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如梦

2016-05-30 10:48小乙
辽河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高阿爸莉莉

小乙

1

夏日清晨,县医院的收费窗口前排着长龙,秩序有些乱。阿凯趁势挤了两下,前面一个穿小灰裙的女孩回头瞪他一眼。她个头不高,脸蛋乖巧,眸子黑亮。阿凯耸耸肩,走了。

黄昏的时候,阿凯路过医院,在对面的树荫下又瞧见她,双眼哭得像小红桃。一个中年男子蜷在旁边,呻吟着。路人投去质疑的眼神,毫不动容地扬身而去。他躲着女孩的目光,偷偷看着,心里像受惊的鸟儿扑扑乱跳。过了好一会儿,他悄声离去。夕阳的余晖带着暖意,可他的皮肤却粒粒起粟,似有无数冷虫爬动。天慢慢暗下来,夜色占领了城市,他止不住又回去,女孩还在哭。他终于走过去,问:“嗨,钱丢了?”

女孩眨巴着眼,“嗯”了一声。

阿凯装出很意外的样子,掏出一撂钱递过去,“我说怪了,在地上捡的,也没听见有人问。”

女孩接过来,眼里闪出疑惑,定定打量着他:瘦高个,白衫灰裤。头发稍乱,像株小灌木。深目,宽唇,透出几分执拗。

阿凯变得有点不自在,即刻低头走了。两天后,他在驿马河边再次遇见她。她坐在石砌护栏上,小声抽泣着,却不见了那男子。上前一问,才知道之前那人是她阿爸,患有尿毒症,因为那天耽误了病情,死了。她叫马莉,十五岁,比他小两岁,是附近槐树村的人。

“家里其他人呢?”

沉默。桥下河水急湍,荡起漩涡,一如两人的思绪在碰撞。

莉莉忽然身子一软,倏地滑下护栏,往河水里跌。阿凯猛地拽住她。莉莉稳了稳身子,跳下护栏,往县外方向跑,“我回家了。”

阿凯追上去,她就调头回走,“别跟着我。”

阿凯怵了一会儿,拉了一嗓子,“我一直都在县城。”

阿凯再次碰见莉莉时,夏日已近尾声。她在县公园的露天快餐店旁,怔怔盯着桌面。顾客来来往往,无视她的存在。阿凯看了半晌,走过去,“饿了吗?我请客!”

阿凯点了饮料,几根火腿肠,两个军屯馍。两人坐在小木桌前,无声地吃着。快完时,阿凯问:“家里人呢?”

“阿妈……几年前出祸走了,家里没人了。”

阿凯默然良久,忽然问:“莉莉,跟着我,愿意吗?”

莉莉端视他片刻,摇摇头,“你不用管。”阿凯迟疑着离开了。过了好久,他回头,见莉莉远远地跟在后面。阿凯抿嘴一笑,转回去,和他并肩往县北边走。快到时,阿凯指了指闪入眼帘的一幢旧瓦房。

莉莉问:“你的家吗?”

“呃,好些人的家。”

“干嘛不回你的家?”

阿凯揉揉鼻翼,“跟你一样,没家了。”又告诉她,自己是县西边洛瓦村的人。十一岁那年,阿爸发现阿妈有了外遇,跟她又吵又打,结果一次失手,真捅死了阿妈。阿爸被判了无期,托人送他到了市儿童福利院。他性格变得很叛逆,常跟护理员作对,挨了不少罚,不到两年溜了。

“那后来?”

“呃……”阿凯吞吐着,“后来遇到了老高,这家的主人。见面得叫他高爷,明白不?”

莉莉点点头,也不再问。进屋见到老高,约摸四十岁,瘦瘦的,脑袋形状欠佳。老高向阿凯问了问情况,又注视着莉莉,脸上堆出笑,“要学活儿,阿凯会教你。”

莉莉怯怯地望着老高,一脸茫然。

“高爷,她不学这些。合适的时候,我帮她找其他活儿。”

老高不悦,“让她考虑考虑。要是不学,以后别来这儿。”

晚上,阿凯把房顶上废置的楼阁打理出来,在地上铺上席子。莉莉咬紧下唇,怯怯地盯着阁顶,阿凯笑了笑说:“我睡这儿,你去楼下,睡我的铺。你要有什么事,就用扫帚顶顶天花板。”

夜空如墨,天花板没有传出任何响动。阿凯却久久未能入眠……

翌日,阿凯带着她到火车站。广场沸得像锅粥。他叫莉莉在花坛边坐着玩,自己往人堆里钻。出来后,带她到摩尔商场,几层楼走遍,给她挑了件连衣裙,一双红色皮鞋。莉莉换上,说声“好看”,然后就闷着不吱声。中午,阿凯带她去吃客家凉粉。他辣得满脸汗,伸出舌头扮土狗,逗莉莉开心。

莉莉忽然低声说:“你是小偷。”

阿凱的心被重重击了一下。

“我的钱,不是你捡的,是你偷的!”

阿凯不语,十指交叉,极不自然地动着。

莉莉嘴角浮出生硬的笑,“什么时候教我手艺?”

阿凯逃避般将目光转开,“知道。”

那之后,阿凯却常拉着她,到美发店、盲人按摩店、快餐店找学徒的活儿。好不容易有老板点头,莉莉却一下跑开,又到老高那儿主动要活干。阿凯执行任务时,只得安排她放哨。可也不交待什么,让她远远站着,当个摆设。自己一人往人堆里钻上钻下。一天,阿凯带她进西餐厅,右手舞着刀叉,像表演特技一样又逗她开心。莉莉盯着他的手,“阿凯哥,教我手艺啊。”

阿凯支吾了一会儿,然后讲了自己从福利院溜走后的事儿。那时也是夏天,他没了家,就到县北的火车站,跟着一些无所事事的小子逛荡着。几个人,每天有人来,有人走,晚上挤在排风洞里睡觉。暑期一过,全散了。他路过水果市场,见边上有个修锁摊,便坐在那看了大半天。师傅是个瘸子,中午端了碗面给他,他就赖着不走,还帮着递工具。瘸子倒也不撵,每顿吃啥也分他一份。不到两月,瘸子说他老婆快生孩子了,暂时不摆摊了。阿凯饿着肚子,又往火车站跑,却见一个男子向他招手。此人正是老高,问他是不是想学修锁,阿凯猛点两下头。老高嘿嘿笑两声,请他吃了夜宵,来到那间旧瓦房,拿出些锁着的小箱,有挂锁,弹芯锁,抽斗锁。又取出两张锡纸,一套工具。老高说这是什么卡巴道具,像玩魔术似的,不到五分钟,把箱子全打开,里面装着些手饰或钱票。老高送给他用,阿凯欢喜得不得了。好几天后,老高叫来一个小子,带他出门……他这才知道自己入了贼窝,有些抗拒,可老高恩威并施,很快让他就范。后来,组织慢慢壮大,管理也越来越严,他挨打受饿不少,原本的倔脾气也被磨平了。

讲完,阿凯望着她,“我的意思,就是叫你别干这行,明白不?”

莉莉沉默了好些天,还是闹着要学。阿凯仍无动于衷,莉莉跑到老高那告状。阿凯没辙,就教他如何踩点,看手绘地形图。他带她到一个老居民区,走了一会儿,指着一扇门边的墙角低声说:“干这行的也不少,踩完點,下手后,都会做些不起眼的小标记。这叫资源共享。你看这小勾,是说已经有人得手,再去多半没戏了。还有打小叉的,那表示白天绝对没人,晚上偶尔回家。圆圈多的,是有钱人……”又带他到北马胡同巷,拿着老高亲自绘得地形图,“你看,粗线,是主路;虚线,表示这虽有路,但急紧撤离时,别选它,容易被逮住;细线,是备用通道……”

至于那些开锁玩刀的手法,阿凯却从来不教。可即便如此,他仍有很深的负罪感,执行任务时多了好些顾虑。一天下午,阿凯拉她去影院,说办完事,一起看热播剧。他挤进售票口,有眼亮的孩子嚷叫有小偷。他赶忙撤出来,装着不认识莉莉,偷偷调头往另一边的楼道走去。莉莉却慌了,跟着他跑。前面两名保安阻了他们的路。

阿凯忽然转身对着莉莉,“小妹,我……我以后再也不敢偷你们的钱了。”

保安揪住他,吓恐说,连小女孩的钱都要偷,要么砍断他的手,要么就送警察。

莉莉愣了愣,目光有些硬,“你们……不要送警察!”

吓归吓,做归做,保安见他学生模样,臭骂一顿,放人了事。

出来后,两人来到驿马河边。莉莉一脸歉意,“谢谢你掩护我。”

阿凯揣摩着她在影院的话,却故作轻松,“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莉莉“嗯”了一声,目光软和起来。

阳光悄然移动,投在河面上,映出一层细碎的波光,如梦如幻。

2

执行任务时,阿凯行动变得更加谨慎,开始教莉莉放哨的方法。遇到保安巡视,或被人盯梢,如何用眼神或手势传递信号……可莉莉有时会出错,反而暴露身份,几次都仓惶逃离,一无所获。回去后,老高要惩罚,阿凯只说是自己失误,挨打受罚一人扛着。完了,又不厌其烦地告诉她,遇到危险,若来不及呼应,各自先跑,免得都被逮住。即使被拦,也要装着彼此不认识。时间稍长,莉莉内心的那扇窗户仿佛被什么拂开,性格慢慢开朗了。

秋夜,莉莉常拉着阿凯,带上装着高粮酒的小陶瓷瓶,到山边的玉带湖,坐在堤坝上,对饮互酌。湖的两岸划着优美的弧线向前延伸,附近的灯火投在平静的湖面,一如梦幻般的宝石闪烁其辉。夜风摇曳树丛,无数虫子藏在无名之处低吟浅唱。两人喜欢数天幕的星星,仿佛那是彼此的笑声变成碎屑,四溅开来。浅醉微熏时,她也会投入地看着他,瞳仁里闪着温柔的光,话也多了起来,“阿凯,你说,月亮和星星也会忧伤吗?”

“大概有吧,不然为什么常躲起来。不过,应该跟人一样,有忧伤,就有开心嘛。”

“跟人一样?那是说,也有爱?”

“嗯,当然有!”

“那有恨吗?”

“呃……”阿凯撅了撅嘴,“这个……”

“倒底有没有啊?”

“应该没有。它们那么亮,只有美好的东西才会闪光。”

夜深了,她身子困了,就靠着他休憩。阿凯静静拥着她,看月亮慢慢褪去,化成沉默的白色影子。黎明的光开始出现,无声地融解着夜的暗色。可好几次,阿凯正陶醉在美妙里,她却倏地从他肩头弹开,目光投向天空深处。阿凯从她视线里读出一种无形的重量,像铅一样吃进了内心。

老高的队伍继续壮大,手下快二十人了,搞得像个公司。人员分成五个组,每天统一派车,统一食宿。莉莉会参与更多更大的任务,好些时候也没跟阿凯一组。她失了手,一身狼狈跑回来,还得受罚。阿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无数次闪出念头——带莉莉离开这儿!可按行规,必须留下一根手指。既使莉莉愿意,自己也不忍心让她付出如此代价。

他继续呆在这个冷暗的世界里,静待时机。

一年多后,莉莉十七岁,像花一样悄然绽开,体形恰到好处,全身散发着生机。老高对她热情起来,论功行赏也毫不掩饰地偏向她。酒桌上,莉莉坐在老高身旁,享受着手下对她的“敬重”,开怀浪笑。阿凯躲在最不惹眼的角落,无声地望着她。不安,像潮水涌入体内。

老高安排任务,不再让他俩一组。闲着时,莉莉就抹一嘴红,涂紫眼影,跟着其他同伙,不知跑哪儿混去了。三更半夜,醉得一塌糊涂回来,倒头就睡。莉莉偶尔也敢跟老高顶两句嘴,不高兴了还罢一两次工。阿凯跟她渐渐疏远,经常独坐在湖边,怅怅地听落叶声响。两年了,每次跟莉莉一起的光景,恍如昨日,不停在脑海浮现。一种无名巨力在体内不怀好意地摇撼。

深秋的一天下午,莉莉忽然找到阿凯,说是有事儿。

阿凯有些警惕,“你是大红人,我能帮上什么忙?”

“陪我去看病。”

阿凯定定注视她片刻,见她脸色有些苍白,赶忙问:“怎么了?”

“身子有些不舒服。其实……我烦透了!”

“烦?那还跟着去混?”

“这不没去了嘛,小气鬼!”

阿凯“嗯”了一声,带她去了医院。还好,只是肠胃有些受凉,没有大碍,医生劝诫她,要少熬夜,更不能饮酒。从医院出来,天色已黑。两人到面馆吃了点东西,莉莉又要拉他去歌厅。

“不去!”阿凯说,“医生的话你忘了?!女孩子不要这样,知道不?”

莉莉点点头,却说:“其实……今天我过生日。”

“过生日?”

“是啊。”莉莉撅了撅嘴,“哼,你从来没关心过这些。”

阿凯低头,又沉吟片刻,“呃……好吧,但你不能喝酒。”

“行啦,听你的。”

两人来到附近的东都娱乐厅,开了间小包。阿凯给她定了个小蛋糕,自己喝加冰威士忌,却只让莉莉喝白开水。唱了几首歌,他嫌闹,关掉电视。屋里一下沉寂下来。莉莉便跟他叙旧,说那些化险为夷的经历,在湖边一起看星星的日子……时光似乎在无声地倒流。阿凯酒至半酣,她又嘟着嘴说:“自己够笨,这两年全赖你看顾,不然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不过让你也背了不少黑锅……”

阿凯听着,很是心怀释然,多喝了好些。莉莉倏地抽出一把尖利的凿刀,猛向他右手剁去,“就你这只手,害了我阿爸的命。”

要是平时,莉莉伤不了他。但在酒精的麻醉下,反应迟钝不少。阿凯缩了一下手,来不及了,刀狠狠戳在他无名指上,断掉了。

莉莉的手抖着,“滚,滚得越远越好!”

阿凯扭曲着脸,无声地走了。

莉莉眼里透出复杂的情绪,“为什么偷我的钱,为什么偏偏是你!”

阿凯没对任何人提及这事儿,心里却冷出一个冰窟窿。伤势稍好,他硬下心来,把那根断指放到老高的面前,提出离开的请求。老高阴着脸,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阿凯走出来,舒口气。可那几天,偏偏落着雨。刚停下,他往县城南走,老高的手下追上他,“不行,那根手指,是你和莉莉的私人恩怨。离开组织,必须按行规办!”

阿凯旋即明白,是莉莉在作祟。他马上开跑,后面的人紧追不舍。距离一点点拉开,但很快有摩托车咆哮着追来。这时,路边有辆沙石卡车恰好启动。他灵巧一跃,吊在车后挡板上,很快甩掉了他们。快到仰天村时,路渐渐变窄,车速慢下来,又在村口刹住,等着路边两人上车。他有些急了,跳下车来,往村里走去。心里思忖着,卡车的驶向会误导老高的手下,但追踪会持续两三天,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3

仰天村的小餐馆里,凌子送走两位客人,回到桌前拾掇狼藉,阿凯跨进来,“有吃的吗?”

“厨师回家了,明天请早。”

“剩的也行。”

凌子抬头,扫他一眼,又把空盘空碗撂出点儿响声,“对不起啊,真没有。”

阿凯注意到她右脸颊有块红斑,“炒的花生胡豆也行。”

“都没有,生意不好,都是现炒现卖。”

“哪儿还有餐馆?”

“村里就这一家。”

阿凯悻悻离开,往村里走去。

凌子打理好一切,到厨房取出一个快餐盒,打开瞅了瞅,白米饭上压了团炒猪肝,还冒着热气。她赶快盖上,关好店门,也往村里走去。天已暗透,纵目四望,了无灯火。月光洒下,在地上铺了层薄薄的银纱。夜风如无形的黑翅,不断掠过。四下稀疏的农舍像冷岩般低低沉睡。河渠里流水潺动,扑来阵阵凉气。她打了个寒噤,索性抄着荒田小路,赶到了村尾的仰天山脚下。凌子的家就在这儿。进门,她到里屋唤了声“阿爸!”

凌叔在床上翻了个身,恹恹地问:“怎么这么晚?”

“有两客人喝了老半天酒,老板等烦了,留下我守客。”凌子扶起他,“药吃了?”

“吃了,快没了,记得再去拿。”

凌子递去饭盒,“知道,不会碍你病。”

凌叔吃了一小半,却咽不下了。凌子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厨房,洗漱完毕,上床躺下。心想,阿爸前些月查出肝癌,胃口越来越差。这天儿也晴了,明大早到山上采点马齿苋,拌着给他吃。村里人都说这野菜还能抗肝癌的。

天还没亮透,她起了床,到厨房取小竹篓,却发现饭盒空了。她迅即环顾一圈,碗柜的门翕开一条缝,灶头的大木锅盖有挪动的痕迹,上面还有带着油迹的指印。又侧头看看厨房的小木窗,被撬开了。如今这村,什么都需要防,唯独不用防盗。很早以前不是这样,那时小村依山傍河,人丁兴旺。十几年前,沿河附近开始引进化肥厂、制药厂、造纸厂……后来,河水慢慢变坏,沙也红了,泥土也硬了,果蔬没了,连家禽也养不大,才知道是那些厂子造的孽,可大伙的身子已经出了毛病,死的死,走的走,六十多户村民,现在只剩下十来户。要不是阿爸生病,没准也离开了。就这地方,谁有雅兴光顾?她脑里划过一道闪电,笃定是昨晚那个小子!

她在心里骂了句“偷油婆”,背着篓上山了。雨后初霁的天空,飘着些淡灰的云絮。阳光投在杂草丛林里,在地上映出些阴翳。原来山上到处都是桃地,现在也全荒了,只剩下些守夜棚,零零散散地留在那里,仿佛是被时光遗留的沉渣。走过半山腰,空气有些清新了,边坡上闪出一片马齿苋,她欢喜地跑过去。一株、两株、三株……凌子拾掇着,不断往边上移,脚下的那块土忽然颤了颤,轰得塌了,她整个身子也跟着往下落,手下意识抓住一棵小树,树枝弯了下去。低头一瞧,山坡陡峭,乱石嶙峋,山涧传来鸟儿不祥的鸣叫声。

“救命啊!”她仰头大叫。

很快,响起脚步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却是一只没有无名指的手。

“蹬……”声音有些耳熟。

她用力蹬了两下,泥块即刻瓦解,树根滋滋作响。可那只手却十分有力地拽她上来了,是只右手!凌子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是你……”

对方正是阿凯,说了句“小心点”,转身欲走。

“等等——”

阿凯驻足。凌子再次打量着他,夹克衫上沾着些碎叶,短发乱成了刨木花,脸色灰黑,眉间皱出两道浅纹,透出超越年龄的沧桑味儿,在她心窝里漾了几下。

“谢谢你啊!”

阿凯微微颔首,走了。

凌子回家,放下篓,这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木盖凑到眼皮底下,辨认起来:拇指、食指、中指……声音卡住了,少了根无名指,直接跳到了小指。她试着在上面揩了几下手。哪根都好控制,唯独要翘起无名指却十分难。她蹙了蹙眉尖,原来是这偷油婆——不,是我的恩人,是他救了我!

到了餐馆,凌子有些神绪不宁。那拽手的感觉依然留在体內,像根柔软的绳子,拽得心房摇来晃去。打烊时,餐馆发了薪水,她装了两盒饭,又来到离村头不远的药店,拿了些多吉美。据说这是从印度进口的治癌仿制药,老板偷着卖。不过同样的疗效,价格却便宜好几倍。回家后,喂了阿爸的药,拌好马齿苋,端给一盒饭给阿爸,另一盒温在锅里。夜晚,凌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留意着厨房的动静。一大早,她到厨房一瞅,饭盒又空了,顿时生出些兴奋。

凌子当晚下班,提了三盒饭回家,温了两份在锅里。心想,他肯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可不能一天只吃一顿。夜越来越深,门外有了动静,她心弦一跳,赶忙翕开门缝,却是村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唇间闪出污秽的牙。

凌子旋即跨出门外,“我阿爸刚睡下,别吵着他。”

“该还钱了吧。”

“才给阿爸买了药。”

“咦,忽悠我啊,每次都说了领薪就还,可每次都找借口。”

“再缓缓行不?阿爸身子越来越差,让我留些钱尽孝道吧。”

村长盯住她的胸,忽然搂住她,往后墙角推,“我裤裆里也需要人孝道。”

凌子打了个战慄。一个月前的晚上,村长也是在这里向她讨债。她拿不出钱,村长解开了她的裤带……她没有坚持反抗,闭眼听着他中枪似的呻吟,骨髓里泛起阴森的寒意。此时,她脑子闪动着那只拽她的手,猛地推开了他。村长哪肯罢休,手探进她领口捣鼓起来。屋里恰巧传出声音,“凌子……痛……”

凌子又是一推,扯扯衣角,“马上来,村长在说事儿。”

“痛……难受……”

“好……好,你就先去孝道他吧。”村长失了雅兴,却从裤兜里掏出两张钞票,“要不,再拿点儿去应应急。日子还长,你好好想想吧!”

凌子“哼”了一声,转身进屋,把阿爸伺候着睡了,一个人躲在厨房啜泣起来。她生下来,脸上就有块小红斑,后来越长越大。村里的孩子老是嘲笑她,阿妈看她,就像看沉重的包袱,还没到结婚年龄,也不顾阿爸反对,把她许配给了村上的老光棍阿冬。不久,阿冬患了食道癌,半年不到死了。没有太多的悲伤,她平静地回了娘家,心里反而无端生出些希望,是什么,自己也說不清。可没多久,阿爸身子出了问题,阿妈主动“被拐”,一溜烟消失了。

阿爸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凌子想着,瞧了瞧灶头大锅里的饭菜,心里仿佛又被什么轻轻拽着,便起身到堂屋,翻腾了一会儿,找到支半截铅笔,撕下一片泛黄的日历,在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来了,叫我。”压在灶头上,去睡了。没多久,她又爬起来,添了一行:“谢谢你救我。”

天亮醒来,锅里的饭菜没了,木盖下压着两百块钱。凌子沉吟片刻,一定还是他!一股温暖涌入体内。可又觉得不对劲,他有钱,还来找吃的?心想“逮”住他,得问个明白。

当晚,凌子依然把两份饭菜温好。可整夜啥动静也没有。翌日天黑,凌子听到了屋外有响声。她从门缝不安地觑了一眼,心猛颤一下,旋即拉开了门。

4

阿凯踉跄着进来,脸上手上都好些伤。凌子心里锥着痛,却夹着阵阵惊喜。她配了些淡盐水,给他擦拭。这才看仔细了,纤细的手,却有些粗糙,断指处还有硬硬的瘢痕。她投入地清洗着,就像清洗自己的婴儿。完了,见他困得连眼神都松松垮垮,赶忙在堂屋搭了个地铺,扶他睡了。

阿凯躺下,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被薄薄的,包在身上,却有令人不可思议的暖意。那晚村长撒野,他刚好下山,本想冲过去,但情况有惊无险,终究忍住了,可心里生出怜爱,觉得该为她做点什么,便悄悄跟上村长,埋头从后面追上,撞了他一下!折回凌子家,把村长的钱压在灶头上,看到了那张条子,却没有勇气见她——自己只是个身缠麻烦的贼!

天一亮,他离开了仰天村,赶往附近的南马高速路,打算从那里的汽车站远离老高。可自己身无分文,逗留了一天多,试图讨得一分半文。无数人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和怜悯,只朝他匆匆一瞥,赶忙避开。天黯淡下来,他决定实施人生的最后一次扒窃。这次却失手了,几个人揪着他揍了一顿。还好,周围的人起着哄,却只是袖手旁观。他挣脱后开始抱头鼠窜。那一刻,想都没想,又跑回了凌子家。

第二天,凌子到餐馆,说家里有客,请了半天假,到镇上买了些米和菜,哼着小调回家了。

“很久没开火了。”凌子淘着米,“吃得简单,别嫌弃。”

“哪会啊,”阿凯说,“我晚点就走。”

“又没赶你!”

“呵,知道。要赶我,也不敢来。”

凌子又怯怯地问:“怎么称呼?”

“凯闰,叫阿凯就行。”

她“哦”了一声,在心里咀嚼着这名字,好有味道,轻轻摇曳着她的心房,“你……怎么想到来我这儿的?”

问完,凌子心跳如雷。

遇到些麻烦,来这儿村避一避。后来见你提着饭盒……”

“眼睛蛮亮。”

“那时正呆在山脚下。”阿凯扫了眼灶头,“你每晚温的饭,对不起,是我……”

凌子扑哧一笑,脸发热了,“就给你留的。”

这时,凌叔蹒跚着走进来,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还帮着洗菜,阿凯立即凑上前帮忙,话题暂时中断。凌叔洗完菜,喘了两口气,凌子见状,忙扶他回了房间。

阿凯这才又问:“你借了村里人的钱?”

凌子被柴火呛了一下,“那是村长,讨厌的老头!咦……我就纳闷,那天灶头下怎么压了两百块。是你为我贴上的,对不?”

“不是。那老头掉路上,我捡回来的。”

“怎么这些好事儿,就被你遇上。”凌子咕哝着,“倒也是,你要有钱,怕也不会来我这儿了。”

“干嘛借钱?”

“阿爸治病,大医院看不起,就在村上买药吃,但也好贵,实在没辙,找他借了两千块。这老头又找村里的王婶,让我在她餐馆里干点杂活儿。生意也不好,就靠附近工地上的民工、沙石师傅光顾。我一个月拿五百块,少是少,不过包伙食。王婶蛮好的人,知道我阿爸的情况,总是留些饭菜给我。”凌子又撇撇嘴,“但别以为村长是好心,他是怕我没收入,还不起钱吧。”

阿凯“哼”了一声,“让你差着人情,才有机可乘。”

凌子赶忙低下头,往灶膛里添柴,“对了,你好像遇到些麻烦?”

“算不得什么麻烦,不用担心。”

“你的手,怎么会少一根……生下来就这样吗?”

阿凯沉吟不语。

“其实……我……脸上这斑儿也是这样。”

“老天爷就爱欺负我们这样的人。”

不知怎的,凌子脸上有了些羞涩。

下午,凌子去餐馆干活儿,想到阿凯说晚点儿就走,留怕也留不住,心里泛起惆怅。快傍晚时,天忽然阴下来,落起了雨,外面没了一个人影。王婶想到凌子家有客,让她提前回去了。一路上,雨越下越大,凌子湿了个透,却暗自庆幸起来,下吧,大些下,下久些,客不留天要留呵!

到了家,阿爸正睡着,却不见了阿凯。凌子气得直咬牙,走也不打个招呼!气得连饭也不想做。可一会儿,阿凯提着个塑料袋进来了。

凌子往他肩上捶了一下,“跑了就别回来啊!”

阿凯抖抖身上的雨水,打开袋,“下午闲着没事儿,到山上走了一趟。”

凌子往袋里瞅了瞅,哟,好些灰灰菜和蕨菜,一下破涕为笑,赶忙拿了套阿爸的衣服,又递去毛巾,“快擦擦,把衣服换了。”

阿凯接过来,“又到……救你的地方看了看,没想到,看得老天都落泪了。”说着,打了个喷嚏。

凌子咯咯笑了几声,“知道了,我去弄饭了。”

吃过饭,阿凯说头有些晕,提早睡了,晚上却发起烧来。凌子整夜没睡,拧着冷毛巾,为他敷了好几次额头。天刚灰亮,她赶到药店敲开门,买了些药,回家烧好水,兑得温温热,伺候着阿凯服下去。

隔了一日,天已放晴。她晚上回家,阿凯也有了精神,换上他原来那身衣裳,头发和鞋子都打理了一番。凌子的心沉了下去,“明天走吧。路还烂着,会脏了你的鞋。”

阿凯望望屋外,目光又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嗯,好的!”

夜晚,等他睡了,她到房間取出小镜儿。镜面蒙着一层灰,却也不擦拭。她喜欢这样,照出来的模样儿才有些朦朦胧胧的美。她看着此时的自己:脸好清瘦,鼻子也有些塌,那片红斑,像人生的阴翳,隐没了那双还算漂亮的眸子。凌子盘了盘稍嫌凌乱的头发。完了,又索性到厨房,在灶膛里生了些柴火,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火苗轻舒曼卷地扩展。看着看着,那拽手的感觉又来了,拽得心房砰砰地跳,就像林间扇动翅膀的鸟儿!

夜深了,凌子想累了,心也凉下来。躺下刚睡不久,阿爸身子忽然痛起来,吃了吗啡也压不住,反复呻吟着,昏过去好几次。

凌子眼里闪着惊恐,“阿爸是没得治,但总不能这样活活痛死啊?”

阿凯额上沁出冷汗,“快送医院吧。”

“要有钱,早去了!”

沉默。

阿凯埋着头,“要不,找那个……村长再借点钱。”

“怕是难!这老头,你知道的!”

里屋又传出凄婉的声音。阿凯蹙眉,不停地咽着口水。

“你说,咋办啊?”凌子急了,“就是把这房抵了,怕也换不了几个钱。”

阿凯仰起头,“要不……就把这屋抵给村长!”

凌子愣了一下,“那住哪儿?”

阿凯擦了擦额上的汗。

凌子催促道,“你说啊!”

阿凯咬咬牙,“你阿爸真老了,也不必住这儿了。”

凌子疑惑地望着他。

“我是说,离开这村,我……们另想办法!”

凌子身子一热,又有些发抖,“那,那我试试。”

天刚亮,凌子去了村长家,说明来意。村长抽了抽嘴角,“切,抵房,不会是找到下家了吧?”

凌子默不作声。

“你那破房,送也没人要啊!”

“求你了,村长,阿爸现在疼得难受。”

村长咕哝了一会儿,“那我也不嫌晦气,再凑两千块给你!连上次的,也有四千了!”

凌子局促地喘了几口气,跟村长签了张条子,说要是阿爸走了,很快会把房腾出来。

凌子回去后,把阿爸送进了小镇医院。医生打了大剂量杜冷丁,“拖不久了,尽量减轻痛苦吧。”

她跟阿凯守在病房里。第二天中午,阿凯到锅炉房接水,有个男子向他投来鹰隼的目光,旋即从拐角消失——那是老高的手下!他心里掠过一片乌云。不到一个小时,莉莉站在病房门口,眼里闪着别样的光。他借口上卫生间,带莉莉下了楼。

阿凯开门见山,“忙完,我会去见老高。”

“给了他手指,不用去。”

阿凯听着,心里却有不祥的预感。

莉莉用冷目逼视着他,“现在,你差我的!”

“想在这闹事儿?”阿凯语气里有些坚硬。

莉莉的胸部明显地起伏着,嘴里漏出干涩的喘息声。

“忙完会联系你。”阿凯转身上了楼。

几天后,凌叔走了。料理完后事,凌子把骨灰寄放在殡仪馆。下午,回到村上,凌子还沉浸在忧伤中。天气有些干冷,他在灶头生了些火,静静陪凌子坐在那里,看火焰跳动。有光抚过脸庞,宛如训练有素的爱抚,温暖着人心。傍晚,凌子情绪稍稍稳定了些。阿凯握着她的手,“凌子,给你说个事儿。”

凌子心里顿时涌上不安。

“我是个贼。”阿凯脸露愧色,低下头。

凌子紧咬下唇,消化着他的话。

阿凯抬头注视着她,“不过,现在不算了。”

凌子慌乱地摇头,“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是,知道。只是之前遇到些麻烦,现在得去处理。”

“什么麻烦?”

“回来告诉你,好吗?”

“你骗人吧。”

“怎么会!”

“什么时候回来?”

阿凯沉吟片刻,“一两天吧。”

“要是没回来……”

“一定会回来!”阿凯转身,迈出了门槛。

凌子望着他的背影,一脸荒凉。

5

秋月冷清,宛如一把磨好的弯刀。玉带湖两岸柳树低垂,仿佛沉缅于孤独的身影。莉莉坐在堤坝边,搂着个大提包,望着静得令人发怵的湖面。阿凯走了,她打着老高的旗号,让手下追他,追到为止。她终于等到了消息,却迅即捂住胸口。她感到那里有无数漩涡在冲撞,彼此你争我夺。

沉思中,有脚步声传来,停下。

莉莉侧头,深吸一口气,“给别人当孝子,你很尽心啊。”

“你想多了。”

“那村儿的人都知道,干嘛不让我知道?!”

沉默。

莉莉的手探进提包,微微颤了几下,夹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又掏出打火机,极力保持着优雅,点上,“想走,也得把旧债还清,你说是不?”

阿凯看看自己的右手,“欠你和你阿爸的,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呵,那还溜?”

“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从没想过要撂下你。”

莉莉猛吸口烟,烟头异常亮了一下,“听你意思,来了也就不走了?”

阿凯的太阳穴跳了几下,“凌子等着我的。”

莉莉撇嘴,“呵,那个长着大红斑的丑女人!”

“别这样说。”

“那谁来等我?”

“她现在需要帮助。”

“我偏不要你去!”

“莉莉,把她安顿好,我会回来。”

莉莉的手又倏地插进包里,有冰冷的碰撞声响起。阿凯脸微微抽了两下,仿佛有刀锋在眼前飒然划过。

她手拿了出来,却是个小陶瓷瓶,“记得在这儿看星星吗?”

阿凯抬头,天幕无一点缀。有风吹过,湖面漾起波澜。

她拾了两块碎砖,把瓶放上去,又掏出两瓶,挨次放着,“很久没一块喝酒了。”

阿凯像冷岩般站着,视线纹丝不动地盯着她。

莉莉拧开一瓶,令人怀念的酒香飘出来。她啜了口,有泪滴在瓶壁上,“你不喝我喝。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阿凯坐下来,依然不动。莉莉又往自己的嘴里倒,呛了几口。他一下夺过来,仰脖猛饮,辛辣涌入体内。完了,又挥过另一瓶。

莉莉忽然从包里抽出凿刀,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阿凯眼神乞求,声音却有些冷硬,“凌子等着我的。”

莉莉的姿态凝固了好一会儿,却将凿刀扔进湖里,“喝吧,没准最后一次了,喝了就让你去。”

阿凯迟疑着,继续往嘴里倒……意识慢慢黏乎。恍惚中,见莉莉又挥出一把短柄刀,在月下闪着寒光。

“凌子等着我的!”阿凯说着,觉得有什么击过来,眼前的黑暗顿时飞珠泻玉般溅开。醒来时,天已亮透。他晃了晃头,驱赶着杂乱无章的意识,有砖屑从头发上掉下来。他开始往仰天村赶去。秋末的阳光从云层钻出来,在风中漾了一會儿,又缩了回去。到了凌子家,没人。他心里极度惶然,旋即到餐馆、到药店,也拦住路上的村民问,所有人都摆手,还投来责难的目光。一天、两天、三天……村子一如平素的萧瑟。

阿凯呆在了仰天镇。不久,在北干街天龙液化气店帮着送钢罐。每天蹬着三轮车,在大街小巷跑来跑去。偶尔,有仿似凌子的身影闪过,却转瞬即逝。也老感觉背后有盯梢的目光,回头,唯有熙攘的人群,陌生目光的交织。日子一天天过着,他的心,却始终停留在那晚。来年夏天,他在报纸上忽然看了一条报道:老高的团伙被端了!还没来得及兴奋,心里却由衷担忧起来。

他出村穿镇,赶到县城北。那间旧瓦房紧锁着,俨然一个野兽的残壳,被遗弃在那里。到处都正议论着这事儿。世人的了解超乎他的想象,谈起团伙的内幕如数家珍。也谈到老高手下曾有个小女子,故事却有几个版本。说去年底,一个下雨的夜晚,她从一家私人诊所出来,右手包扎着纱布,还浸着血,从此就消失了;也说除夕那天,好几个人追她,她召了辆的士跑了。还有人猜,没准是她匿名揭发了老高的组织。

无论哪个版本,有一点可以肯定,莉莉去年离开了组织。

阿凯逗留了两天,准备返程。一辆大巴车从站里驶出,啸叫一声。他抬头,见车尾窗边坐着一个女子,侧脸上有块红斑。他挥着手,拼命地追,车子却开始提速。他快跟不上时,车停住了。凌子走了下来,留了一头齐耳短发,灰衫灰裤。两人对视片刻,几乎异口声,“你一直在这儿?”

阿凯跟她沿步道缓缓走着,聊了会儿,知道了后来的情况。那晚,莉莉将他打昏在地,又赶去了仰天村。

凌子说:“她有些醉,眼里的光很吓人。她让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威胁你?”

“刚开始有点儿那意思吧,”凌子不太确定,“莉莉说,我要跟着你,她就会杀掉你。可后来又说,我要不走,就是要逼死她。其实,觉得她蛮可怜的……女人的心终究是软的吧。”

阿凯听着,有些哽咽。

“没想到,莉莉居然消失了。”

“知道她去了哪儿?”

凌子摇头,“昨两天,我们那儿也在谈论这事,放心不下,所以赶过来瞧瞧。”

“你从哪过来的?”

“不算太远,柳阳市驿南县,一家企业当绿化工。你呢?”

“就在仰天镇,干点杂活儿。”

凌子翕动着嘴唇,想说点什么,终究咽了回去。

“打算一直在那儿?想过回来吗?”

凌子挤出一丝笑,却一下哭了,“不知道。可我想……莉莉早迟会回来……”

阿凯不知所措,“我对不起你……们!”

凌子拭了拭眼角,“我得回去了,不然赶不上车。”

阿凯深吸口气,“我送你。对了,你说的那家企业叫啥名儿?”

凌子紧咬着下唇,半晌才说:“不用担心我。你在仰天镇就好。”

阿凯不再问,送凌子到车站,看着她上车,挥了挥手。

夕阳的余晖穿过人行道两边的树,在他右手背上投出些斑驳,一如人生细碎的梦。四下里车来人往,此起彼伏的声响像是来自遥远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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