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德
故乡的老宅早己淹没在城市疯长的大潮中,那个原本建设街互助里的老宅,已被新建的莲花小区所替代。然而对老宅的记忆依旧清晰而又温馨,时光逝去得尽管久远,记忆会把存留下的零星碎片拣拾起来,在印记的屏幕上慢慢地回放,在回眸童年时的光景中,平添几分眷恋的乡情与思绪。老宅的地标很有些意味,宅后是那条流经千百年的大辽河,宅前是依河而建的那条街路。河与路相距老宅的距离近乎相等,老宅就这样枕着大河,倚着街路,度过悠悠百年的时光。我是在老宅出生的,对老宅的思念有着摇篮般的温暖与寄托。
老宅的样式很平常,青砖墙、平屋顶,房檐头刻有一朵荷花形状的图案,有着和美、和顺的寓意。胡同里的宅屋类似老宅这样式的并不多,东有两栋,西有一栋,我家的老宅坐西面东。老宅的院落不大,院内栽有数株品种为龙眼的葡萄树,每逢夏季滿院碧绿,微风递次吹来,嫩绿的枝叶闪动着,沁入夏日里难得的清凉。当葡萄树的枝藤下萌出一串串绿莹莹的果粒,打那时起对果实成熟的企盼,便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地储集起来。待饱滿的果粒挂滿枝头,透着琥珀红色的诱惑,先行尝鲜的渴望,瞬间冲开束缚。儿时的我会乘大人们不备,偷偷地持着小木櫈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摘下最饱满的那一粒含到口中,不忍一口吞咽下去,而是用舌尖慢慢地吸吮那伴着微酸、溢滿甘甜的浆汁,那时的滋味与愉悦,在记忆中是很深厚的。成年后既使再多次品尝过葡萄,也不曾再有过儿时的那种体味,找不回儿时的那种感受。
老宅后的那条大河是儿时经常光顾的去处。夏日里倘佯在河堤岸畔,望着舒展平缓的河面,清凉的河水泛着徐徐波纹,那种柔软绵长似一种轻声的呼唤。一群小伙伴解衣入水,撩起晶亮的水花,嬉笑着打闹着,酷暑的燥热被驱离得早已不见了踪迹。我生性恐水,生怕水中冒出一只青面河兽,就只好呆在岸边,帮助照看伙伴们抓捕上来的小虾、小螃蟹。偶尔有火轮船驰过,也会奋兴地顾不得什么怪兽了,与伙伴们涉入水浅的地方欢呼跳跃起来,轮船上的船员也会向岸上挥手致意。伙伴们见状越发奋兴起来,起劲地撩起高高的水柱,散落下的水花白亮亮的,在阳光的映照下,那晶亮的水花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像是对友好的船员一种特有的回谢。
初秋,正是蟹黄稻熟时。入夜时分,河岸聚起三三两两的垂钓者,他们用铁线弯起一个圆圈,用两根铁线交叉拼成十字形固定在圆圈内,在铁线上穿起几条海鲶鱼作为诱饵,在圆形铁圈的下方用丝线编成一个网兜,用粗绳拴牢铁圈把它放下河去。等不太大的功夫便可起网,每网都有四、五个河螃蟹坠入网兜里,只须小半夜就会有滿滿一桶的收获。那时的河蟹是纯野生的,沒有污染之嫌,价格也很公道。那黄滿肉鲜的河蟹,来自大辽河无偿的馈赠,是辽河边上寻常百姓家餐桌上的一道佳肴美味。孩提时对河的印象是很平常的,辽河给予儿时的欢乐,河鲜的美味,时常在记忆中闪烁,日子虽久却从没有忘却过。在辽河边上长大的人,会常记起和念叨家乡这条大河,把她作为荣耀的谈资,向外界传诵着她的美丽。
大辽河千里迢迢流经数省,经过百回千转的游历,由东向西经由营口注入渤海,营口成为我国数千里海岸线上诸多临海城市中唯一可见夕阳入海的城市。河流由东向西注入大海,因得天独厚的河海航运优势,营口成为先于东北诸多临海城市最早开埠的城市。据史料记载,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营口已是“舳舻云集,日以千记”的大码头了。缘于河海航运的通畅,催生了小城临河街路的诞生与拓展,小城里有条与辽河齐肩并行承载小城历史发展脉络的街路,称为辽河大街,她是小城日后发展架构中的第一根筋骨。辽河大街这条由沥青混凝土铺就的临河街路,曾是小城唯一的一条很像样子的街路,这‘唯一的名分,她拥有了相当长的时间。外边的朋友曾调侃小城“一条马路九道弯,一个公园两个猴。” 营口人对此并不在意,这‘一路一园是小城初始的写照,日后也表明了小城发展空间的广阔,小城后来的发展也验证了这预留下来的空间潜力和后劲,使小城受益多多。当同类城市为发展空间狭小叫苦不迭时,家乡小城的发展正逢进行时,毫无地域窄小的拖累。
辽河大街史上有个曾用名叫“一干线”,市区还有“二干线、三干线”,只是还沒有形成线路的规模。这条街路以辽河命名的历史并不太长,没有人去求證这条街路究竟于何时兴建,她的年轮又有多少纹痕的缠绕,可能会有许多史料可以佐证,但可以肯定的是辽河大街所承载的历史文化符号、标的及文化渊源,是后来兴建的街路不可比拟的。辽河大街的西路终点西大庙,向东行至老爷阁(供奉武圣人关公大帝的寺庙)为辽河西大街,它是整条街路的启始点和发祥地。随着历史沧桑的变迁,老爷阁等寺庙文化的标的早已荡然无存。但印象中的老爷阁庙宇规模不大,儿时每逢游历经此,见那庙门常都紧闭,我和几个小伙伴会透过庙门的缝隙向里窥视,那庙堂上供奉有关公大帝、左有关平、右有周仓二将护卫,塑像身高丈二有余,仪态肃穆庄重、神态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一般。庙宇前悬挂一块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个大字。这关帝庙建在西大街剪刀路口中间,听老辈人们讲,建这关帝庙意在驱恶镇邪,保佑地方诸事平安。
印记中的西大街两侧近现代建筑鳞萃比栉,以中式建筑为主,虽经岁月的洗礼已显露陈旧与破损,但依稀可见当年这条街路上“闾阎扑地,里巷遍地”的盛景。每年的旧历四月初八是赶庙会的日子,举城空巷,人们云集于西大街这条路段上,此时西大街商摊接踵,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儿时的伙伴们会在大人们的牵扯下,随着人流挤进西大庙,逐一给海神娘娘、观音菩萨、文殊菩萨、药王敬香施礼。然后便匆匆赶到庙前的戏台旁看热闹。戏台前的广场上,舞高跷、划旱船、耍龙灯的,早已扭成一个欢乐的旋窝。那鼓乐声、商贩的叫卖声、孩子们的打闹嬉笑声,揉和到一块拼成个声波强劲的气场,我和伙伴们会买一支冰糖葫芦,在熙攘的人群中向上举着、摇动着,左闪右躲玩着藏猫猫儿的游戏,就这样疯了好一阵子才歇下来,吸吮冰糖葫芦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真是舒心快乐的味道,是滋味很久长的味道。
平日里从老宅出来,穿过不长的胡同,便来到小城这“唯一”的街路上。儿时那好奇的童心,竟把这街路作为玩要的“魔板”。和几个小伙伴坐在路边,分成东西俩伙,要用手指、用嘴喊,数着东、西街过往的大车小辆,以哪个方向通过的车辆多为胜。那时街路上少有红绿灯,过往的车辆也不多,车子的种类也单一,几乎很少有小轿车驶过。偶尔见一辆大卡车驶过,大家一齐举手,大喊第一辆。尔后半晌不见有车子经过,高举的手酸了,张大的嘴巴木了。等好长一会儿,才有一辆公交车,车背上驮着个大气袋,慢悠悠地驶过来,伙伴们又忙着举手,高喊第二辆。后来见来往的车辆稀少,大伙儿商量把马车、驴车、牛车也计算在内,这样数下来也不过十几辆。这个游戏枯燥无味,很快也就被淘汰了。
老宅向西行走不远处,有座大石桥,桥下有条潮沟,桥后有个闸门,潮涨开启潮退关闭。这条潮沟由街路的中段营口大剧院附近,向南至春泉市场,再向东延至营口公园,贯穿大半个市区形成一条内河。于是乎这市区内的街路上便有了桥,那些宽窄各异、长短不等的木板桥、石板桥,像梦幻般的图板,巧妙地把河水、街路、城区衔接拼装在一起,形成风韵独特的融和、畅通的街区,那条由潮沟演绎成的市区内河,是记忆中多彩的板块。想当初那河边垂柳摇曳,暖风习习。石桌、石櫈旁,常伴有棋友、牌友对弈的身影,三三两两的垂钓者散坐在河边,那垂钓的神态悠然自得好不畅快。不知何时,潮沟变异为地下管网,填埋潮沟,拆除街桥。市区内的街道虽规整划一了,却不见了河桥路街那融和一体、自然和谐的生态风貌。后来,斥巨资于城南开凿一条谓之“民心河”的人工河,虽多少有了一些弥补,却少了对当年市区内那条河的亲和感觉和味道。
大辽河的哺育,小城街路的陪伴,岁月的车轮驶过人生的各个路口。从青春年少变脸到双鬓斑白的老叟,那个过程如用瞬间闪过来形容并不夸张,在你徘徊于年谱的框格中,忙于探寻今夕是何年的刻度时,人生已至枫叶飘红的深秋,此时的人生是否已获得安顿,或早已得到了安顿,答案如果依旧是在寻览时,你是否会有淡淡的忧伤?然而回首辽河悠悠千载却不见苍老,街路历史厚重却不断生长出新的枝蔓。莫要叹息人生的短长,生命的接续会代代不断,追随那似水的光阴,不要停歇前行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