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作智
一个作家,穿越时光的隧道,透过历史的烟云,洞见早已过去许多年,甚至数十年的那些人生细节,即使大部分早已被岁月剥蚀殆尽,但对自己的处女作会永远铭刻在心,那份独有的温馨和愉悦,成为难忘的记忆,想抹都抹不掉。
每当念起我的处女作,就自然地想起我的母亲。
山村的私塾老先生,每当他给学生讲课的时候,他七八岁的外孙女总是扶在窗台上凝神谛听。老先生慨叹不断,女孩家为何不得入私塾?他由衷喜爱的外孙女就是我的母亲。久而久之,母亲认识许多字,却一字也不会写。
由此,母亲不仅能看古书,还善于讲书中的故事,那些故事,像乳汁一样伴随我成长。于是,我在小学高年级就开始读长篇小说。初中时,能在学校黑板报上发表小文章,其中,《我的班长韩兆禄同学》引起轰动,校长高兴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将一本《新儿女英雄传》送给我,以资鼓励。在高中,偌大的黑板报和《学习生活报》也有我写的东西,继而成为课外文学活动小组的骨干成员。可是,我在人生道路上正兴高采烈迅跑的时候,高考体检,疾病的手臂拦住了我,没有商量地令我止步。我望着学友们,个个是展翅的鹰,而我的翅膀却折断了。
黑暗的夜晚,我向天公呐喊:我能不能当作家?密云拉开一道缝,露出吴刚冷笑的脸,他扔下一句“天方夜谭”,便转身而去。嫦娥却扶栏凝视,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30公里之外的县城,有一规模浩阔的老爷庙,高高的大殿是校长、教师的办公区,四周几十间的禅房是教室,庭院的甬道间挺立着四棵参天古柏。放学了,前后大门一关,院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老校工和一个年轻的后生。这时候,庙院里是一块毫无杂尘的净土,年轻的后生像个小和尚,打坐在大殿的台阶上,但他念的不是圣经,也不是佛语,而是古今中外的名著。眼下的时空,除了柏树上的鸟儿在轻唱,就是那个小和尚与书中的人物在心语。静中之美,小和尚如痴如醉。谁人知道,那个小和尚就是我。
我白天教学,晚上写作,所写稿件,寄出去许多,退回来也许多,两个“许多”在折磨着我,我扪心自问,我还能成为作家吗?然而,高尔基《我的大学》在指点我,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牛虻》中的亚瑟在鼓舞我。我惊醒,梦想焉能夭折?我该扼住命运的咽喉。
突然有一天,咔嚓一声惊雷在老爷庙上空炸响,《辽宁日报》副刊发表了我的散文《故乡的秋天》,稿费是我多少个夜晚的第一次酬劳。我手捧着报纸眼望蓝天,悠悠白云停下来向我抱拳,古柏树上的小鸟在动情地歌唱。
天公说话了:你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意境,把你的故乡比作可爱的女人,以谷浪、苹果、葡萄、棉朵、五颜六色的田野为道具,巧妙地把她打扮得丰腴又美丽;她活泼,常逗得果叶飒飒作响,她走过的地方,无不留下芳香的足迹。其中一句,“你有斗大的酒量,也难免被这里的秋天迷醉”,似乎夸大其辞,其实,文学语言需要的正是这种张力。意境既形象又优美,篇末点题含蓄,有一定的诗意。可是,大凡作品都有正负两面,我所称赞的只是一面。总体来说,对你的作品,我只能说一个字:好,但不是很好,更不是最好;你的作家梦还很遥远,要走的路还很长,努力吧!小子。
那是1962年的事,当时的我正是22岁的小子。
天公的话,在我心中敲鼓。处女作像个小号兵,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吹着冲锋号。似乎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春天的航船已经扬起风帆。
继而,我不断地接到省内外报刊用稿通知,上海文化出版社编辑部刘主任为我的短篇小说《妯娌之间》,特意从上海赶来与我面谈,说《妯娌之间》含量很大,让我改成中篇。当我把改好的稿子兴致勃勃寄出去的时候,一场飓风横扫了万物,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均扶摇直上一同飘入汪洋大海。
十年,那些苦熬的日子。我很感激我的处女作,是它在无端的审查中,挺着胸膛,过五关斩六将,以超常的忠勇保护了我,使我没有像其他文友那样受到严重的摧残。它还经常地浮现在我面前,似乎在说,梦想不能丢弃!
于是,我蓄精养锐。当一片肃杀中的文学园地,刚刚露出一点生机,我就按捺不住笔墨,激情一朝崩发。稿子一篇篇寄出,小说一篇篇发表,一时间,辽宁省刚刚恢复的《辽宁文艺》、《辽宁日报》副刊、《营口日报》副刊,连续发表了我的短篇小说《师生之间》、《金凤凰》、《故事员的故事》、《带枪的人》等数篇小说,其中,有的被结集于北京出版社。
1978年,我作为业余作者代表应邀参加了浩劫之后第一次辽宁省文学创作、评论代表大会。会上见到了延安时期的老作家和诗人,使我眼界大开。我知道,我不是千里马,但却有伯乐,很快将我调入营口市文联,有幸成为一名专业文艺工作者。接着,被批准为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会员。不久,中国作家协会恢复了由丁玲创办的中国作家文学讲习所(第五期),只分配给我省一个学员指标,辽宁省作家协会经审慎研究,将这唯一的指标给了我。
在文联,我主要的工作是编辑《辽河》文学期刊,利用余暇,又写下了六本书和一部电视剧,并有许多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1995年被批准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终于步入了中国作家行列,旷日持久的作家梦变成了现实。
美丽的夜晚,皎好的月亮。我看得很清楚,嫦娥在翩翩起舞,一旁的吴刚正喝得酩酊大醉。
作家梦是永远没有终点的。退休后,我又出版了四本书,其中长篇小说《大苇荡》和《迷城》,受到出版社的充分肯定,当属力作。
如今,再回望五十三年前的处女作,它虽不失稚嫩,但很清纯;虽有些平实,但多少有点浪漫。无论如何,它代表着我当时对生活的感知水准和审美取向。我喜欢它,就像喜欢我的童年。它是一颗星,一颗启明的星,我经常看到它对我调皮地眨着眼睛,它在说:不要总回首,不要往两边看,山外有山,路无尽头,一直朝前走,对,一直朝前走!
尽管我一直保持着冷静,还是要感激它的一种有益的警示。
处女作,它虽然不是成名作、代表作,但它是寂寞无望中,艰苦抗争的第一个成果。是它用娇嫩的肩膀支撑着我向陡峭的山崖攀登,即使以后有了大部头,那里也会有它的血脉和灵性,历史是衔接的,没有前因,哪有后果。它是夢的起点,是零的突破,是长跑的发令枪,是敦促脚步永恒的动力。
哦,我的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