级时的班主任,家访过,对他了解。邱仅生被他推为班长,同时兼任丙丁两班团支书。

在柳老师眼里,年龄较大的邱仅生是个勤奋守纪,能自律,又善于助人的班级好干部。丙班在他的带动下,成了同年段的好班级;而丙丁两班十来个团员,在课余活动中也常有出色的表现。

1958年到1961年,邱仅生上初中的这三年,正是国家发展进程中的特殊阶段。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所鼓起的冒进风潮,也涌进了学校,各行各业都要支援农业。学校常把课余甚至次科安排为劳动生产活动。

作为学生干部,邱仅生以他从小就吃苦耐劳的好习惯,带动班团同学积极参与校内外各项劳动,经受多次锻炼,在师生中留下良好印象:

学校师生在东岭埔开辟农场,粪尿得从校内的厕池,由师生肩挑运送。邱仅生组织班上同学参加挑土运水肥。他操起粪瓢,给每担粪桶装满水肥,再挑着与同学们一起送往二里外的农场施用。

操场东边在盖大礼堂,学校鼓励学生义务劳动。邱仅生带着十来个团员到港雅海头扛杉木。潮水退尽,从外地运来的杉木卸在海滩上,又粗又长,浸泡了海水,每根都很沉,两人抬上一根也不轻松,他独自扛上一根走在同学中间。

1960年国家陷入饥荒,学生每月供应的购买粮,由28斤削减至12斤。正在长身体的中学生个个都喊饿。邱仅生的食量又较大,家里的地瓜原就不够吃,哪能经常让他带来贴补,只能就量安排,饿是饿了,一定要耐住,得细水长流。他从家里能带来的小菜,也一直是咸萝卜干,从不见有荤腥。

这年秋季入学不久,学校组织师生下乡劳动一周,支援农业生产。柳老师带着丙班学生下东岭公社坑尾大队,帮农民秋收秋种。

说是秋收,实则地里已无地瓜可收,地瓜切片晒干早已统购,调运到外地去了。要秋种,社员们都没了劲头,除男队长带领这帮师生到地头劳动,不见别的男社员出工。这一带通常是女社员才上地劳动,现在连女社员也寥寥无几,光让下乡师生挑土运肥上地整畦,扦插地瓜苗。

生产队的公共食堂还在办,三餐由各家提着铝锅锡盆来分地瓜粥,分到的都是稀稀的地瓜汤。除照顾一点老人孩子,青壮男女只能喝汤了。水肿病到处蔓延。学校教师的口粮削减后,引起水肿病,柳老师也患上,上医院蒸气室治疗。

处于这种状况,下乡的初中小同学能在食堂里吃到什么,又如何能支持得了,就可想而知了。尽管如此,邱仅生还是带头劳动,鼓励同学坚持了一周。但此时邱仅生耳闻目睹的农村现状,以及他的亲身感受,不止让他关注到当地的粮食供应,也开始思考农业生产停滞的大问题,为什么连这里的公社社员也都没了劳动积极性呢?

秋种结束的当天中午,队里为了对来支援的师生表示感谢,特别加了菜。食堂的大铁锅多下点地瓜,煮熟了捞一些拌地瓜叶做成菜馅粿,每桌分一盆,算是特殊时期的盛情慰劳了。

净峰公社一向以来是粮食统销区,统销供应点在湖街粮店。邱仅生每月的12斤粮食供应是在这里购买的。购粮时,常见货车卸粮入仓,一二百斤重的大麻袋,总需要些临时帮工。碰上这机会,闲不住的邱仅生会主动帮忙。渐渐地,他与粮站职工熟悉起来。每逢周六回家,便去帮一阵。粮店职工见他有力气,又吃得了苦,也给他留些活儿,好让他来时有工做。月终按临时工给他发些粮票和报酬。邱仅生便用这点钱买粮食回家,让家人充饥。

1961年,邱仅生初中毕业,得到公社有关领导举荐,被净峰粮店接纳为计划内临时工,每月工资28元,做营业和打杂的活儿达三年之久。

对邱仅生来说,三年的粮站工作虽然较忙,但比较稳定,也比较单纯。然而那时他家已有九口,其中有年幼的三个弟弟,祖父年老,父亲有病,他是家里的“头男长子”,挑起养家糊口担子,责无旁贷。可是他又如何能凭这点工资来安排家庭生活呢!

要挑起这副担子,他得改从别业。

改做哪个行业呢?十里八乡大量的土、木、石建筑工匠成了他瞩目的对象。为谋取终身职业,他决定改学木工。“学得一手工,一生吃勿会空”,这是当地盛传的熟语,他跟了村里老木匠堂叔学手艺,也是一学三年。

传统建筑业的土木石手艺,一向以父传子,师带徒授受。学徒都在十几岁未成年时就开始从师,三年为期。按当地习俗,这三年,学徒必须能为师傅勤恳打理生活杂务,师徒关系才能融洽。徒工只从师傅日常操作示范和指点得到真传,满师后大多能把工艺学到手,好自去谋生。所不同的是,这时邱仅生已经24岁,而且已经结婚。这种情况的人是很少再来当徒工的。而邱仅生却能照例早早起身,为师傅挑水、扫地、烧水、煮饭、搬木材,打理工场,等候师傅上工。他的文化程度比较高,领悟快,掌角尺,弹墨线,刨、削、凿、锯,诸多基本功掌握快,不上三年,就能成件制作家具了。

满师以后,邱仅生也以一个独立的手工业者谋生,除在家制作床桌,也奔走于远近觅活挣钱。

当地经济萧条,邱仅生除了以木工为主业,还得兼营别业。他制作一辆两轮板车,作为运载工具,上黄塘虎窟运草,进山区拉木料,还为远远近近盖房户运送方仔石料。起早、赶午、摸黑……他长得敦实有力气,赶了这桩,接着赶下桩,累了也不停歇,他必须让这九口之家得以温饱。

那时砾硞山下尽是碎块石,不用钱买,邱仅生早就想用它盖座房子。傍晚下工以后,便去装上几车,让国生和弟弟们帮着推了来堆着。就这样,一年后他花点钱买了白灰,雇泥水工,靠自己木工手头活,盖成一座四房看厅的房子,让父母和三个弟弟先搬进新居。

1967年大女儿出生,妻子长住了夫家。妻子说再砌三个猪圈,好让她多养几头猪,她多么希望靠多养猪帮丈夫发家。

过两年二女儿出生后,父母给仅生四个兄弟分了家。父母打定主意,把那座四房看厅的房子全给了三个弟弟。张月没能分到一间,心里不甘。可仅生劝她让出去,说砾硞山下石头多的是,以后再盖两间自己住。张月听从了丈夫。夫妻日夜操劳,丈夫照样在外打拼,妻子白天上社里地头出两节工,赚工分,分地瓜,傍晚收工还分几捆薯藤挑回家当饲料,早晚午间喂猪忙家务,天天忙到后半夜才得一睡,鸡啼头遍又得起身,又累又饿,日子过得十分艰难。遇上家里快断粮,就往娘家走。那邻村的岳父母顾惜这女儿,每次总先煮好了等她来吃个饱,临走前又给煮点什么,让她吃了再带点地瓜大麦回夫家。

张月31岁怀上长子,浑身水肿,双腿肿得抬不起来。还是丈夫带着她上村卫生所打了针,服了瓶补血药才消肿。

那时,惠安各乡都有建筑工人的组织,称××乡建筑社。净峰建筑社成立于1957年,由乡主管,与县劳力调配站挂钩,属集体所有制小企业,社址就在湖街。初时三间平房是用竹筒板材搭盖的,120平方米。净峰建筑工人据统计有七千四百多人,可是入社的只有几十人,其中有四个在编人员,可以享受购买国家供应口粮,其余的都是副业工人,吃自己生产队的工分粮。建社以来,能承揽到的业务,都是些修修补补的零星活儿,工匠待工的日子多,建筑社已经负了债,濒临倒闭,长期成了乡政府的负担,乡领导几次想撤掉它。可是作为建筑工人的集体组织,最终还是留着。

1967年,邱仅生加入了建筑社成为一名施工员。他认为:

“惠安建筑工人必须组织起来,走出惠安!”

入社后,邱仅生就显示出脚踏实地,看准问题,富有前瞻性。“走出去”成为邱仅生这时最清醒最坚定的想法。他每每向县劳力调配站,向上级反映情况都强调:

“惠安是建筑之乡,十多万工人,数十万剩余劳力,应该安排出路!”

邱仅生呼出惠安人民的心声!

然而旧体制束缚了地方官员的思想,加以“四清”运动才过不久,干部心有余悸。谁也不肯再开这个口,何况县上还办着“黑包头”学习班,正在割他们的“资本主义尾巴”,包括卡上县建筑联社负责人。

“邱仅生真是吃了豹子胆。”

“邱仅生果真把头伸出来挨刀啦!”

一方面是数以万计的工匠和剩余劳力正在迫切盼出路,以求得温饱;另一方面又是旧体制正以“学习班”在示威,要杀一以儆百。真可谓冰炭两重天,水火不相容!

邱仅生即使不挨刀,他又如何据理力争,为惠安建筑工人和剩余劳力请命呢?

邱仅生一次又一次在县劳力调配会上进言,希望向省劳力调配处反映,尽量多调配些名额下来。当时净峰的剩余劳力多,在省调配处也是一个重点。

说是“黑包头,受贿,剥削,得有证据。不能把外出谋生的工匠都卡住不放!”

道理不错,可惜他人微言轻!

“县上不是叫穷吗!我交你调配费,你放我外出谋生,岂不两全——政府何乐而不为!”

这当然好,但还得看看再说。

邱仅生不理那一套。你看,他就敢于带队去宁德地区接工程。

福建北部宁德山区军垦农场,驻军某部担负着安置归国华侨就业的任务,需要建造一批军房和归侨住房。当年邱仅生带领的几十人正应了这需求。他精心组织,由老工匠带班组,工程任务也下达到班组,然后视工程进展情况,灵活调度。大家按技术级别实行工资制。部队给每人每月供应大米40斤,生油1.5斤。工程24小时轮班转,个个来了精神。五级工匠日薪可达七元左右,比当时县定的工资标准2.14元,增加三倍,惠安女当小工,一天也能赚上二三元,是在家挣工分的七倍。工程进展快速顺利,军房拔地而起,部队满意,军民关系十分融洽。

然而第二年,宁德地区的文化大革命也发生群众性武斗,一片混乱,部队介入支左,工程中断,邱仅生只好把这批人带回乡。

宁德一役的胜利,让邱仅生的眼光放远了——或者说,是别人先盯上了他,让他有机会为惠东地区的工匠和剩余劳力谋出路。

1970年,邱仅生又带领七十多位工匠和小工到南安为部队建造军房。

然而这时,“文化大革命”所引起的动荡,波及到社会的各个角落。惠安净峰公社两派的斗争也愈演愈烈。邱仅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成了县里在地方上的“保皇派”(即所谓“保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人”)。这时某派掌握着净峰公社的政权,借搞“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给对方以无情打击:

公社社员,只能扛锄出工,一天的工分值两角四分。副业工人外出做工就是长资本主义尾巴!

农民家里母鸡下的蛋,带到集市上卖,也是长了资本主义尾巴!

谁带上几个人外出做工,肯定当了“黑包头”,是斗争对象。

邱仅生被当权派抓住了两条“罪状”:

其一是,父亲细怣在湖街榨油坊做工,叫“不务正业”,被赶回家“务农”。

其二是,邱仅生竟敢带大批劳力外出做工,当权派以破坏农业生产的罪名,写了“材料”,送南安部队,要把邱仅生揪回乡批斗。

部队把“材料”转给了自己的军垦农场。场部总务看了说:邱仅生这人不贪。第一期工程款结账时,我多算了50元,他还退还给我哩!调查中,工人蛮拥护他的,都说要不是他带出来做工,他们怎么能挣到钱呢!工钱算得一清二楚,一分不少,怎么能说是剥削呢!

七月返乡,邱仅生还是被抓进了公社的“学习班”,关入大队部的黑房子。可是过了几天,同派的连同回乡工人就把他给劫了出来。邱仅生回部队工场,找军代表要求澄清事实。军代表说,我们早查了,你没事。下面派性发作,别理他。你还可以照样为我们盖军房。邱仅生得以在此继续做工。

七月吃普度,年兜过春节,工人返乡,部队派军车沿净峰小岞公路到各村接送,个个喜形于色,一时引起惠东各村庄风传,净峰建筑社开始成了这一贫困地区的香饽饽。邻近社镇的工匠纷纷打探门路,争相加入。邱仅生的亲友更想搭个顺风船。邱仅生适时吸纳一批老工匠和有经营能力的人才。

1973年,部队工程结束以后,邱仅生得知厦门建设急需二千名建筑工人。谁来组织和带领这批人,县劳动力调配中心领导考虑,是否再由建筑联社负责人当领军人物?有人反对,说是黑包头不能当。正犹豫不决,邱仅生闻讯再进言。

“县联社负责人领军,顺理成章。说他是黑包头,也得有确实证据。这可是关系大局的事。”劳力调配中心采纳了他的意见。邱仅生作为联社的一方施工员,积极配合,不断发动并输送土、木、石工匠和惠女小工。他经常来回于惠安与厦门之间协调工作,奔走于厦门建设工地,前后达三四年。

这时延续十年之久的文革,让家乡两派积怨尤深。在面临新政权的谁胜谁负问题,展开了空前激烈的斗争。当时掌权派没能将邱仅生从宁德揪回乡批斗,这时又趁他回乡,发动近百人团团围住他的家,他第二次被抓进了黑房子。看守人员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日夜逼供,邱仅生哪里肯低头。

1976年10月上旬,外地透露来的消息,似乎振奋了邱仅生他们,他想更多了解全国形势的新情况,无奈被看守得很紧,难以传递信息。邱仅生开始绝食。已经怀上小儿子的妻子很担心他耐不住,带着地瓜汤去送饭。这让邱仅生悟到,传递信息的机会到了。

邱仅生偷偷写好字条,装进挤空了的牙膏壳,再把牙膏壳压扁折好,塞进有意留下的一块地瓜里,等候妻子来收饭罐子。

张月估量丈夫吃过地瓜,便去取罐子。看守还跟着监视,张月对丈夫说:

“咱没做亏心事,心里安稳。孩子都好,家里有我,你不用担心。”

她瞧了瞧那看守,故意提高嗓门说:

“还有人在这里‘看顾你,你尽管安心住下来。”

张月把那留着一块地瓜的罐子带回家,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外面沟通了信息。直到北京“四人帮”被捕的消息被证实,邱仅生才恢复了自由。

这年张月产下了小儿子,坐月子时又饿又渴,家里没什么东西好下锅,只好熬了二碗菜脯汤喝,差点丧命。

净峰公社新领导班子筹备成立时,县上拟推邱仅生出任公社副主任。组织部门征求本人意见,他表示,自己是工匠出身,几年来也一直为惠安建筑工人外出务工尽力,还是让他做这方面的工作好。

再说已经成立二十年的净峰建筑社一直没起色,早已成了烂摊子,公社领导迫切想找个好经理,希望借此促进工人就业。

1977年,有人推荐邱仅生出任经理。

“邱仅生的路线觉悟高。”

“邱仅生在校是学生干部,有思想,能吃苦。”

“邱仅生有组织能力,能带好一批人。”

公社有关领导找上邱仅生,要他挑起这副担子。

这年4月,邱仅生慨然接下这个烂摊子,当起净峰建筑社经理。6月,他把同村也在外承包工程当经理的陈其兴拉进公司,这位精细实干的同学一直成为他内务的得力助手。经过一段了解和思考,他认为:人均三分地并不需要副业工人参加劳动,上头政策硬是把这些从事建筑的工人卡回农村劳动,叫支援农业,根本是浪费劳力。而公社绝大多数工匠不肯参加建筑社,那是因为本地没有什么工程可做(以全县计,近二十万工匠,本地建筑所需,一千人就够了),修修补补的些微收入,扣除集体公积金、交副业款和贡献金等等款项,就是五级工匠的收入也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这些建筑工匠怎么肯加入这个集体组织呢!他们只想往外面搞“三自一包”。虽然中央的农业社会主义教育二十条下来,县上还派了工作组,不只限制外出,还下放工匠回农村,制定副业工人与农业挂钩方案,然而副业工人都想回避。

邱仅生对领导说:

“净峰这么多劳力,必须走出去!让做工的人有工做,才是最重要的。”

邱仅生带领的净峰建筑队就这样汇入建筑之乡二十万建筑大军。此后邱仅生将如何带领这个小小建筑社,又将如何影响惠安这支建筑大军,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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