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三点的北京,哪儿都明晃晃的,灰蒙蒙的尘雾反射着太阳光。我坐进polo的驾驶位,抬手放下遮阳板上的小镜子,却一下瞥见自己的白色袖口,它已经脏了。忽的,就想念起S市来,我立刻闭上眼,想停止思绪,可那张眉眼生动的娃娃脸、俏鼻梁、小下巴又转瞬浮现脑际。我用力睁开眼,努力不去想念那个S市时的自己。而此时镜子里的我,正戴着一副小白兔耳罩,我忍不住笑了:“让你昨天不吃饺子——冻掉耳朵。”我打着火,合上镜子,嗔怪自己,“你这个长不大的家伙,以后不许选白色。”
从永定门外盘上二环,向西,先是城里长长的拥堵,窗外,倒是变化很快。出了五环,我和polo跟着导航继续一路向北扎下去。好远啊,要不是去苏家坨看公租房,真不知道北京这个词的外延已如此之大,感觉好像永远也开不出去似的。
导航提示“已到达”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找不到北。在一片荒凉中,左边有一堆楼群,右边是一大圈围墙,上面架着密密麻麻的电网。我下车,在尘土飞扬中审视着这个所谓的小区。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老师?”
“啊,刘铭!你怎么在这儿?”
“单位分了这里的公租房,上班没事,过来看看。”他说着指了一下对面那圈拉着电网的围墙,“就在对面。”
“你在朝丰看守所上班?”
“我在朝丰检察院监所检察处,负责看守所这块,每天都得来这儿看看这帮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带老师去对面看看……行吗?”
二
“老师,您小心脚下。这看守所也是新建的,号称亚洲最大。去年还在清河,五环边上,不用跑这么远。”
“现在清河那边拆了?”
“给了国家气网,成了国气党校。这里能关三千多人,需要的话还可以再多。对了,把身份证拿出来,一会儿武警要查。”
往里走,刘铭还在介绍着。我跟在后面,双手合十按住鼻翼,不想让他看到我发红的眼眶。这是怎么了?都说上了年纪的人爱哭,可我才三十六岁啊……
迎面的灰墙上一行大字:“知耻而后勇——论语”。我不由得闭上眼,渐渐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时间回到了2011年6月22日。
墙上刷着三行字:“你是谁?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姓名?年龄?籍贯?职业?学历……”
“蒋囡囡。三十三岁。北京。教师。博士研究生……”
“走!拿着!”
我抬头看一眼凶巴巴的管教,接过他手里的看守所附物清单,跟着他,低下头,咬紧牙,披散着头发,穿着背后印着“海看第27号”的红色看守所号服,沿着那条给犯人画就的白线,踮起脚,一路碎步走进了自己的号子。
“哐当”一声干净利落的落锁声,顿时,四面的墙壁和头顶的顶棚便向我压了过来,感觉就要窒息了。
“为啥进来?说说……”这时,一群年轻轻、脏兮兮的红马甲围过来,开始盘问我。
我盯着眼前这暗红色的一团,没有话,也没有泪,直到一只手伸过来要拽我的马甲时,我突然用力打开了那只手,恶狠狠地大叫一声:“是管教让我来这儿管你们这帮家伙的!为什么进来?我是老师!”
……
就这样,到了第三十一天。那天早上,又一声刺耳的落锁声,又来了两个女孩儿,号子里的人照例又围上去,逼着两个女孩儿说话,那架势就像是分别多年的老友在嘘寒问暖。这时,一个名叫武洁的女孩儿正靠在我身旁,她是这筒子里年纪最小的,高高的个子,短短的发头,虽然穿着号服,也仍然充满活力。她进来之前和爸爸一起生活,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死去的妈妈,她一个亲人也没有。就在前一天晚上,她突然郑重地对我说,要认我做姐姐,比亲姐姐还亲的那种!
“姐姐,你教我的那个米兰达宣言怎么背来着?”忽然,武洁从我肩头直起了身子,指着那两个被围着的女孩儿一字一句地背起来,“她们——有权保持沉默;如果她们开口说话,那么她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法庭上对她们不利的证据;她们有权请律师,如果她们请不起律师,政府将免费为她们提供一位律师;在讯问的过程中,她们可随时要求行使这些权利,不回答问题或不作出任何陈述。姐姐,我背得对吗?”
我摸一下她的头发:“嗯,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底线,他们可以抓你、搜查你,拔你的头发、抽你的血,但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你开口说话——揭发你自己!”
“嗯,爸爸也让我什么都不要说。”武洁似懂非懂,“姐姐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她伏在我的耳朵边,“我谁也没说过——我给我爸的那个女人投了毒。”
“你杀了你后妈?”
“她不是我后妈,她不配!她打我,让我爸关我禁闭!”武洁咬着牙,“最可恨的是她打我弟弟,他才一岁半!那天,我因为肚子疼提前回家,天气很热,家里的防盗门大敞着,保姆正给弟弟喂饭。这女人看到弟弟把吃到嘴里的米汤吐在她新买的欧式桌布上,就冲过去喝斥弟弟,还说让保姆下午给他多放点儿安眠药睡死他。这时弟弟又拍翻了保姆手里的碗,半碗米汤洒在了桌子上,她抬手就朝弟弟的脸扇过去,怒不可遏:‘你这个小孽种!我打死你!她还没叫完,我就冲上去,用指甲抓她的脸,她也用手掐我的脖子……后来,她把我打倒在地,我哭着发誓,再不让弟弟和我这样受人欺负。”
我凝视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庞,无法想象它在那时是一种怎样的扭曲、怎样的屈辱和怎样的渴求疼爱。也许,今后即便是加倍的疼爱也不能让它再泛起光芒,也许,示弱之于强者是一种风度,而于弱者,只会招致更大的屈辱。
“后来爸爸回来了,这个女人立刻哭诉。爸爸让我道歉,否则就把我锁在房间里,饭也别想吃……”武洁哽咽着,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握住我的右手,“几个月后,我就把那东西放在了她的便当里。”
“你从哪里弄来的毒药?”
“这个保密,因为我和他约好了。”
“你怎么会想到投毒?”
“池莉的小说里就是这样杀人的。”
“那是小说!”
“我相信小说,就像相信姐姐和爸爸一样。爸爸说他一定会把我弄出去,所以我一定要做个好的米兰达。爸爸有的是钱,他要我以后去留学……你说,去哪儿留学好呢?”
“米兰达不是好人,是个流氓,因为强奸坐牢。”我忽然顿住,望着把那两个女孩儿越围越紧的马甲们,低声自言自语,“强奸……不长记性……乱说话……坐牢。我和他一样——活该!”
武洁仰起头,惊恐地看着我,忽闪的睫毛在铁窗透进来的微弱晨光中依旧那么修长,她小声问:“姐姐,强奸……可怕吗?”显然,她愈来愈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却懵懵懂懂地捕捉到了那个关键词,“哎呀,我不听,不听啦,我不要听可怕的……”
看守所的上空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我闭上眼,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那好,讲愉快的,就从飞机降落开始吧。”
三
从S市飞往慕尼黑的国航客机在跑道上滑行,我和周凤坐在前舱靠窗的位置叽叽喳喳。周凤是国际法学院的老师,比我大两岁。
坐在我们后面的是洪华校长:“你瞅瞅,一到腐朽的资本主义国家,这帮孩子就这么高兴。”
“你看,你看,多好的空气!”周凤迫不及待地推开小窗板。
“空气新鲜你都看得出来?”副校长方远征站起来,提高了音量,“囡囡,下了飞机,你扶老校长,和周凤坐第一辆车。保护好校长啊!这可是任务!”说完又俯身在洪华校长耳边轻语几句。
“方校,这次我可是给咱们海都法律大学德国访问团立了大功,没我,你们和慕尼黑大学的协议能这么顺利吗?今天签了约,你可是欠我一顿德国大餐。”周凤兴高采烈。
“你半年来这儿一次,还是就知道吃!”方远征边说边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我以后就住这儿了,不管谁来我都管饭。美啊!在这个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在自己的别墅小院,斜阳下,晚风中,坐在藤椅上,一杯咖啡一卷书,一头闲散野人,不再发别人让你发的论文,不再做别人让你做的项目,说自己想说的,写自己喜欢的,不为谁,只为自己的灵魂……”坐在洪校长身边的民商法学院院长尹长卫一脸惬意。
“您要隐退?”我好奇地问。
“嗯,已经干两届了。上飞机前我就给老校长递了辞呈。反正再有几年也该退了,提前做个表率。”说着,尹长卫拍了拍洪校长的肩膀,“身体力行一下您说的天下法治哈。”
“你领着中方院长的衔,也好意思说归隐?是不是别墅二层窗户后面有个让你肝肠寸断的德·雷纳尔夫人啊?”周凤边说边放下小窗板。
“那就是个虚职……”
“对了,明天晚上学生大部队到,周凤,你们谁去接一下?”方远征明显是希望把现在坐在后面的七个学生交给我带队,明天让周凤去接机。
“啊?不行!我明天有事!”周凤也站了起来,“我可不是你们团队的成员,别以为用一点儿你们的差旅费就好像欠了你们似的。”
我拿着一摞卡片走到舱尾的七个学生跟前:“正面是慕尼黑的地铁图,背面是我在德国的手机号,大家人手一张。”
曾为皇家马车铺就的宽阔道路,今天早已显得无比狭窄,好在有警笛开道,才一路畅通无阻。我转头问周凤:“咱校长的级别这么高?”
周凤白我一眼:“什么呀,都是花钱买的。是老尹安排的,说是国内没机会,到这儿要让校长风光风光,你说,又不是办葬……”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后排座上的老校长,眯缝着双眼,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思考,胖大的身躯随着道路的起伏在微微晃动着。车到自由广场的大转盘,老校长的身体跟着稍微倾斜了一下,周凤在旁边说一声:“到了,校长。”
签约仪式被安排在慕尼黑大学学术委员会会议厅。会议厅分上下两层,全是枣红色的木质结构,楼上是个小型图书馆,由窄窄的楼梯曲折地通上去,一层左右两边的墙上,挂着历任校长的肖像,栩栩如生。
“没骗你吧,人家这才叫历史名校!可不是用钱糊弄出来的。”周凤在我耳边嘀咕的时候,我正痴迷地凝视着这个像大琥珀一样美轮美奂的地方,沉醉其中,直到周凤重重地推了我一下,“签啦!囡囡。幸福之旅正式开始啦!”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会儿还有使馆的应酬午宴呢。”
中午宴请洪校长的是使馆的一个二等参赞,广东人,光头,他把酒席安排在街角一家中国人开的海鲜粤菜大酒楼,我们到的时候,他和桌上的两瓶马蒂尼正一起站在大厅里,逢人便满脸堆笑地寒暄。
周凤说她和这个秃子很熟:“你不知道,他去年抠抠巴巴攒了几箱军用茅台,准备年底他顶头上司带团来玩的时候好好孝敬一下,结果,今年一开春就被科技部的人一顿喝光。而且赔了夫人又折兵,陪酒的二等秘书老高去搬酒,还把腰闪了,满世界找麝香虎骨膏……喏,就是秃子旁边那个高个子。”周凤边说边指了一下,“哈,听说老高最近搞出个喝洋酒的新法子,还受到秃子的表扬,说什么洋酒虽贵,但得一点儿一点儿抿着喝,全桌两瓶就够,省钱还彰显品味。”
宴会厅的大吊灯亮了,正照在参赞的头上,参赞的脑袋一下子放起光来。我笑着说:“他的光头真可爱。哎,尹院长怎么没在?”
“钱钟书就说,连头发都没有的家伙,还能有什么?老尹也是个废物!别看和校长一样都是山东的,可一沾酒就变成了疯子,好像是什么病理性醉酒,哈哈,所以跑了。”周凤看一眼桌子,“怎么还不上菜?”
这时,洪校长突然一声吆喝:“满上!”
参赞被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从空无一菜的桌子上拿起马蒂尼,洪校长领众人一饮而尽。过了一阵,终于上来一盘凉菜,老校长立刻举起杯子,说一声:“干!”
坐在参赞身边的二秘正要举杯和洪校长碰,参赞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快,去我后备厢搬酒。”说着把自己奔驰车的钥匙塞在他手里。
酒席就这样开始了,照例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我把头转向窗外,却发现窗户上一片模糊,难道醉了?哦,原来是雨!我顿时有了精神,转回脸笑着看了看方远征,他轻轻点一下头,我便拉着周凤下了楼。
楼下,好一个令人心醉的初夏,透明的雨滴丝丝缕缕地飘扬在天上,芬芳的泥土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中。我仰着头,让纷飞的雨点落在脸上、肩上,我跟着身边穿夏装或秋装的人们往前走,偶遇地上的一摊水,就从上面踩过去,让水滴欢快地溅到身上。直到周凤把我拉上出租,我还是舍不得车外的空气和细雨,便放下自己一边的车窗,让这些可爱的雨点们都潲进来。前面,左右摇摆的雨刷像一把大画笔,让一幅幅写实与写意的图画交替着,司机一双大手柔和而果断地转动着方向盘,我用德语赞美起这天气,他则大笑一声:“天天都是这鬼天气。说下就下,上个月还飘了两场雪,又马上艳阳高照。”
我笑起来,抬手一指车窗外的麦当劳广告语:“我就喜欢!”
四
“这简直就是我向往的童话之都。”接着,武洁又补一句,“姐姐就是我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好啦,故事讲完了。”
“不,我还要听!”
我叹口气,看着头顶嘎啦嘎啦转着的大风扇。号子里没有钟表,我便习惯了伴着各种声音一下一下地数时间。突然,风扇嘎的一声停了下来……
还没到KAUFHOF商场,周凤就让停车,说有事,下去了。我在KAUFHOF下来,却决定不再去购物,而是就在这外面的风和雨中漫步。我就这样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远远望见了一座不知名的灰白色哥特式教堂,才算是有了目标。
从教堂出来,雨变得稠密起来,天却仍然亮着,让下午和黄昏没了分野,我渐渐有了惬意的倦怠。手机响了,吓我一跳,电话里传来一个德国人的声音:“我是警察,自由广场地铁站,你来一下。”
我挂断电话,掏出地图,看到自由广场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我连忙拦住一辆黄色出租,一上车,司机便踩死油门,连抢三个黄灯,我坐在后排茫然地看着前方,感觉时间突然变得凝滞而诡异。
钻出出租,我一眼便看到地铁站门口的警车和雨雾中依旧那么刺眼的蓝晃晃闪耀着的警灯,只觉脚下一软。紧接着,我开始飞奔,迎面是潮水般的人群,我踉踉跄跄下到陡长台阶的最后一级,一切已经一览无余了。地铁月台上的一片血泊中,躺着—个人,身旁一把改锥,上面鲜血淋漓。我愣在那里,一动不能动。直到警察麻利地拿一圈警戒带封锁现场,我才喊出来:“陈辉——”
事情的经过,我是后来在警方调查取证时才知道的。陈辉是下午五点左右进入地铁的,当时人并不多,他规规矩矩地站在月台上,一个越南人和他并排,他们对身后围拢上来的七个衣着各异,却清一色剃光头、蹬着黑军靴、系白鞋带的年轻人全然不知。在地铁隆隆进站的同时,一把磨尖的改锥从陈辉的后腰扎了进去。在地铁关门前,七个新纳粹从容侧身挤入车厢。
(“啊!”听到这儿,武洁不禁喊出了声,身体随之轻微一抖,仿佛也感觉到了改锥穿过后腰的剧痛。)
“我当时就没了知觉……”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陈辉,被一个圆滚滚名叫汉斯的刑警反复盘问着,我在旁边翻译。
“你看到是谁捅的?”汉斯继续问。
“没看到。”
“你旁边的越南人头上被套了黑色垃圾袋,是谁套的?套上袋子后,有人给了他几拳,还有人把他往铁轨下面推,你看到是谁?”
“我真的没看到。”
“你能指认他们吗?”
“我什么都没看到!”陈辉急了,从病床上直起了身,“我首先是一个被害人,其次才是你们的证人!”
看着陈辉气鼓鼓的样子,我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他。想起昨晚的那场谈话,他也是这样较真——
“老师,您知道吗,这次父母都不让我来,是我自己坚持要来。”陈辉看一眼身上的绷带,有些难过地说,“我不会德语,过不了德福考试,只能自费,是方校长资助,我才飞来的。”
我知道方远征一直在资助他,先是帮他买书,后来又帮他租房子,因为听说他的宿舍被书堆满了。陈辉今年大三,已被方远征定为他的研究生。要知道,做方远征的学生可不容易,这几年,那些在职的硕士、博士,至少都是副厅级的。不过,陈辉确实是个学术苗子,现在他以本科生名义发表的论文数,都够评教授的了。
陈辉把枕头立起来,靠在上面。“但我必须来德国。因为方校长的事业受到了挫折,不来德国就没有希望了。”
他说得煞有介事,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压低声音:“方校长去年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自行修改了部里请他主编的刑法学教材和委托他出题的统考试卷,把咱们通行了几十年的前苏联犯罪构成理论做了大量删减——你知道,这些东西早就不合乎现在的中国国情了。而且,他仅仅是删减,并没有统统删除,可还是被那些苏联派的老学究复辟了,他们到处组织专项学术会议批判方老师,还直接给教育部长打电话,问为什么违反既定教学大纲,问还要不要红色江山……方校长受挫后,改变策略,决定派学生来德国,让学生们开开眼界,接触一些德国的犯罪构成理论。犯罪构成理论太重要了,现在搞活市场经济的行为,以前竟然是投机倒把——抓去坐牢;现在谈个恋爱,以前就可能是流氓罪——拉去枪毙。这就是‘尺子变了,而这些只是衡量具体某个罪的‘尺子,但犯罪构成理论是决定所有罪与非罪的‘尺子,是所有‘尺子的‘尺子。你以为你不偷不抢不杀人就不犯罪了?没有尺子,说你犯罪你就犯罪……”
陈辉的真诚让我感动,但我对他的这些说法却不以为然。“当年的投机倒把罪,用德国的三阶层理论也一样会定罪吧?我觉得,习惯很重要,不是有什么路径依赖理论吗?最关键的是,所谓先进的德国理论什么时候真的解决过中国的问题呢?”
“按方校长的话说,你们这是政治意识形态在作祟……”
我笑着打断他:“这是方校长擅自修改教材惹的祸,而且之所以他有机会提出新观点,恰恰说明学术氛围比以前宽容多了。其实,你们方校长不应该总想着一统江湖,他这么极端,和他看不起的那些老学究有什么区别?成一家之言就好,你说呢?”
陈辉依旧执拗:“不,刑法必须进步,方校长的理想一定要实现,这是我的使命。”
“敌人的改锥也阻挡不了?”我关上了病房的灯。
现在,这个比陈辉还执拗的汉斯终于愣了一下:“我先去吃饭了,下午再接着问。”说着把案卷放在病床旁的小桌上,“明天下午带你去警局进行辨认。”
“辨认?”
“嗯,辨认电脑模拟头像。”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你们……”
“辨认要多长时间啊?”我插了一句。
“吃药了!”护士大妈端着托盘走到陈辉的病床旁,边说边把托盘往小桌上一推,汉斯放在上面的厚厚一摞案卷立刻散落一地。我连忙弯腰去捡,被告人陈述上的一行字跳入眼帘:“一个民族,一个德国。自己动手,清洁环境,遇到蝗虫,就地正法。全面排外,征服世界……”
“谢谢。至少要三个小时。”汉斯抱着乱七八糟的一堆笔录纸走了出去。
陈辉委屈至极。一转头,他看见托盘里的药:“哎呀,怎么又是这三种药?这层所有的病人都吃这个,昨天一个因为酗酒住院的老头儿也是。”
我盯着陈辉,突然小声对他说:“老师带你离开这儿吧!”
陈辉黯淡的眼睛终于彻底亮了:“飞越疯人院?”
那天下午的太阳暗红无光,我和陈辉快步穿过医院昏黄的走廊,跑出大楼。当我们走上大街的时候,才三点多,不过黄昏似乎已经开始逼近,要把那午后的温暖一丝一丝抽尽。我拽着陈辉的胳膊,越走越快。
五
我们终于回到酒店。这些天陪护陈辉,还一直没回过这里。因为老校长坚决不住套间,说一个套间的费用够大家都住单间的,于是就每人一间了。我们挨着敲门,一个人都不在,陈辉说那他就先回宿舍,改天再来向校长报平安。我便送他去布拉格大街二号斜街的学生宿舍,两批来的学生都被安排在那里——一个由几座不同时期的旧楼连接而成的不规则建筑。
这里古旧阴暗,房间和走道纵横交错,当我和陈辉七拐八绕地从E段的三楼穿到学生们所在的F段四层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呆住了——整个过道焦黑一片,两侧墙面上的石灰所剩无几,房间的门板东倒西歪,里面的地上全是脏水、黑泥和玻璃碴子,被烧毁的各种物件到处散落。
突然,陈辉叫了一声:“刘铭?”
我这才发现,通往五层的黑漆漆的楼梯上坐着一个乌黑的人形。
“刘铭!”陈辉又喊了一声。
黑影仍旧一动不动。陈辉过去推他,刘铭还是不作声,只是用一双又黑又脏的大手抱住自己的头。陈辉索性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冲着我说:“老师,他是你们外语学院的,我们在校篮球队一起打后卫。”
我点点头,我记得他,上学期他还选过我的德语课。我走近他们,大声说:“刘铭,告诉老师,有同学受伤吗?”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终于从刘铭的胸腔里冒出来:“死了八个同学……就死在这里。有两具尸体是在楼下的树林里发现的。”
顿时,我感觉天旋地转,赶紧扶住一根烧焦的木头才勉强站稳。恍恍惚惚中,又听到刘铭接着说:“今天一早,我们从机场接来了他们的家长,在陪他们去殡仪馆的路上,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也不哭,女生为他们准备的手绢都在手里被绞成了团。到了殡仪馆门口,一位母亲突然哭喊起来:‘这不是真的!他们都在骗我!我的儿,你在哪里?妈想你啊!那声音真是撕心裂肺……紧接着,家长们都哭了起来,一位母亲哭晕了几次,怎么也劝不住,后来太累了,竟然哭着睡着了……”
我睁开眼,看着一棱一棱焦黑的木头,就像是黝黑的甲骨文字,诉说着生命没有什么永恒轮回,它只是连缀着的一个个时间碎片,一旦彻底断开,就再也不会复原。梦里的母亲,一定不愿醒来,她不相信与儿子的生命交集仅有那几块碎片而已,她一定会牵住儿子的手,说,你就躺在妈妈身边,可你为什么一动不动,你再给妈妈一片和你共处的时光好吗?
“唉,怎么就着火了呢?”陈辉站起来,“刘铭,你手上、脸上怎么这么黑?”
“我刚才去他们几个人的宿舍找了找,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家人做纪念的,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老师,您得喝点儿水了。我下去买。”陈辉说着下楼去了。
我沉默着,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从黑洞洞的楼道里幽幽地传出来:“我比你们晚到一天,我们三十六个人,是周凤去接的。我一路上一直跟在周凤身边,手里提着带给她的一大包粽子。我看她脸色不太好,就想给她熬汤补一补,晚上专门去酒店把粽子和汤一起送去……”
陈辉抱着三瓶水上来:“就知道你小子迷她,早知道去年就不告诉你她离婚了。你这追求的也太恶心了……”
刘铭噎住了似的:“后来汤没做好,时间来不及了,我就去赶地铁。”
“你们枣庄人是不是做什么事都火烧火燎的,就知道爬火车、打游击,想起一出是一出。”
“到了酒店四层,也不知怎么的,出了一身汗,我就拿着楼下刚买的几瓶德国黑啤先去找402的尹院长喘口气,他以前一直教我们打太极……”
这个我知道,尹院长每天都带着一帮老太太们在松江校区图书馆前站桩,所以才那么瘦。
“到了尹院长那儿,他说什么也不让我开啤酒。后来正好服务台打电话要他下去,他开着门就走了,趁他不在,我就一罐一罐地喝。”刘铭说着从地下拿起水,一仰脖子,喝光了。
“这瓶才是你的!”陈辉把另一瓶水放到刘铭眼前。
“唉,喝着喝着,就听到从敞开的门外传来了那种声音,那女人的声音,越听越觉得耳熟。”刘铭停了一下,“后来,我就一脚踹开了401的房门。”
陈辉呛了口水:“你一脚踹开了德国五星级酒店的门?”
“周凤忘了锁,门虚掩着。一踹开,我的头就炸了。周……就那样光着身子,白白的一片都摊在床上。”刘铭皱着眉,结结巴巴,“白得耀眼,那肉欲横流的样子,简直……简直没法看。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跌到床下的竟然是个黑人……我当时控制不住自己,冲过去揍他,边打边哭。我都舍不得……舍不得跟她谈恋爱,可是她……那个黑人抱着头,就那样斜倚在床沿下,挨我的拳头,除了哼哼哈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陈辉咳嗽着:“不是他不想说,是没想好用哪种语言。你们两个用的是不同的语言,又在非英语国家,这一下就有四种语言可选,可还没选好就已经头破血流了。”陈辉喝了一口水,“你这可是非法侵入他人住宅,还打人,还侵犯他人隐私,你这和地铁里那帮家伙没有本质区别啊。”
“别这么说。”我缓缓接了话。刘铭是弱者,至少,在这份感情里他是,尽管我不想对这份感情做什么评价。
“嗯,”陈辉想了想,“不过,话说回来,酒店不算住宅,因为入住得凭身份证,搜查却不用搜查证,而且酒店还备有你房间的钥匙。”
“唉,我当时真是疯了!完全忘记了宿舍里开着的电炉……”刘铭又用黑乎乎的手抱住了头。
我和陈辉都被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吓到了,隐隐的,我们已经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铭低着头:“那天,我一到宿舍里就开始熬汤,把宿舍楼下超市买的肥鸡、自己行李里带的党参、当归都扔到锅里。我正庆幸这里宿舍用电不要钱,结果就停电了,等了两小时还没来。我看来不及了,就背着粽子出门了,临走我把水加到了最高水位,到一楼的时候,还和安顿我们住宿的德国管理员说,等来电了,帮我看着点儿火。我还送给他一盒祁门红茶。结果……半夜,宿舍就起了大火。”刘铭的拳头猛地砸在身边的墙上,一声闷响,“老师,都是我的错!我刚才是从殡仪馆跪着出来的,我受不了,受不了!那些焦黑的尸体和恸哭的家长,还有一言不发的老校长,从进到殡仪馆,他就一直那么站着,脚下像浇筑了水泥,一动不动。”
“你小子是人吗?”陈辉朝着刘铭的胸口就是一拳,“你等着坐牢吧!你这是失火罪,造成严重后果的失火罪!”
刘铭带着哭腔:“我死都愿意……”
六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老校长的电话,让我立刻到慕尼黑大学校长办公室帮他翻译。我到校办门口时,正碰上老校长和尹院长,尹院长手里还提着个焦黑的电炉。进了校办,老校长没和米勒校长寒暄就重重地把那个焦黑的电炉放在办公桌上,然后转身到墙角一台烤箱上拔下电源线,插在电炉上,电炉的工作指示灯居然亮了。
“你告诉他,”老校长压抑着说,“这是刘铭房间拿来的电炉。我们的要求如下:一、在此次事故中死伤的中国学生,都尚未来得及办理贵校要求的强制人身意外伤害险,相关赔偿责任,由贵校承担;二、在我方自行调查的基础上,要求德方火调人员继续澄清宿舍管理员提出的刘铭在房间内违规使用电炉导致火灾的说法;三、根据我方信息,大火发生前一些身份不明的德国年轻人在楼道饮酒狂欢,酒醉后留下了火种,这是否是导致火灾的原因,需予以查清,在此基础上,明确校方尤其是宿舍管理机构在此次火灾中的责任……”最后老校长说,“三天之后,来听答复。”
三天之后,我们又来到校办,才知道米勒已经去美国了。老校长当时就在办公室拍了桌子,外事副校长和两个外办秘书匆匆赶来,一起安抚老校长。
几天后,老校长径自带着几十名中国学生去了德联邦教育及研究部所在地波昂。我从波昂地方电视台的整点新闻中看到,在德联邦教育部巨大的球形雕塑前,静静地坐着一排排请愿的学生,老校长坐在队伍的前面,稀疏的银发格外显眼。在学生们打出的请愿条幅上,用中德双语赫然写着:要求慕尼黑大学校长米勒对火灾事故负责!
一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我收到老校长的邮件,说德国各地的中国留学生陆续来到波昂声援,形势越来越好。这天的早上,方远征也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亲爱的,我今天返德,晚上一起吃饭。”
七
武洁惊讶地看着我:“姐姐,你和方校长……”
武洁的一句话,让我一整夜都没睡好,面对一个小姑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更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方远征的校学术报告厅里。
午后的阳光从报告厅两侧宽阔的大玻璃窗倾泻而下,台下座无虚席,台上,身穿浅灰色亚麻西服的方远征被笼罩在柔和温暖的光晕里,他激情澎湃:“我们——这些法学院的高知们,每天追逐的是晋升和立项,在职称的晋升中浪费着学术的生命,让项目立项占据着我们的学术思想。我们的法学院充斥着追求安逸、善于应付考核的‘聪明教师,他们不再关注讲堂上教给学生什么,只关注对项目经费的索取。但是,真正的法学家,不需要一个安逸的法学院,不在意一个高薪的教职,我们需要的是——学术的挑战、创新的氛围和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
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讲稿,没有水杯,也没有人鼓掌,更没有人倦怠,台下一双双眼瞳里映射的是台上方远征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最后,方远征走下讲台:“你们——法学院的同学们,被死记硬背的法条考试裹挟的你们,被写满标准答案的统编教材封闭的你们,一经圣人口,议论安敢道?于是你们不再有自己的推导论证、自己的理解辨别,不再有自己的领悟和思考。这是教条的知识,这种知识是窒息的力量,而你们需要多元的思考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感同身受的理解力,这才是教育的价值,才是塑造灵魂的教育!”
一片寂静之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第二天早晨,我努力换上一副笑容,尽量用开心的语调说:“嗯,他是姐姐的初恋。那时,我还在读德语研究生,他是刑事司法学院的副院长。他是我心中真正的学者,毕业那年,我不顾一切,终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他的博士,就这样蒙着眼,张开双臂,向那萌发的爱情冲上去,再没有什么世俗的东西可以阻挡……”
“姐姐,你哭了……”
“开饭了,吃饭!”我用力拖起武洁。
早饭又是馒头,还没吃,就觉得胃很胀,头也痛起来。我干脆把馒头放到一边。唉,一会儿放风,要锻炼一下了。
“姐姐,你没胃口?”
我“嗯”了一声——那晚的一切突然出现在眼前。
方远征把幽会地点选在一家巴洛克式的德国酒店,餐厅在地下,楼上是客房。餐厅里只我们一桌,餐桌上蔚为壮观地摆放着无数个杯子。这些杯子还没用到一半,方远征就站到了我的身后,用手摩挲我的头发,然后俯下身,把脸贴近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这才知道,这段时间,他四处奔波,竟然是要把亲手提拔过他的老校长送上不归路,快的话,部里下周就会免去老校长的职务,下个月,就会任命方远征为新校长。方远征这次来,是应部里的要求对事件做最终报告,顺便向德方通报中方情况。
“周末办妥当后,我们一起回去吧。”见我不说话,方远征接着说。
“你疯了!”我终于愤怒了。
“好吧,那你还是月底回吧,这次阴差阳错地待了这么久。”他轻轻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挣脱了他,桌上的高脚杯被撞出了刺耳的声响:“我要吃东西!”
他只好坐回去,叹口气:“我有一个计划,我必须要实现它。还记得我的法学院教学改革计划吗,记得我对教师考核评定的实质化改革构想吗?我要打破严进宽出的高等教育评价体系,要实现洪校长没有时间和能力……”
“别说了!我还要吃东西!”
“就算我不这样做,也会有别人做,就算没人这样做,部里也会处理他,这个结果是一定的。”
“结果一定,你就可以这样对待你的恩师?”
“一大群人盯着他的位置——那不是一群人,是一群狼!如果不是我,他的处境会更糟。而且他确实违反了程序。”
“他违反什么了?为学生争取权利就叫违反程序?你们倒好,对外处理火灾一团和气,对内,不择手段要置恩师于死地。”
“违反程序做的事,最终只能是不正义的。”
“你不配谈正义!”我猛地站起身。
“我这也是为了咱们俩……”方远征乞求似的说,“回S市吧,好吗?”
“不,我留在这里教一段时间书。这里干净,更适合我。”
“姐姐,你喜欢他什么啊?“
我望着远处,过了好久才说:“我喜欢他的手——那双略显黝黑的修长双手第一次触碰我的时候,一颗少女之心就有了归宿。还记得给他买的第一份礼物,是一瓶托同学从法国买的修复手霜,用的是学校补发的三个月博士生活补贴,一共九百元。因为我看到他的指缝间到处有深深的皲裂,有的深得都渗出血来。他一见那个写满法文的小瓶子就说,你们女孩子就喜欢把钱花在化妆品上。我当时眼圈就红了,从包里拿出自己用的手霜,上面还贴着一个四元的超市价签。他恍然大悟,看一下自己的手,然后紧紧抱住了我……”
武洁轻轻拭去我的眼泪:“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的。”
我拍拍她:“睡吧。”
她猛地抬起头:“老校长后来怎么样了?”
八
两个月后,也就是方远征在S市正式履新的前一个月,老校长因脑溢血抢救无效在波昂去世。尹院长辞去了中方院长的职务,抱着老校长的骨灰回了山东。也是从那时起,我和方远征的事,像幽灵似的散布开来。
二月的一天,周凤来找我,一见面就说:“我要回国了,准备职称的事。”
“你不是说再也不回海都律大了吗?”刚说完,我顿觉语失。周凤因为刘铭踹门的事,已经躲在柏林很长时间了。
她看我一眼:“这事,轮谁都非回不可。不过——除了你哈。”
我的身体立刻僵硬了。她赶忙转了语气:“囡囡,你入职这两年,是不是觉得咱学校的氛围还挺融洽的,知道为什么吗?是洪校长看大家争得太不像话,一气之下,宣布职称评定暂停三年。我的导师早就总结过——象牙塔内安无事,只因未到职称时,待到秋来九月八,你死我活显人性。所以今年职称评定一恢复,新仇旧恨,还不闹个天翻地覆?你知道为什么评审时间推到三月?按通例应该是去年九月的,就是各种利益协调不下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周凤,觉得自己的学校变得越来越陌生。
“职称这事,绝对是学校年度盛大恐怖活动。”周凤来劲了,“七八年前,学校从京大挖来一个青年才俊,校方书面承诺来年立即解决其副教授职称,结果第二年被关系挤掉了。这位觉得太不公平,爬上了咱松江校区逸夫楼的顶层,横幅和人一起迎风招展了一个星期。第二年,这位京大才子干脆就转型为一个专业上访户。至今,咱学校不仅不给他职称,还明确要求各院不得引进‘品行不端人才。什么是品行端正有个硬指标——不能是京大的。”周凤拉住我的手,“囡囡,这事马虎不得,一起早点儿回!对了,你把咱俩的票一起买了吧。”
九
不知不觉,住进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我的案子也到了检察院,进入了审查起诉阶段。而我,也没有了开始的度日如年,反倒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快。
“姐姐,你回去又见到他了吗?”
我没有说话,而是任凭思绪飞扬,就像那天在飞回S市的航班上一样。那天,等待着陆的飞机在这座国际大都市上空反复盘旋,机舱里的我在一遍遍祈求:让所有的人和事都回归正常轨道吧。邻座的周凤踢一脚前排的座椅抱怨国航的座位窄。我局促地动了动双腿,觉得更僵了。转头望下去,低矮、灰暗的街道、房屋,被收纳在这小小的舷窗里,也许这就是上帝的眼眸,俯视着一切渺小。而我,也必须带着满身疲惫汇入下面的蚁群,和他们一起去追逐。
“姐姐,你回去又见到他了吗?”
“啊!”我如梦方醒,“没有……”
一回到学校,方远征就打来电话,要见我。我问为什么成果公示期正好是今年妇女节假期?异议期怎么正赶上周六、日?他笑着说:“这些东西老得因人而修订,所以改来改去,就乱了。你不用担心,这些都是摆设,去走个过场,穿漂亮一点儿就行。”
之后的那个月,我全力以赴地准备,直到看着自己的东西,无论是论文,还是教学量、科研项目,都比唯一的参评对手赵老师略胜一筹,我才长出一口气。
学术委员会会议终于在14号上午九点开始了,先是评教授,已经进去一位老师,可另外两名申请人却一直不见踪影,按说应该一早就等在门外的。秘书从会议室冲出来:“你们见史老师和于老师了吗?”
“他办公室在五楼,我上去看看。”我边说边往楼上跑,刚到五楼,就在卫生间的门口碰到拿着牙刷、牙缸的史老师。
“忘记刷牙,到电梯才想起来。”史老师一点儿不着急的样子。
我愣住了。
“要吃苍蝇了,得先刷牙,要不太难受。”
“马上答辩了,史老师!”
“来得及。去年学术委员会主席迟到了四十分钟,他春风满面进来的时候,先到的已经聊得不亦乐乎。他大呼一声好久不见,挨个儿寒暄起来,大家的脸上也都挂上夸张的笑容,都表现出把关乎命运的大事视为粪土的潇洒风度。你在门外的时候,他们都道貌岸然地拍着胸脯,说一切根据成果说话;你坐下答辩了,他们开始翻成果,发现你的最多,脸色就变了,规则也变了。但你不用知道新规则是什么,只要记住它是强者的护身符、弱者的墓志铭就可以了,一切都是儿戏,被这些博导、教授们正襟危坐地玩弄于股掌之中。走完过场,评委们匆匆离去,一改早上的笑容和啰嗦,好像突然想起还有很多紧急的事要办。如果不巧在楼道撞见你,一定会假惺惺地说很遗憾,你只有一票之差。唉,明知他们投票时摆你一道,还得感谢他们,真心感谢啊。”史老师边说边做点头敬礼状,“知道没戏,可不辛辛苦苦参评的话,明年、后年,永远也没你的份儿。”
“您看见于老师了吗?”
“他去上香了。老于都折腾六年了,还不算暂停的这三年。每逢评职称,他就去拜佛。今年恢复评审,他一早又去了玉佛寺,说今天大吉大利。”
史老师回办公室放了牙刷、牙缸,套了西服折回来:“老于说这评审其实很公平。说论出身,他是海归,在学校没一个亲人,自然不应评他;论长相,当年第一次评的时候,评委就说看着他面相年轻,应该不着急;论资历,第二次评的时候,说他比别人晚来学校一年;论年纪,第三次评的时候,说别人比他大一岁;论家庭,第四次评的时候,说别人得要孩子了。老于就是觉得这些年成果攒得太多,说这是个罪孽。我们都说他是个活神仙了,不过明年他就没这么轻松了,得看孙子喽。”史老师抬腕看一下表,“他今天赶了个大早,也该回来了。”
没到中午,结果就出来了,史和于都没评上。秘书怜悯地把沉沉一摞于老师交上去的专著和期刊交在他的右手,只见那只大手忽地往下一沉,一个大男人的眼圈霎时就红了。
电话响了,是周凤。
“囡囡,我订了东方红足疗208房。”
十
还没在沙发上坐稳,周凤就怒气冲冲地说:“他们剥夺了我参评的资格!”
“为什么?”
“妈的,那个倒霉的专家鉴定书。”
“那个不是很简单吗?给外校专家看一眼自己的代表作,然后让他们抄一下事先自己给自己写好的评语,最后留下钱就行了。”
“问题就出在钱上了!这事我们院秘书要求统一送交,其实就是为了收钱,一份六百块,要交五份——三千。我知道他们的小算盘,不想让他们雁过拔毛,就自己找几个学术大佬直接签了,有个老家伙还送了我一个LV。我回来把鉴定书交给秘书,她二话没说就收了。结果,昨天下午,差五分钟就开评了,你猜怎么着,秘书当着所有人,指着我的鉴定书说你这没盖外校人事处的章啊。”周凤拽着我的手颤抖起来,“那帮评委更是孙子,收了我礼的,许诺我的,就没一个站起来制止!”
“不过这个确实是参评的形式要件,他们是不是也没办法?”
“这帮孙子才不在乎这玩意儿呢。就是有人算计我,所有蹊跷的事后面都有阴谋在周密地运行。当时我出了楼道,想赶紧给几个学校的人事处打电话,就发现外面几个等着答辩的人,有忍不住幸灾乐祸捂着嘴笑的,有转过头去看窗外那几棵他妈的我上本科时就已经枯死的老树的。我就知道,秘书背后站着一串要害我的人。而且这个秘书本来就不是个东西,之前,我去问她主席家住哪儿,她说不知道。我从包里掏出德国带回来的巧克力,她边吃边说,真的不知道。”周凤把脚往木盆里使劲一伸,“哎呀,你们这水,要烫死我啊!”
“那后来也没联系上?”
“哪里来得及,这些学校的人事处要签字的教授亲自打电话确认才给盖。妈的,人都去地球那头开会了!”
“唉,本以为这次你的职称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之前的那本专著不是还获了个霍东东奖吗?”
“是啊,”周凤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五本书放在茶几上,“你看看,这两天都得一直带着,沉死了。”
“一本就够了,你怎么这么多?真厉害。”
“这四本都不是我写的,让学生从网上下载了百十来篇论文,编了四个书名,交给印刷厂的朋友开机器各印了十本,其实根本就没这书。”周凤很得意的样子,“我导师说了,象牙塔里的事,一定要办到放心——必须以绝对优势压倒对手。”周凤把沙发升起来,靠近我,“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得靠导师。姜还是老的辣,别看我导师他老人家已经退休了,但计划起事情来,滴水不漏。导师先给我确认了到场评委,然后一通电话,立马搞定三个——必须投我的票。最神的是,导师打听到我们院新任主席刚从山大调来,六亲不认,只认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儿写的条子,好像是他在蓬莱读中学时的英语老师,这老古董不用手机,不发短信,只写字。评审前第三天,导师给了我一张条子,让我立刻拿着去见主席。”周凤又把沙发降下去,“倒霉。那天他见我时很冷淡,拿着我的职称材料不停地翻第一页,边翻边说他刚调来,不了解情况,说预先接触评委是不应该的,还说职称评定学委会委员一人一票,谁票多谁上。说完就把椅子一转,点开电脑上的一局棋,开始收官。我把导师给的条子和一摞卡递过去,真他妈想说,这是我的票,够不够?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打开一个文件夹,把条子放进去,夹子里都是条子——钢笔写的,油笔写的,还有铅笔写的。”
胃肠反射区被按得很痛,我皱眉:“学校里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人!”
“以为这事事前就搞定了,没想到马失前蹄。”周凤狠狠拍了一下沙发。
“学校的事,事前事后都可能定,除了在评审的秀场。”
周凤一下子坐起来:“嗯,还真是,看来那个主席就是个混蛋。妈的,老娘跟他们拼了!”
“对了,我的职称今天通过了。”
“啊?不早说,今天足疗你请!服务员,再加个头部。哎呀,今天是来对了,这儿是长宁区最贵的足疗。不知道吧,名字越革命越贵,这是规矩……”
一周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学校食堂吃饭,一抬头看见周凤站在一个打饭窗口前,正想喊她,才发现她在和科研处处长说话。处长刚买了十个馒头提在手里,两个食品袋快要撑破了。食堂的大馒头和熟鸡蛋因为比超市的小馒头和生鸡蛋还便宜,因此总被老师们十个八个地抢购,来晚了就没。处长正在得意自己来得是时候,被周凤逮了个正着,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周凤抓着处长提着馒头的那只胳膊:“我没法活了!前夫抛弃我!院里评职称也……”
处长的馒头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他弯腰想去救,周凤流着泪,看着处长,另一只手准确地接住了馒头,递回处长手里。我避开他们,从后面绕了一个大圈,把饭盆扔到了残食台。这时,收到一条短信:“方便时请来院长办公室。”
院长见到我,先是干笑着和我寒暄,然后突然拿出一份脏兮兮的文件。我愣了一下,低头一看,上面有一行字用红笔划出来:“半年以上不在岗取消聘任资格。”
“院长,这是什么文件?评审前公示的文件里有它吗?而且,我的外派是办了手续的啊!而且……”我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今年别的院都有不在岗评了职称的啊!有去大理度假的,去巴马养生的,去普罗旺斯进修的,还有去香港生孩子的。”
突然,我发现院长只是呆呆地坐在转椅上,手在自己的短发上不停地前后撸着,完全没有要和我争论的意思。我忽然明白,一定是背后出了什么问题。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来。刚到楼道,电话就响了,果然是方远征:“我实在没办法啊,你别怪我。你们院那个姓赵的拿着一封关于咱俩关系的举报信去找了我家里那位。这个姓赵的太鬼了,他不真的举报我,也知道真举报对他没意义。现在他这手,既不会真让事情弄得他不可掌控,又恰好牵制住我,把你的副高拉下来,他上。这个人太坏!”沉吟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我考虑了很久,干脆让之前帮过咱们忙的一个老部长的孩子上,他去年博士毕业刚来咱们学校,也是我安排的。不过他不够副高条件,课时肯定也不够,这个还真不好补,教务处的课时记录是公开的,要不把他从教学岗转成科研岗……”
我愤怒了:“我只是想光明正大地评个职称啊!”
方远征如梦初醒:“你别生气,这是一石三鸟的好办法啊!既不会让那个姓赵的诡计得逞,又可以封上一小撮人的嘴,让我们在众人前不被怀疑,而且对下次升迁还有帮助。到那时,你想评博导都没问题啊。”
“不用再费心解释了。为了维护不以权谋私的高大形象,您太不容易了!”我一把拽掉手机电池,冲出了办公楼。站在校园中央,我仰着头,任泪水肆虐。远处,一架西去的飞机,孤独地在天空中飞行,终于无依无靠地隐匿在更远的云层里。太阳下的泪水好咸,我抬手去擦的时候,便有了一个决定——永远离开这个城市。
第二天,我在院科研办收拾我的个人物品,听到秘书们嘀嘀咕咕地说,昨天周凤跑到人事处,一进门,就把包和鞋扔在办公桌上,然后爬上了窗户。我没往下听,转身出了院办,我知道,周凤是决不会从十七层楼跳下去的。
十一
“以后不要为姐姐抢放风的位置了,姐姐站哪儿都行的。”
“那里有阳光,可以活动身体。姐姐,我再帮你占几天吧,过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取保走了。爸爸一直在外面运作,估计差不多了。他们不会把案子抹掉,那样对他们影响太大,只能取保,不了了之,不过对我都一样。”
我鼻子一酸,后天,也许明天,就不会有个小姑娘,执拗地站在放风口,为我守候那一小块阳光了,我用自以为平静的声音说:“记住,他永远是你的好爸爸。”
“姐姐,你是我永远的好姐姐。”
我盯着这双美丽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嗯,姐姐要做个好姐姐,越来越好,不再有仇恨。”
“姐姐,你还给我讲后来的事吗?”
是啊,已经好久没有讲了,不知为什么就突然失去了讲述的勇气。
三年,一转眼也就过去了,国内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我就这样平静地在德国一家新开的孔子学院教着书。其间,方远征打过电话,发过邮件,据说还专门来找过我一次。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那时的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突然有一天,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说,父亲病危了。
那个月课特别多,我只好找陈辉帮忙代课。他马上就要拿到柏林大学的博士学位了,但一见我,立刻像过去一样,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咱学校今年一百年大庆,特别给力!南校门被修成了一座巨大的牌坊,上面雕刻着八组远古神兽浮雕,是专门从韩国请大师给设计的,为了镇住对面工大门口的那对狮子。前些年咱们一直求他们挪一挪,现在用不着了。学校新铺了大草坪,还立了一块大石碑,据说那石材早就买不到了,买到了也不让运,可方校长就是厉害,五米高的石碑简直就是从天而降。唉,可惜您这次回北京探亲没时间,要不能亲眼看看咱学校为申请285项目新建的图书馆、教学楼、大食堂。对了,您加我建的母校群吧,里面都是咱学校的新闻!”
到北京的第三周,竟然接到尹长卫的电话,他说他也在北京,要约我喝茶。
再次见到尹长卫,他已是满头花白。他起身给我倒茶,然后故作轻松地聊起了校庆:“这次校庆搞得怨声载道,先是主校区南门拓路,取消两条人行道。”
“南门口不是有两株百年老树吗?”
“对啊,教委说死一株十五万,结果都死了,赔了三十万。唉,到处花钱,还有咱们那个松江校区。”
“那儿也有庆典?”
“没有。那里偏远得满天飞乌鸦,但还是雇了一大群保安,沿着学校围墙筑了一道人肉长城。你还记得咱们那个废弃多年的老东门吧?”
“记得啊,门外总是积水,门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些学生的废自行车、附近居民的烂家具和破沙发,那门早就锈死了吧。”
“是啊,坦克也开不进来,但还是三步一岗地安排了十几个保安,就站在一摊摊的泥水边上。”尹长卫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更有意思的是,校庆前一天夜里,主校校园里开进五辆满载沙土的大卡车。因为工期本来就没完,学校只是凑合着把校内的路铺了一下,于是车全陷了进去,只好连夜用钢板补,东一块西一块地拼。早上,坐在专车后排闭目养神的副市长一进学校,还以为是到了汶川。最大的笑话还在后头。这次校庆,都说咱学校毕业的那位省委常委要来,可一直没有准信。那天早上六点,一个电话打到校办,说早上七点会派八组便衣进驻学校。大家都不明白什么意思,保安处长觉悟高,说省委常委要来了,几个校领导便紧张起来。上午十点,刚把一干大员迎接到主会场礼堂,突然校门口警笛大作,一辆黑色奥迪疾驰而入,车还没停稳,五个副校长便飞奔过去,结果车门一开,下来一个警官。警官一脸狐疑地从五人身边走过,突然,会场周边早已埋伏多时的一千名学生齐声大喊‘欢迎欢迎!”
“真是举轻若重!”我喝了一口茶,正山小种,柔和得像糯米团。
“这还没完,到了上午十一点半,保卫处长的手机又响了,接完电话,他马上喊‘来了,来了!台上两个电视台的名嘴赶紧宣布:‘现在欢迎某某……主席台上几位市里的领导正为刚才稳坐钓鱼台洋洋得意,这下差点儿没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一位市委副书记一脚蹬翻了椅子,像刘翔起跑一样弹射出去。副市长可倒了霉,他平时一开会就解皮带放肚子,只能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踉踉跄跄跑在最后,秋裤都露出来了。可结果呢,后面的专用通道里空无一人。”尹长卫顿了一下,“唉,这些现在都是方远征的主要工作,一个那么有潜质的法学家就这样远离了学术,而在学术之外殚精竭虑。他目前最大的目标就是拿下285工程项目,为了这个项目,他要求骨干教师缩减本科生教学,全力排练视频精品课,动员全校学生重新誊抄十年前未能标准化保存的试卷。”
“嗯,他是一个太容易被环境改变的人,一个太善于趋利避害的社会动物。”
“是啊,就像海德格尔说的Being-in-the-world。”
“也许他就像海德格尔本人。”说完,我把头转向窗外,闭上眼,往昔像一幅尘封的画卷被徐徐展开——当年爱上方远征,并非因他的地位和名望,而是那自由的气度;选择象牙塔,也非出于假期或收入的考量,而是对教书育人的向往。他们在我心中那么崇高,是的,别人也许不屑,但对我而言却是值得付出的对象,是的,我就是喜欢!
尹长卫的目光像刀锋一样,一下子看穿了我的思绪:“我们不需要逼着方远征再说一遍当年的理想,他在自己的理想面前跌倒了,那是他个人的选择。而我们仍可以静心守志、教书育人、实现诺言,哪怕只面对一个学生,只讲授一堂课,哪怕只做一件事。”
我点点头:“回忆起老校长以一己之力亲力亲为的那些事,越发觉得那种独立自由的精神值得钦佩。”
尹长卫的脸抽动了一下:“方远征一直留在他原来的院长办公室里办公,说要留下洪校长当年的办公室作纪念。这次校庆,他动用各方关系从洪校长老家买来石头,刻上洪校长当年手书的‘天下法治,说是了却老校长生前的一桩心愿。”尹长卫的语气变得痛苦而尖利,“囡囡,方远征想见你一面,想把当年的事说清楚。有些事,他一直撑着没和你说,怕你压力大。那年他确实差点儿被搞倒,好多人举报他的各种问题,真的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见我不说话,他的语调近乎哀求,“他承认他做错了事,但他真的一直在努力呵护你。囡囡,我代他求你了,见他一面好吗?”
最后,我终于点了一下头。
尹长卫连忙说:“明天下午!还在这个酒店大堂。明天校庆该闭幕了,方远征会来的。”
第二天,我一进大堂,正碰上尹长卫和方远征从酒店的开放式酒吧里出来,便跟着他们一起上楼去了尹长卫的房间……
十二
武洁把头转到一边,她知道,后来,姐姐被强奸了。
我躺在大通铺上,夜色像一张巨大的黑天鹅绒,压在胸口。我用力呼吸,想挣脱这种感觉。忽然,手臂上一阵凉意,原来,武洁一直在静静地流泪,我赶忙帮她去擦:“都是姐姐不好,姐姐不好……”
过了好久,武洁才不哭了。我抱住她:“来,我们说开心的事,特有意思,是陈辉后来写邮件说的。那位省委常委最后一天下午来了,一落座就问,你们这里有叫贺风的老师吗?书记连忙站起来说有。”
“网上好像见过这个名字。”
“是个公知,网上名气很大。我在一次会上听过他的开场白:各位,我只有几分钟时间,刚才省委领导给我打电话了,要我马上过去,我们长话短说。”我侧过身子,继续说,“贺风听到那位省委常委在坐满领导、博导的大礼堂里当众点他的名,试图用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方式表达心中对常委的感激,结果摔了一半,却因为会堂排椅的间距太小,被卡在中间。他又站起身来,试图模仿奥斯卡颁奖时的罗伯特·贝尼尼,踩着前排的椅背跳向常委,但由于他四肢短、身子胖,没爬上去。这时,他才终于发现常委并没有让他上台的意思,于是他大喊:‘是我!我!那位常委指着他大声说:‘你让大家说说,我们两个认识吗?你在外面成天说我找你去决策,我见过你吗?”
武洁笑了。
我赶忙说:“睡吧,小家伙。”心里却说,陈辉啊陈辉,这哪里是个笑话,常委把气出在贺风身上,对擅自离校赴京的方远征来说,绝对是一场灭顶之灾。
第二天早晨,武洁一睁开哭肿了的大眼睛就马上问我:“姐姐,我怎么觉得尹长卫什么地方不太对啊?你说过他有什么病理性醉酒,那他怎么会和方远征去酒吧呢?会不会是他要借酒下什么……”
“你这孩子,哪有那么多人投毒。”最后两个字,我只做了个口型。
忽地,我嘴里有一丝苦涩的味道,我用力长出一口气,心头却又弥漫起一股悲凉。是啊,尹长卫也许一直在导演着什么。要知道,他可是洪校长的嫡传弟子。那天,后来,尹长卫突然说有个急事,就从房间跑了出去。他安排我们在他的房间见面,虽然他不一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他却知道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也许,他在房间里还做了什么手脚?也许,这是他君子报仇的方式?也许,他还有其他的计划?
我转过头,凝视着铁窗:“可这些都不重要。”我的自言自语吓了武洁一跳,她睁大眼看我,我继续说,“是我的仇恨最终让他丧失自我。他那天苦苦哀求,只是想得到一个同情的眼神,只是想让我用心跟他说句话,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而我,心里充满了仇恨。我对他说:‘还有什么吗?没有我就回去了。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这话里的冷漠。这时,他便扑向了我……”
“别说了,姐姐!”
“不!你也要走了,姐姐答应过告诉你我来这儿的原因……他后来是被警方带走的。那天,我冲出酒店,一口气跑到了派出所。接受我控告的警察把笔录纸一推,让我先去医院,去固定证据。我茫然地在纵横错乱的街道上寻找医院,眼前的车辆都在横冲直撞。前面,铁道口刺耳的火车警报响起来,防护栏开始闭合,身后,一辆试图在护栏关闭前冲过去的军车一个急刹,司机探出头,冲着我破口大骂。我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穿过正在闭合的护栏,越过铁轨,火车在我身后轰鸣而过。我终于找到一家医院,作完了所有检查。”
“方远征也住在这里?”
“嗯。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他的亲友来找我,求我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最后一次,他的律师来了,把五十万现金、一张隔着铁窗给方远征拍的照片、一张方远征亲笔的明信片一起摆在我面前。照片上,方远征剃着光头,穿着暗红的马甲,神情落寞。明信片上有几行字:‘囡囡,我已接受对方提出的离婚,我也知道已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在看守所里,对你的想念是唯一可以温暖我的东西,是让我继续活下去的唯一支撑。如果将来出去,我会回到慕尼黑大学,在那个曾经有你的地方,教书、忏悔、了此余生。那年,我去慕尼黑找你,走进了那里重建的圣母大教堂。神父对我说,孩子,这里的地基是用坚石铺就的。七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盟军要毁灭这座古城,于是,教堂的地基瞬间化为海绵。那晚,人心也就变成坚石。直到那天,一个当年投下空袭炸弹的英国飞行员的孩子爬上教堂顶,为十字架一笔一笔涂上金漆,它们才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想让你记住的是,孩子,无论如何,我们会给你们留出空间,听你们倾诉,我们也会为你们倾听,无论如何,即便是1945年2月13日的那个夜晚,依然如此。”
我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律师是第二天下午拿着我的新证言走进公安局的。方远征离开这儿的当天,警方以涉嫌诬告拘留了我。我当时哭着说,我只是不忍看着他坐牢啊!警察也同情我,但他们没办法,他们说,事实不重要,证据才重要。我进来以后,方远征又让人从母亲那里要回了那五十万。”
“姐!”武洁的喊声把全号子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我赶忙抱住她:“姐在这儿……姐在这儿,不是因为强奸,而是因为爱。那天被强奸的,也不是身体,而是一副冷漠的灵魂和充满恨的心灵。我要给爱一个救赎的机会。起初,就该放手,可没能放,现在,他身陷囹圄,我不能再逃避了,哪怕用自己来救赎,我也愿意。”我侧过身,看着武洁的眼睛,嘴里呢喃着,像是在祈祷,“多年以前,姐姐也有一双这样纯真的眼睛,它相信一切美好,然后屡遭蹂躏,但是今天,她还是愿意渴望爱的光芒!”
十三
“姐,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会想我吗?”
“想你,也想那八张年轻的笑脸,还想——爸爸。”
武洁望着我。
“武洁,你去我家里一趟好吗?”
“嗯,我会专门去看望二老的。姐想和他们说什么?”
“只有母亲了……上个月,父亲走了。”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你就说,女儿不孝,给他们跪下了!”我放声大哭,“爸,你和妈妈都劝我,我却跟你们吵,说你们不懂真爱,你们心疼我、原谅我、放纵我……我有良心吗?我自己往里跳就算了,把你们也拉下去……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啊!”
武洁走的时候,偷偷留了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的,信的结尾写着:“姐,我决定让爸爸送我去慕尼黑读书了,我男朋友也去。你还记得你问我是从哪里弄来的毒药吗?就是他弄来的。那次我叫他来砍那个女人的胳膊,他没敢来,我就和他分手了。后来他在我学校门口守了一个月,求我原谅,答应替我报仇。这次,我带他去德国,他还会帮我们报仇的!姐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白白欺负咱们的!”
尾 声
从苏家坨看守所出来,冬日的太阳竟让我如此眩晕。两年前的那个时候,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刑期的最后一天已经执行完毕,从清河的看守所走出来,一个管教追上我:“刚收到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面是陈辉的字:“老师,方校长在德国遇害身亡。”
头在轰鸣,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黄色的光在弥漫。我浑身无力,支撑不住,倒卧在一片荒地的石头旁。我想喊“不要”,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听到自己艰难的呼吸声……
责任编辑/季 伟
绘图/芥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