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平
你一定没有玩过这个游戏——纸上谈兵,这个游戏是我的同桌安小熙发明的。
这是个秘密。班级里除了我们俩,谁都不明白它的游戏规则。
我和安小熙是形影不离的铁哥们儿,从一年级开始我们俩就是同桌,到现在已经快满五年了。我可以给你讲讲这个游戏的玩法,你最好能够一下就听明白,因为我没有时间为你讲第二遍,我要去寻找小熙。
我之所以想把这个游戏教给你,是因为有一天小熙突然不见了,他没有来上学。
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游乐场、小公园、补习班,甚至我和他偶然进入的那个黑咕隆咚的树洞都找了,却找不到一丝痕迹。他的家似乎也搬了。他仿佛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算我踏破鞋底,喊破喉咙,也没能找到一点点有关小熙的消息。
找不到小熙,就没有人和我玩“纸上谈兵”了,没有这个游戏的日子真是无聊,我忽然觉得生活是如此没有色彩,简直够得上用苍白来形容。于是我想找个人,教会他这个游戏的玩法,让他代替小熙陪我玩,不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打发单调的日子。
但是,在告诉你玩法之前,还是让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安小熙吧,说不定你在哪里见过他,或者你即将见到他。如果你真的见到了他,请你一定要对他说,我——巫彦,每天都在想念他。或者,你来告诉我他究竟躲在哪里。那样,我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
安小熙是个腼腆文静的男孩子。皮肤很白很白,白得像宣纸的颜色。在人群中,你轻易就能将他辨认出来,反正有那种肤色的男孩子,我只见过小熙一个。
小熙的成绩不好,但也不是很差劲。我之所以说他的成绩不好,是因为他考试从来没有考进过班级的前三名。这在小熙妈妈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自己的孩子这么聪明乖巧,怎么考试总是考不过别人呢?
有一次,小熙拿着老师刚批好分数的数学试卷让妈妈签名,那是个在我看来很有光彩的94分。小熙妈妈盯着试卷看了又看,先看分数,然后忙着找红色的叉,这是不是很奇怪,那么多的钩,她怎么都视而不见,偏要死盯住仅有的那两个“叉”呢?
小熙妈妈的训斥声越来越大:“这么简单的题目你也会错?又没考到满分!你什么脑子啊!我是怎么教你的,为什么每次都记不住?”
小熙觉得很委屈,仿佛一个鼓胀的轮胎,突然扎到了铁钉子,一点一点泄了气。小熙觉得自己已经很用功了,可妈妈总是不满意。每次考试,小熙都会很害怕。我曾经看到小熙在答题时手是微微颤抖着的。考试,对小熙而言简直是一种可怕的煎熬,哪像我,随便考多少分都无所谓。
我的爸爸在桃花坞大街的拐角处摆个修鞋摊,一天从早忙到晚,从来没问过我的学习成绩。
曾经,我对小熙的家庭有着一种无比的羡慕和向往。小熙的爸爸妈妈是多么爱小熙啊。你只要看一看小熙身上的服装就知道了,全是名牌,要上千块钱呢!小熙的爸妈从来不把花钱当回事。
只要学习成绩好,小熙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小熙的爸爸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阳澄湖边开了一家大饭店,我们那条街没有人不知道小熙爸爸的名字。可是,小熙爸爸的生意做得越成功,要忙的事情就越多,他总是没有时间陪小熙,有时候晚上连家都不回,照顾小熙的任务全都落在小熙妈妈的肩上。
春天到了,我突然很想去野外疯玩一趟,成天坐在教室里写作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我好怀念那次学校组织的春游,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慕容老师领着我们走过一条新修的马路来到郊外,柏油路面乌黑乌黑的,却黑得很干净,路边的月季花在蓝天下开得热闹极了。
慕容老师告诉我们,那些黄色的月季有一个可爱的名字——格鲁吉亚的微笑。我和小熙都很喜欢那些花儿,那种金黄的颜色正是阳光的颜色,热烈,张扬,恣意绽放。
小熙说,格鲁吉亚的微笑开得真自在啊,它们好像真的在微笑呢,我听到它们的笑声了!
星期五的自习课上,我悄悄问小熙:“明天公园有花展,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小熙的回答很干脆:“没空!不去。”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你怎么总是那么忙啊?每次我找你玩你都不去。”
小熙低着头,轻声说:“周末,我妈妈给我报了三个补习班。她说我成绩不行,再不补就来不及了。”
我吃了一惊,小熙这样的成绩还不行,还需要补课?那像我这种成绩的人还怎么活?
小熙偷偷地告诉我:“给我补习语文的老师是一位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她说出来做家教是为体验生活,积累教学经验,可每节课的收费都够我两个月的零花钱了。”
小熙说,每次补课,女老师都先让他背诵课文,然后抄写字词,最后来一篇当场作文,在四十分钟时间内,写一篇三百字的命题作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挂钟精准地扫秒,小熙盯着秒针,脑袋里像卡住了一样,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小熙的休息日就这样永远“没空”。除了书桌边,小熙的双脚再也迈不到别的去处。可小熙不怪妈妈,他甚至觉得妈妈也很可怜,每天忙里忙外,一大早就要开车送小熙到学校,等放学再去接他,一整天妈妈就一个人守着那幢空荡荡的大房子,每天都是这样。
小熙说,妈妈为了他把什么都放弃了,要是自己还不好好念书,对不住妈妈。
我说:“小熙,要是能把我那大把大把的在外面疯玩的时间分一半给你,那该多好!”
小熙最喜欢的其实是画画,可是小熙却只能偷偷摸摸地画。
小熙妈妈说,画画有什么意思?以后你考大学可不考那些玩意儿,有那闲工夫,不如多练几道数学题。所以,每次画完画,小熙都会把他的图画本藏在我的书包里,他说妈妈总会随便翻他的书包,如果被妈妈发现他的图画本,那就惨了。妈妈一定会苦口婆心地劝告,说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可以这么贪玩,玩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可是,什么才是有用的呢?小熙说他不知道。我说,我也不懂。
我爸爸没上过学,只能以修鞋的手艺谋生,却还总是沾沾自喜,唉!大人的话小孩子永远别想搞懂,每个人说的似乎都不一样,不知道哪一句是对的。
小熙的图画本一直安安静静地藏在我的书包里。我向小熙保证过绝不偷看他的画。那天,同学们都去上体育课了,我脚扭伤了待在教室。我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我的好奇心,偷偷看了那个本子。
打开本子的一瞬间我很惊讶。小熙的图画本里没有好玩的卡通形象,也没有漂亮的风景,画的全是兵器。本子第一页上写着四个刚劲有力的黑体大字——纸上谈兵。
我一页页翻下去,本子上从古代的刀枪剑戟,到现代的航母战机,再到未来的生化武器,应有尽有。我不知道小熙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兵器知识。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连一把玩具手枪都不曾有过的男孩子,而且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没有玩具枪的男孩,因为小熙妈妈说过,玩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是要学坏的,没用。
我顿时对小熙刮目相看,原来我以为他肯定对兵器知识一窍不通,看来是我小瞧他了,小熙是我们班最厉害的兵器专家。
我偷看了小熙的图画本,心里觉得很不安。我必须向小熙坦白,请求小熙的原谅。我可不想失去我唯一的好朋友。小熙一点都没有怪我,他甚至还提了一个不错的建议:“一个人的纸上谈兵太无聊了,我们来把它打造成一个游戏吧!你也准备一个本子,从今天开始咱们来比赛,看看谁画的兵器更酷。”
我非常赞同这个想法,因为其实我也很无聊。年级越高,老师越喜欢把我们关在教室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不允许去操场奔跑追逐,那我们就来玩“纸上谈兵”吧。
那一段时间,我俩一有空就拿出本子,不停地画呀画,然后会比一比,谁画的武器更先进,谁画的舰艇更威武,我们俩都练成了出色的“军事家”。
美术课上,我们为了建基地画得昏天黑地,美术老师巡视的时候,在我们的座位旁停下脚步,他不但没有批评我们,还送了八个字的评语给我们:“线条流畅,想象丰富。”
我和小熙相视一笑,美术老师哪会知道,我们的战斗正进行得异常激烈呢!所以,当数学老师来发刚批完的试卷时,我和小熙都看也没看就胡乱塞进了书包。
爸爸说过,夏季如果你发现天上的云走得特别快,那就是要刮台风了。
那天放学,我看见天上的白云像在和我赛跑。就在那个叫做“莫里斯”的台风即将到来的夜晚,安小熙突然失踪了。他两天没来上课,慕容老师什么都没说,但她肯定知道一些情况,因为我在经过办公室时正好听到慕容老师在打电话:“那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吗?喔,我知道了。”
那天,慕容老师的表情一直很严肃。下班时间没有到,她就早早地走了。
她似乎认为有些事不值得和我们这些小孩子说,但她不知道我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呢。何况小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多想知道他到底怎么啦。
第四天,慕容老师把我喊去办公室,用她那双大而亮的眼睛盯着我:“巫彦,你知道安小熙去哪里了吗?我们都在找他。”
天哪!这个问题不正是我一直想问老师的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安小熙就这样没有一点预兆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仿佛一朵从空中飘落的雪花,明明看着它落下,可一转眼就寻不到它的踪迹了。
我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我的好朋友。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觉得我应该去找找,把小熙找回来。我要问他为什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至少应该告诉我,他究竟去了哪里。
哪里我都找过了。游乐场、小公园、补习班,甚至我和他偶然进入的那个黑咕隆咚的树洞,都找了,找不到一丝痕迹。他仿佛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寻遍了这个小城的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一点点有关安小熙的踪迹。
他的家似乎也搬走了。我去小熙家找他的时候,那幢大房子总是大门紧闭。
初秋的知了躲在稀疏的树叶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风也快被那单调的声音催眠了。
好几回,我守在那里,希望看见有人从那扇门里出来或者进去,那样我就可以上前询问安小熙的消息。可是,自从小熙失踪后,那扇门似乎再没有打开过。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街角爸爸的鞋摊边写完作业,无聊地一颗一颗数着扎人的鞋钉。我又一次想起小熙。我对爸爸说,我要再到小熙家去看看。爸爸头也没抬,专心补着一双老旧的黑皮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我背着书包朝着小熙家的方向一路奔跑。快到那里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可以给小熙写一封信。我从书包里找出纸和笔,趴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干上一字一句地写了起来……
我把那封信折好,然后走到了小熙家那扇深褐色的大门前。我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大门,用手使劲敲了几下,只有“嘭嘭嘭”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空旷而悠远。我把信从大门的缝隙间塞了进去。如果小熙回来,他一定能看到的。
我重重地出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退后几步,再次望了望那扇门,然后一转身,脚步轻快地跑开。可是,没等跑出十步,我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我回过头,却看见那扇大门正在慢慢地打开!我的心激动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门口出现一个女人,头发凌乱,表情呆滞,左手捏着的正是我塞进去的那封信。她探出脑袋,向左右来回张望,终于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
这不是小熙的妈妈吗?
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以前我看到的小熙妈妈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她坐在鲜红色的小轿车里,穿宝蓝色的连衣裙,脸色白得像牛奶,每天都守在我们放学的路口。等小熙出来了,她就优雅地从车里伸出修长的小腿,在“嗒嗒嗒”的高跟鞋的伴奏声中走到小熙身边,将小熙扶上车,然后她也重新坐回驾驶室,在同学们洒了一地的羡慕眼神中,车子缓缓启动,一路飞驰而去。
可眼前的这个小熙妈妈却像是被寒霜打过似的,没有一点精神,年龄像老了十岁。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急促地大喊起来:“小熙!小熙……”并伸出她那鸡爪似的双手向我抓过来。我吓坏了,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不知所措。我想逃,却一点也迈不开步子。
我说:“我不是小熙,我是他的同学巫彦,我不是来找他玩的……”
小熙妈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她紧紧地抱住我,生怕我会跑掉。我感觉到有一颗泪水滴在我的脖子上,小熙妈妈的泪和她的手一样都是冰凉的。我知道小熙妈妈不会伤害我,她只是认错人了,把我当成了她的小熙。
可是小熙在哪里呢?我从小熙妈妈的怀里伸出脑袋,看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眼睛长得跟小熙很像,但嘴上却多了一圈胡子,那一定就是小熙的爸爸。他走了过来,轻轻松开小熙妈妈的手,搀着她朝屋里走,边走边回头看我,嘴角挤出一丝古怪的笑,说了一句:“进来吧!”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小熙家的大门,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小熙妈妈终于安静下来了。小熙爸爸将她扶上楼去休息了。现在,只有我和小熙爸爸坐在那里,我很意外,我竟然可以和一个大人平起平坐,但我觉得自己像是坐在无边无际的水里,浑身冰凉。
小熙爸爸一脸痛苦的表情,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们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小熙,警察也没有他的消息……找不到儿子,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
小熙爸爸佝偻的身子在座椅中不断地往下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终于知道了——
正是那天,我和小熙在美术课上玩“纸上谈兵”玩昏了头,他竟然忘记把图画本放进我的书包。当晚,小熙妈妈就发现了那本图画本,一起被发现的还有那张分数不是很好看的数学试卷。
小熙妈妈苦苦逼问:“你就考这么点分数?为什么总是爱画这些没用的东西?”小熙不吭声,妈妈的火气很大,她狠狠地撕小熙画得满满的图画本,边撕边吼:“你就知道瞎画,时间都被你浪费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上了,考试不一塌糊涂才怪。”撕着撕着,小熙妈妈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小熙低着头,望着那满地的纸屑,那些纸屑再也拼不成一张完整的画,小熙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夜已经深了,小熙的耳边还是妈妈的声音,妈妈甚至还说:“我不管你了!你爸倒省心,天天不知道在外面忙些啥,你找你爸去吧,让他管教你,我什么都不管了……”
小熙呆了,小熙不知道妈妈说的话是真还是假。窗外的月亮很圆很大,树影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小熙默默地走出了家门。卧室里,小熙妈妈沉浸在悲伤中,一点都没发现小熙真的走出去了。
那条春游走过的柏油马路直直地往西而去,通往郊外的阳澄湖,小熙真的要去找爸爸。
我仿佛看到了那晚的月光和小熙挂着泪痕的白皙的脸庞。
夜色真美,星星那么亮,那么近,好像草叶上的露珠,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来。远处的黑暗里,格鲁吉亚的微笑摇曳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光,一点也看不出它们原先灿烂的颜色,在风里,也看不见它们的微笑,只有缥缈的歌声从远方传来——
是泪水,淋湿了你的心扉
花瓣凋零在清冷的夜晚
银色的月光好似一把刀
啊,格鲁吉亚的微笑……
那一刻,小熙的世界好安静,没有写不完的作业,也没有喋喋不休的唠叨,只有风中的歌声引领他一路向前,可是那条路实在太漫长了,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安小熙终于像一个谜一般消失在那个台风即将来临的夜晚。
……
“小熙——小熙——”楼上又一次传来小熙妈妈凄厉的呼唤。
因为太久没有儿子的消息,小熙妈妈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小熙爸爸赶紧直起身子,慌里慌张地朝楼上奔去。
我像逃一样蹿窜出了那幢空荡荡冷飕飕的大房子。外面,夜幕已经降临,只有昏黄的路灯映照着无边的宁静。可我依然没有弄明白,安小熙究竟去了哪里?他或许是迷了路,一直在某个地方流浪。或许,这又是他发明的一个新游戏,他一定是躲起来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
只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想玩那个叫“纸上谈兵”的游戏了,有什么好玩的呢,不过是一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