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月亮

2016-05-30 10:48王立光
辽河 2016年2期
关键词:姥爷姥姥月亮

王立光

天上升起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在蓝天白云中穿行,嫣红的枫叶随秋风摇曳;红海河碧波荡漾,温情的风儿摆动起水中的月亮和树影。我想起老家依山傍水的小村落。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前行六七里,山脚下五间草房,房前也有一条小河。儿时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田间地里忙着收获的伯父,果园里摘苹果的村姑,姥姥领着我在收割过的地里捡麦穗。中秋节翩然而来的时候,老家的月是圆满的。棉花地里开出云朵,梯田上水稻飘香,老家的秋天,到处是喜悦。

大约是我六岁那年春节,母亲将我带回老家。伯父领着我接财神,拜祖宗,走亲戚,一连快乐了好几天。可是热闹的劲还未过,母亲就上班走了,扔下我自己,我才发觉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的这样一个陌生的村庄:四周皆山,晚上没有电灯,四周黑洞洞,煤油灯像个萤火虫;没有宽阔的马路,看不见汽车,老牛车慢的像蜗牛;一日吃两餐,没有米饭和馒头,都是苞米碴子粥和地瓜窝瓜,吃了有点烧心,饿了没有间食。母亲在时不曾发觉,年一过,母亲一走,一切都不一样了,使我立即陷入了恐惧和不安。奶奶叫我和邻家的狗剩哥一起去放猪,说,你爸像你这么大早就干活了。我害怕,就在山上哭,结果狗剩哥也不乐意带我。

姥姥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状态,那年清明节,姥姥匆匆忙忙赶回老家。姥姥的娘家和我的老家住在同一个屯子,姥姥的回来,一下子又给我带来了欢乐。那些亲戚们都来看姥姥,姥姥也领着我去回访。每天不待我饿了的时候,姥姥总是能够从锅底坑里扒出来热乎乎香喷喷的烧地瓜和烧土豆。姥姥跟奶奶说,不能让外孙子跟狗剩学放猪,要找一个老师学念书,于是安排我跟一个叫孙世杰的老师读书,孙老师是坐堂先生,在家招了几个学生坐堂授课,没有教材,这个在土改时曾经乞求“灶王爷求你保佑我”的乡村私塾先生,手中依然拿着戒尺,只是不打手板了,用来敲桌子吓唬人。在那里我读过三字经。

一晃到了中秋节,姥姥又来了,这次她是非要领我回去的,来的时候,还特意给我亲手做了几块月饼,用枣泥做馅,还夹着核桃仁花生仁芝麻等,是纯粹的枣泥五仁月饼。

明月当空,姥姥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我依偎在姥姥的怀里,稚嫩的小手捏着姥姥特制的月饼,听姥姥讲月亮的故事。姥姥说,月亮里有山,就像熊岳的望儿山,等你们长大了远走高飞了,姥姥想你们,就上那山上去看你们,月亮是天的眼,任你们走到哪里,在那里我都能看见你。月亮里有河,那河里流淌的都是爱,就像姥姥爱你们,你们爱姥姥一样,春天的细雨,秋天的露珠就是那河流对人间爱的滋润。月亮里还有树,叫亲情树,任凭有人用斧头砍,亲情树却越长越壮,越长越高。我静静地听着姥姥讲,望着天上的明月,我感觉和姥姥就在月亮中,在月亮山上,看云儿飘,在月亮河畔,看鱼儿游,在亲情树旁呼吸桂花儿香。那一刻,那座能够看见全世界的月亮山,那条不断洒下爱的月亮河,那棵千斧万刃也砍不动的亲情树就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底里。我呆呆地望着月亮,沉浸在姥姥讲的故事中……那一刻我终生铭记。

姥姥的娘家,在姥姥出嫁以前在屯子里是顶有钱的,太姥爷善良,经常接济屯子里的穷人,姥姥没有亲兄弟姐妹,她打小就参加劳动,协助太老爷管理生产,她和太老爷一样待人和善,尊敬长工如兄长,长工们也待姥姥像亲妹妹。太老爷本想招个上门女婿,可姥姥不肯,太老爷依着姥姥,在姥姥20岁的时候,从本家远房中过房了一个侄孙,作为姥姥的亲侄,考虑待姥姥出嫁后帮助姥姥料理家里田产,回娘家时也好有个扑头和帮手。

姥姥26岁那年遇到了姥爷。姥爷家是庄河街里的首富,整个一个鲍家码头都归他家所有,家里有成片的盐滩和上千亩的良田,还有半条街的买卖。大姥爷(姥爷的哥哥)当家,姥爷先是在县盐务局供职,后又升任到安东(现丹东)市盐务局。还担任着该市的什么字会(慈善机构)会长。但是姥爷却欺骗了姥姥,他对姥姥说他还是孑然单身的时候,其实那时早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善良的姥姥轻信了姥爷,以为真正等到了她的白马王子,尽管大她十几岁,不顾太老爷的反对,当年就和姥爷结了婚。等她得知真相的时候,为时已晚,姥爷已经将姥姥所有的嫁妆和在娘家时攒下的金钱全部弄走,在大孤山投资,又开了好几家商铺。一盏苦茶,姥姥只有噙泪饮下,苦涩,伴着眼泪一块吞在肚子里。

1935年,母亲八岁。中秋节那天,姥爷回来将母亲从姥姥身边领走,到安东上小学。姥姥则毅然也从老吴家大宅门里搬了出来。但是她没有和姥爷去安东,而是找了一处房子自己住下。一扇寒窗,一道狭窄的秋夜,难道月亮坠了吗?惟剩一空黑暗。静夜,乌云,一盏孤灯,昏烛萤光。月亮河的愛流,承载着善良者的幽怨,一环套一环的涟漪,牢牢地将姥姥套住。她多么想能够扯去蒙在月亮上的乌云,掬一把淡淡的清辉,冲洗干净被黑暗笼罩的心扉。年复一年,月色始终暗淡。掩于心底的愁思,飘渺了姥姥年轻时美好的梦幻。

从那时开始,姥姥实际上就是自食其力的生活。老吴家大宅门里规矩森严,你自己搬出来了,当然就断了按房对你的供养;姥爷有时给姥姥一些生活费,但他在安东还有个小三,心思早已不在姥姥身上。姥姥的娘家有钱,但那时太老爷已经过世,姥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过房的亲侄,实际上霸占了姥姥的全部家产。后来我听说过,家族中堂兄们看不过眼,曾经商量将他清理出户,征求姥姥意见,姥姥却说,都是祖上留下的产业,他也是祖上的后人,就由他去吧。堂兄们正好懒得多事,既然当事人不介意,顺势借坡下驴,从此相安无事。1976年我回老家,曾经在姥姥的一个本家侄儿王忠镇家住过一夜,他土改时当过民兵队长。他说,土改那年开斗争大会,请大姑回来控诉他霸占财产,而大姑却说,财产不是他霸占的,是我让给他的。我本来就是嫁出去的人,不能带着财产走,况且他也是老王家后人。救了这个兔崽子一命。

姥姥的生活费由大舅支付。姥姥给大舅家当“保姆”。大舅是母亲的堂兄,青年时期在日本留学,从此离开家门,他和姥姥同龄,他同情姥姥的不幸遭遇,他在外工作,家里扔下五个孩子,大舅妈身体不好,他就请姥姥帮助操持家务。姥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饭,打扫卫生,打点孩子们上学,缝补浆洗。1945年小日本投降后,大舅作为国民政府接收人员负责接收敌伪在东北的工厂。土改前,他委托姥姥帮助他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全部分给老百姓,领着老婆孩子来到沈阳。(解放后他担任沈阳某工厂厂长,亲手创建了熊岳印染厂并担任第一任厂长,1956年调到北京,创建光华染织厂,担任纺织部总工程师。)对这一段经历,在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时,我到北京住在大舅家,回忆往事,大舅说,二婶子(指姥姥)在老吴家功不可没。俺叔在外做买卖,用的是二婶子的本钱;我这几个孩子的成长,有二婶子的心血;由于二婶子的帮助,才使我从地主阶级的大宅门走出来一个城市贫民,自食其力,实现了向劳动者的转变。

母亲考上初中时,离开了姥爷回到姥姥身边。从此母亲和姥姥相依为命,母亲就是姥姥的希望,姥姥曾说,那时如果没有我母亲在身边,她多一天都不想活。

1947年,母亲高中毕业,1948年和父亲结婚,从此后,姥姥就和我们家一起生活。

我们家兄妹五人,都是由姥姥一手带大。

1950年,父亲和母亲走出老家,先是来到熊岳,把“月窠”中的哥哥扔给了姥姥,是姥姥用玉米糊,玉米碴子粥一口一口将哥哥喂大。后来由于我的出生,需要姥姥照顾,姥姥带着哥哥来到熊岳,在新立屯租了一间房子,我们家才在熊岳有了家。可是不久父亲和母亲又先后调到盖平,又将我和哥哥还有襁褓中的弟弟扔给了姥姥。直到1956年盖平县社盖了家属房,姥姥才把我们领到盖平,这时我们又有了一个妹妹。

父亲的工作总是下乡,母亲的工作也是盖平熊岳经常调动,姥姥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只有姥姥领着我们。夏夜,月亮在遥远的夜空,大地上热的闷不透风,姥姥手中的大蒲扇对着我们不停地搧,而她自己却汗透衣衫。月光尽情地绽放着,姥姥满脸的汗水与月光相互辉映。 这时,几朵乌云飘过来,远处的双顶山小房山,近处的上帝庙圣教寺淹没在黑暗中。而成群的蚊子也乘着微风滚成球地涌过来,姥姥点着了艾蒿绳,缕缕青烟飘着艾香,蚊蝇闻香而逃。慢慢地,月亮从乌云旁边探出了半边脸,大地又重新沐浴在月光之中。在寂夜中,我们很快进入梦乡,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透过窗户的月光和艾蒿绳燃烧的火亮,一闪一闪地映照在姥姥苍白的脸上,姥姥坐在炕前,用蝇甩子在我们身上轻轻拂过,她挨个端详我们浮在脸上的幸福,给寂静的夜晚凭添了多少爱的滋润。可是姥姥却常常是彻夜未眠。在蚊蝇肆虐的夏晚和秋夜,需要燃烧多少艾蒿绳,我从来没有计算过,大概每天总得一两米,都是姥姥从河边草丛中弄回来的艾蒿,编成辫子,一盘一盘,晾干了备用。那时候一有蚊子咬,我们就知道点燃艾蒿绳,艾蒿绳头眨着红彤彤的眼睛,飘着徐徐青烟,送来阵阵艾香。可知道姥姥做出了怎样的付出?久而久之在夏秋的夜晚点艾蒿绳,已成为我必不可少的一段快乐时光,它好像是点燃了我生命的一盏灯,照亮了我对生活的热爱,也照亮了我前方的路。生活中的困难,总是有办法克服的。姥姥的爱犹如一把神奇的钥匙,悄悄地打开我的心扉。

冬季到来,姥姥早早就给我们穿上崭新的棉衣,换上厚厚的棉被,那都是姥姥在炎热的夏天重新拆洗缝制的,把哥哥的改成我的,把我的改成弟弟的,而哥哥的新棉衣则常常是用她自己的或者是母亲的衣服改成。我们五个孩子的棉衣,棉被,每年都要重新拆洗缝制一次,重新絮上新棉花。我还记得,从初夏,我们刚刚换下棉衣,姥姥就开始一件一件地拆洗缝补。一直到三伏天,她午觉都舍不得睡,每天都得蜷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拿着尺子比量,用化石片划线,手中的剪子却不敢轻易下去。姥姥给我们缝制的棉衣从来都是最合体,最暖和。絮上新棉花棉衣有些蓬松,姥姥怕我们穿上显得臃肿,做好后,她喷上点水,把饭桌翻过来压在上面,然后再放上一块淹酸菜时用的压缸石。而姥姥自己的棉衣从来就是那一件。当我们铺上萱乎乎的褥子,盖着厚厚的棉被,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甜甜地睡着了的时候,姥姥却还在洗我们刚刚换下来的衣裳。姥姥每天晚上什么时间躺下,我们从来不知道,但我们却知道姥姥不铺褥子,常常是回头朝里和衣而卧,身上搭一条平时用来给我们压脚的垫子。每天天还没亮姥姥就起來了,把炉子弄得旺旺的,把屋里熏得暖暖的,腾出她睡觉的地方,将我们的棉衣都捂得暖烘烘,温好了洗脸水,然后叫我们起来。当我们穿上暖烘烘的棉衣,用温柔的水洗漱的时候,丝毫感觉不到隆冬的严寒,而当姥姥帮助我们整理衣服,梳头穿鞋拿书包的时候,碰到了姥姥的手,却不由得浑身聚敛一下,姥姥的手凉的像冰棒。姥姥是将她所有的温暖都给了我们。就像冬天的月亮,默默地等到夜晚来临,把自己力所能及的爱,全部洒向大地。

姥姥终于累倒了。她日以继夜地劳作,不仅得不到什么休息,也没有什么补养,甚至还吃不饱。

在困难时期,我们兄妹没有吃过糠,也没有饿肚子。都是一个标准的粮食供应,是姥姥,还有父亲母亲省下来自己的口粮贴吧了我们。姥姥花样翻新给我们做可口的饭食,菜团子、菜包子、菜饼子、菜糊粥、菜米粥……姥姥从夏秋开始就准备过冬的菜品,晾晒各种干菜,萝卜樱子,白菜帮子,芹菜叶子,经过姥姥的洗摘加工都特别可口。姥姥的双手成天泡在冰冷的凉水里,摘菜洗菜洗衣服。特别是隆冬和初春时的凉水是多么的刺骨。

姥姥把洗衣服变成了见缝插针的事,家里的洗衣盆始终浸泡着我们的脏衣服,做饭时,她把洗衣盆放在炉台旁,一边看着饭锅,一边洗衣服。搓衣板的棱角都磨平了,铝制洗衣盆硬是压开了口子。

姥姥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她强抗着,我们经常在深夜听到姥姥不由自主发出的呻吟。她常说心口疼,疼极了有时让我们用力捶后背,用外力分散她的疼痛,时间久了,给姥姥捶后背成了我睡觉前常做的事。姥姥的手指关节经常红肿,手指关节越肿越大,渐渐地变了形,手指伸不直,十个手指佝偻着。十指连心,想想啊,那该有多疼!姥姥的腰越来越弯曲,本来是大半身的布衫,渐渐地前襟却过了膝,而后面却没有盖过屁股。整个身体像上玄的月芽。姥姥的饭锅实在是端不动了,洗衣盆也端不动了,有时不得不叫我们帮忙。尽管这样,姥姥也从来没让我们上学迟到过,也从来没有让我们穿不干净的衣服上学。

1963年6月,姥姥真的抗不过了,住进了县医院,经检查,是胆囊炎作怪,由于长期没有得到治疗,化脓积满胸腔,最后作了胆囊摘除手术。但是,姥姥的身体却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姥姥是1898年出生,1924年结婚,1927年生了母亲,1964年离开我们。只活了66岁。

转眼间又到中秋节,红海河畔的野草开始发黄,沿堤的石板路上落下不少树叶,月光下我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月亮,向大海流去。河水,野草,树影披着月光,飞向天际,飞向星空,飞向月亮。

我想起差不多有60年前,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尽头有一座小院,一位老人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给他讲月亮的故事。如今这个小男孩也白发苍苍,正站在月光中翘首遥望圆圆的月亮,那里有他的姥姥。她当年曾经说过,待他长大的时候,她会在月亮山上看着他。他暗淡的影子被月亮的光辉拉得老长老长……

妻子在小院的石桌上摆上月饼、葡萄、苹果和红枣,女儿和外孙女听我讲月亮的故事。外孙女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她才两岁半,但是她好像听懂了,她在寻找月亮山、月亮河和亲情树。月光如此皎洁如此温馨,月亮的故事今晚将深深地扎根在外孙女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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