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娟
摘 要: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占据《人间世》的主要篇幅,是理解《人间世》的关键,而《人间世》对理解《庄子》内七篇具有重要意义。对话起因是颜回想要到卫国从政以解救在暴君统治下的卫国民众,但孔子对此并不赞同。孔子对颜回的施教,要点在于让他明白,从政治国不能求得“至人”之道,如果想要做“至人”,就得放弃政治理想学会“心斋”。而一个心斋无己、全生无用的至人,也不可能再有从政治国之心。孔子对颜回的教诲从从政会惹杀身之祸到追求理想政治也会残害众生,层层递进,揭示了人世间即便圣王的政治也有害的道理何在,从而论证了求“道”只能虚己游世。但是,孔子这番教诲是对颜回这种心性极高之人的施教,而非一种普遍性的、针对所有人的教诲。
关键词:《人间世》;名实;心斋;至人之道;从政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24(2016)03-0051-06
颜回是孔子的著名弟子,司马迁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第一个提到的就是颜回,在孔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中,颜回是德行科之首。颜回之“德”,贵在好学求道,他在《论语》中是求学精进而“箪瓢屡空”、对孔子之言“无所不悦”(《先进》)的修德形象。与子路、冉求不同,颜回并非一个积极参与和干涉实际政治事务的人。在庄子的《人间世》中,也有一则孔子教育颜回的对话。与《论语》相比,庄子笔下的颜回却以充满救世热忱的从政形象出现。面对这样一个心性极高又极欲干政的颜回,孔子会如何对他进行教育呢?
在《庄子》内七篇中,《人间世》历来被视为理解庄子立言立意之管钥 [1-2 ]。所谓“人间世”,即如今所说的政治处境,而非一般意义上的人世。历代注家承认,此篇主题是以从政问题为背景阐明“全生无用”。在古代君主制的时代,君子意欲追寻天下道义,关怀生民之忧,唯有说服君主,否则就不会有实际的政治作为。庄子编织孔子教育想要谏君救民的颜回的对话,却以孔子告诉颜回他将要面临的险恶君臣关系来阐发君子全身无用的道理。难道庄子要全然否定君子对天下道义的追寻和对生民之忧的关怀?回答这个疑问的关键,在于思考孔子教育颜回的特殊性,换句话说,只有颜回这类人面对现实政治时,孔子才会教给他们全生无用的心斋之术。
颜回与孔子的对话,既是《人间世》的开篇,也占据了其中的主要篇幅。理解这则对话的关键,首先在于为何孔子要以用世从政来引出出处进退的“虚无心”问题;其次,孔子在对话第一部分提出五个阻止颜回从政的理由,其中明显有一条内在线索,这条线索以“名”“知”始,以“名”“实”终。这样一来,用世从政与出处进退的虚无心的关系就被切入了一个哲理问题:“名”“实”与政治究竟有怎样的关系?本文从这一问题入手,通过孔子不赞同颜回从政的理由的内在理路来探究《人间世》中孔子教育颜回的意旨。
一、“道”“德”、“名”“知”与虚无心
《人间世》以颜回“请行”开篇,显示出颜回从政的决心:向老师辞行,而非请教是否应该从政。这种从政决心缘于卫国的政治情势:卫君年壮行独,“轻用其国”、“轻用民死”,用今天的话说,这是暴君之举。面对颜回欲救民于水火的政治热忱,孔子回答说:
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若亦知夫德之所荡[流失]而知之所为出[产生]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倾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不可使人免于祸患]。
孔子批评颜回的从政举动过于轻率,对明显的危险视而不见,并随即把问题上升到体“道”和做“至人”的高度。孔子说颜回此去会遭遇“往而刑”的危险,但随即转换至“道不欲杂”,这似乎相当突兀。实际上,按照《人间世》篇末“天下无道,圣人生焉”看,这里的“道”指“全生”之“道”。孔子的意思似乎是,没搞清楚如何救自己,又奢谈什么救国!
孔子随后指出颜回用“名”、“知”两种凶器干政有患。若考虑到至人之道方可全生无患,这无异于说,“至人”认为“名”、“知”为“凶器”,而颜回的从政(救国热忱)来自于“名”、“知”。不过,孔子为什么要以“古之至人”教育颜回?原因在于,颜回的心性使他天生有求“道”的热情,也愿意以“至人”为榜样,否则,孔子不会以“道”与“至人”打击他的政治热忱;既然“名”、“知”产生的政治热忱是颜回的最大危险所在,“至人”对“名”、“知”的理解就是孔子对即将从政的颜回的教育关键。
“名”和“知”为什么是“凶器”?孔子说,“名”会让“德”荡然无存,“知”则来自于纷争,因此“名”和“知”对求“道”者是“凶器”。那么,何谓“至人”之“道”呢?从孔子与颜回的整个对话看,孔子要教给颜回的“至人”之“道”即“心斋”,而“心斋”的关键在于虚其心:“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我们难以理解的是:颜回这样的人虚其心后,是否从政就没有危险了呢?或者,他虚其心之后根本就不会再产生政治热忱?从孔子教导的意图来看,孔子的意思也许是说:“心斋”可以清除“名”“知”之心,从而成“德”。也就是说,“德”心清除了“名”“知”后,就会降低政治危险。倘若如此,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就是:“名”为什么会使“德”“荡”,“知”又何以出自争纷。
这需要首先明白,何谓“德”,“德荡”又是什么意思,与“名”有什么关系。
与这些问题相关的一处文本出现于《庄子·外物》中。《外物》开篇也是谈论政治凶险的问题,而在结尾时,庄子似乎略作总结,谈及 “道”不能被堵塞而受到限制,否则“众害生”,因为“道”的虚无一旦受到破坏,就“六凿相攘”,使得至人不能“天游”。这话针对的对象也是颜回这一类愿做“至人”的人,这是对心性极高之人的言说。因为,普通人不想做“至人”,也不会有“天游”的愿望或想象。《外物》篇接下来解释所谓“六凿相攘”说:“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乎争。”这句话与此处“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可谓对勘文本,恰好二者也都是对有极高天性之人的教导,这对我们理解孔子此处对颜回的施教有帮助。《外物》中的意思是说,一旦“名”、“知”生起,则是“凶器”,会有“六凿相攘”、“众害生”的后果。这是庄子讲述“名”“知”凶器时的语境:“名”和“知”与“道”的“虚无”有关,也与人的“全生”和人世的“争攘”有关。endprint
“德”者,“得”也,“德”在庄子笔下是人体道后得道于心的展现,修德是人体“道”于“己”的修身行为。可以说,体道就是修德,修德就是修心。德心(得道之心)被叫做“心斋”,有时候又被形容成“丧我”、“坐忘”,其关键在于德心的虚无平静。《庄子》中的其他篇章曾把这种德心比喻为镜子,以说明修道之心至平至静,不染杂质,否则即是“德荡”。“德荡”指心不虚静,德心虚静的实质是心要像“道”那样无为不造作,德心受智巧、欲望之心的干扰,便会“德荡”,从而远离“道”。万物皆不足以动其心,则精神定、德心静,与道相通而“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心便能像“道”一般圆而神,动而静。在《庚桑楚》中,心不荡则神平正,平正而德心安静,安静则明彻,而后可以虚通恬淡无为。要想心不荡,必须去掉二十四种干扰德心虚静的情形?譹?訛。
“德荡”是指德心受到他物干扰,那么,“德荡乎名”就是德心的平静将受到“名”的干扰。德心为何会受到“名”的干扰?“名”的首要含义与政治秩序相关。与《人间世》中颜回适卫从政相似,历史中的孔子在卫国曾有从政的机会,当子路问孔子将如何施政时,孔子回答:“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论语·子路》)孔子“正名”中的“名”是礼法规定的等级名分,这是维系宗法制度的关键,“正名”就是针对违礼僭越现象而发。“名”原指名称,人、事、物各有其名,使得人世处于一定的政治秩序即礼制规范中,“名”之关键就在于它进入道德伦理和政治领域后,成为礼制规范的具体展示。荀子在《正名》篇提到后世圣王确定名称的依据为“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其中的“刑名”、“爵名”、“文名”已经囊括了刑法、爵位和礼仪制度,先秦“名学”为显学即因 “名”所具备的礼法含义。“制名”的目的是“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荀子·正名》)。《左传》桓公二年晋师服曰:“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名分”所代表的礼仪称谓系统本就意味着“名”之政治作用,礼法名分这一命名过程背后的要点在于制礼作乐和礼典制度代表的政治秩序。这一礼法秩序既是理想政治的寄托,也体现出君子对现实政治的关怀。但是,德心本来虚无平静,“名”具有的价值理想和对现实政治的热情,却破坏了心的虚无,其强烈的是非倾向和价值偏好干扰了心的平静,此即“德荡乎名”的含义。更何况,“名”背后所代表的对人世之有道天下的寄托人言人殊——比如,儒墨各有其“名”,即一套对天下政治秩序的设计与认识,“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名也者,相轧也”就是形容德心因所执之名不同而生起的倾轧争攘。
“名”与“知”几乎相生相成,要理解“名”,必须具备足够的认知理性和智识判断,“愿以所闻思其则”的颜回,既能理解和执着于“名”,也有思考“名”的意愿和能力,其道德和智识天性正是孔子直接以“名”“知”对他进行教导的根由。“德荡乎名”与“名也者,相轧也”,前者强调德心的虚无被颜回寄托理想政治的“名”干扰,后者强调德心执名为用在现实政治中带来的出处进退问题。“知出乎争”的“知”指的是“智”(如今所谓聪明),颜回如果执“名”用“智”,欲同所不能同,举所不能举,难免生出凶害?譺?訛。因此庄子说:“知也者,争之器也。”人世中的“争”往往是由于德心受到智性的驱使,以“知(智)”为用,此亦缘于执着于“名”。所以,对虚无虚静的德心来说,“名”、“智”即属凶器。德心不再虚无虚静,也就不能虚己游世,不能如“至人”用心若镜般可以“不将不逆,应而不藏”,应世必然祸患无穷。
二、颜回谏君
孔子告诉颜回,他的从政热情其实是受“名”、“知”两个凶器的支配,因此有患。不过,孔子还没有告诉颜回,他的“名”、“知”究竟如何用世,又如何有患。让我们继续往下阅读:
且德厚信矼[坚、实],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述、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何用]而[通“尔”,“汝”]求有以异?若[汝]唯[除非]无诏[言,指谏诤],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炫]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孔子设想了颜回参政后与卫君相处的两种具体场景,进一步描述以“名”、“知”用世面临的政治危险。孔子设置这两种政治困境,是为了让颜回明白,在参与政治之前,必须懂得“人间世”的政治现实,同时也是让颜回进一步认识自己。
在孔子看来,人世由“人气人心”组成。所谓“人气”指“人间世”由不同清浊之气的人组成,方以智把“人气”理解为人世“水土”颇为形象?譻?訛。由于人的复杂多样,千奇百怪的“人心”构成了人世的“水土”,我们所说的政治,就是这种各色人等的混杂相处和相互冲突 [2 ]。因此,理解“人心”就是理解“人气”的要害。在《庄子·在宥》篇中,老聃在回答崔瞿关于人心的问题时如此描述人世中的“人心”:“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所谓“偾骄”指亢奋骄动而难以相处,用郭象的说法:“人心之变,靡所不为……治而系之,则跂而偾骄。”为什么人心不可“治而系之”呢?老聃进一步说:“儒墨并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由此可知,所谓“治而系之”是要整齐人心,使之齐同归一。可是,人心本来就不能整齐归一,并起的“儒墨”各以其“名”和“知[智]”,强行整饬,更令人心纷乱。喜和怒是人的情绪,愚和智指人天性的智性差异,再与伦理好恶、是非判断结合而“善否相非”、“诞信相讥”,“人心”就更为纷乱。“人气”便是指这些不同的“人心”构成的复杂世界。颜回如果非要以一己之标准规整他人言行,自然会处处滞着,争攘不断。孔子告诉颜回,即便他德信兼备,不争名闻,若不洞明“人气人心”的复杂,从政必然有患,首先表现就是“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