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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蜂巢》是西班牙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卡米洛·何塞·塞拉的倾力之作,是一部充满空间特质的作品。论文运用弗兰克的空间形式理论对这部小说进行空间形式解读,认为作者借助并置,参照和意识流等方式创造了小说独特的空间形式,既拓展了小说创作的艺术形式,也丰富了作品的现实内涵。
【关键词】《蜂巢》;空间形式;并置;参照;意识流
卡米洛·何塞·塞拉是西班牙20世纪重要的现代主义作家,他的作品《蜂巢》在西班牙文学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至今仍盛名不衰。自问世以来,许多批评家从各个角度对其社会主题、创作技巧和人物形象等进行了研究和评论,却鲜少提及小说的空间问题。实际上,这部小说具有着明显的空间叙事作品的形式特征,是典型的空间小说。因此,本文从小说别出心裁的叙述策略出发,运用约瑟夫·弗兰克所提出的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理论来透视这部作品,旨在挖掘作者在小说中创造的独特空间形式效果极其意义。
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发表了《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首次提出了小说“空间形式”的概念和空间形式理论,初步建立起了新的小说理论范例。弗兰克认为“空间形式”是“与造型艺术里相对应的……文学对应物,……现代主义小说家把它们的对象当作一个整体来表现,其对象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正是这种统一的空间关系导致了空间形式的发生。”在文中,弗兰克分析了“空间形式小说”的叙述策略,并提出了“并置”这个重要的批评概念。他指出,就场景的持续来说,叙述的时间流至少是被中止了: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被固定在诸种联系的交互作用之中。这些联系游离叙述过程之外而被并置着。米切尔森认为,并置是通过主题获通过一套相互关联的广泛的意象网络,可以获得一个空间性的程度。并置打破了叙述的时间流,并列地置放那些或大或小的意义单位,使文本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
在《蜂巢》中,塞拉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时间叙事形式,在作品中刻意地淡化和压缩了时间:首先,在小说中并没有提出具体的日期,只能根据人物的对话推测出是1942或1943年的冬季,时间非常模糊;其次,小说的时间高度集中,被压缩在了两天半里,每章也只持续不到半日的时间。时间被刻意地模糊和压缩,取而代之的是叙述空间的不停变化。《蜂巢》全书由213个情景单位构成,它打断了时间的链条,从而重新拼接空间的图像。一方面,作者根据其意图,打乱了时间顺序并将其重置。小说各章分别叙述了第一日的下午(第一章),晚上(第二章),夜里(第四章),第二日清早(第六章),下午(第五章),晚上(第三章)和数日后的上午(尾声)。塞拉从而将线性叙事打乱和扭曲,令小说具有了空间化的特征。另一方面,塞拉采用了并置的手法。正如电影中的蒙太奇,而每个情景单位就如同银幕中的一帧画面。作者对这些画面进行取舍和剪辑,并不断地转换场景,切断同时发生的情节,将紧张的故事情节稀释、缓解,由此打破了单一的线性叙述,令小说呈现出了空间化的形式。
在小说中,塞拉建构了一个与弗兰克分析的《包法利夫人》中的农产品展览会场景十分相似的空间形式。这个场景位于马德里伊比萨大街上的一栋居民楼里。塞拉在设置这一场景时,令情节同时在四个层次展开:在最低的层次上,巡警胡里奥在楼下的街道徘徊,好像是在等人,之后与守夜人古梅辛多开始聊天;与此同时,在这栋楼的夹层里,堂娜玛丽亚正站在窗帘后面,一边偷窥着楼下走动的巡警,一边向她的丈夫报告,想要猜测巡警的目的;镜头再次上移,此时第三层次的堂罗伯托正按响门铃,他的妻子幸福地迎他进门,二人一面交谈,一面开始晚餐。他家中还有一位仆人佩特里塔;而最高层住着一位年轻的小姐。不一会儿,守夜人古梅辛多被一位少爷叫去,为他打开了大门。由偷窥的堂娜玛丽亚太太之口,我们得知这位少爷哈维尔的情人正是住在楼顶的姑娘。下一个情景单位是哈维尔和皮露塔位于最高层的爱巢。之后,镜头回到了罗伯托的家,他们刚吃完晚餐,妻子菲洛让仆人佩特里塔可以走了,佩特里塔下楼后,巡警胡里奥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膊,原来她正是楼下巡警等待的对象。而随着二人的离去,堂娜玛丽亚也结束了窥视,这个空间结构随之瓦解。
由此,塞拉建构了一个小型的空间结构。在这里,各种相关的情节在不同的层次上同时发生。然而由于语言是在时间过程中进行的,因而为达到感觉的同时性,就必须中止时间流。于是作者在这个结构的不同层次之间,通过来回切断,不断闪回,取消了时间的顺序,达到了空间化的效果。正是利用这种同时并置的形式,塞拉中断了时间的流动,令读者关注到了在同时所发生的不同行为,在其头脑中映射出立体的空间场景。在这个立体的空间结构中一共叠置了四种截然不同的爱情模式。身处底层苦苦等待的巡警胡里奥与女仆佩特里塔收入微薄,地位低下,但二人彼此深爱,不离不弃;居住在夹层的堂娜玛利亚与她的丈夫堂何塞谢拉貌合神离,毫无精神沟通。堂娜玛丽亚一边偷窥楼下的举动,一边想要与丈夫进行讨论,而她的丈夫对其敷衍至极,甚至不予回答。即使如此,堂娜玛丽亚似无所察,仍然对丈夫口若悬河,可见夫妻二人对这样的交流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二楼的罗贝托和菲洛夫妇是书中最乐观积极的人物。他们虽然生活艰辛,但对生活充满希望,二人相互敬爱,同甘共苦;而在楼顶的皮露拉则是富家子哈维尔藏匿于此的情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空间结构并非静止不动,在各个层次之间存在着交互的作用和移动。底层的哈维尔来到了顶层的情人家里,而佩特里塔从罗伯托家出来到达了底层。此外,身处夹层的堂娜玛丽亚一直俯瞰着楼下的街道,也为我们提供了另一层视角,令空间形式更加丰富化。
在完成了其主题上的意义后,这一空间结构很快瓦解。然而,这种空间形式在本书中另有大规模的运用。例如在第四章末尾处,塞拉瞬时并置了数十个家庭的卧室场景,将这些生活片断集中于同一时间,将它们交错呈现,共同构成了一个立体而复杂的空间形式。而这些卧室里的场景看似杂乱无章,其结构却如橘瓣一般,它们平行并置,并不四处发散,而是一同指向位于正中的核心——“性”的主题上。这些片断就如同一个个音符,交相辉映,此起彼伏,共同构成了一曲“情欲的交响曲”。
在并置的这些床笫之私的生活片断中,罗贝托和菲洛之间的关系是富有爱意,幸福温馨的;而堂何塞·谢拉与妻子堂娜玛丽亚的关系疏离,将其视作家里的一件家具,只有有性需求时才将她看作一个人;面包房老板堂拉蒙对他的妻子毫不尊重,在表达性需要时也是命令的口吻;帕勃罗对女友洛丽塔看似关怀备至,内心却对其已生出了厌倦之心;马丁·马科和妓女普里塔则是通过性爱来获取温暖和慰籍;而艾尔维拉小姐虽然是一人独眠,其梦境也具有性暗示意味。她梦见了一只脑袋半秃的黑猫像人一样朝她微笑,并猛地扑到了她的身上,淌着口水,轻轻的舔她的嘴唇和眼皮,用牙齿解开了她的睡衣……艾尔维拉小姐的潜意识显示出她对性是畏惧而厌恶的。她是一位年老珠黄的妓女,性只是她换取食物,维持生计的手段来。因此对她而言,性只是痛苦和恐惧,没有幸福和欢愉。看似杂乱的片断,实际上都围绕在“性”这个主题周围,反应出了社会不同阶层对性,婚姻,家庭和生活的不同态度,突出了其深邃的社会内涵。
弗兰克还指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大规模地采取了这种手法。他运用了无数的参照和前后参照构成了他的小说,这些参照必须由读者加以连接,并把它们视作一个整体。而塞拉的《蜂巢》也同样具备着宏大复杂的空间形式。因此在小说的空间建构中,读者同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初读《蜂巢》,读者可能会被其重置的时间顺序、凌乱的情景单位和纷繁的人物形象困扰。而只有通过多次的“参照”和“重读”,读者才能得出整体的印象,发现这部看似混乱破碎的作品其实具备一个巧妙而严格的结构。表面上支离破碎的情节实际上是作者有意为之,而读者需要通过各个片断来重新构建。因此在阅读时,读者必须接连不断地把各个片断组合起来,根据各种暗示和参照,最终将其组合起来,建构出小说的空间结构,从而形成了对马德里的整体印象。正是在读者反复阅读的过程里,其空间形式得以实现,而同时并置的空间画面可以在读者的脑海中立体地呈现,令读者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身入其境,形成对战后破败不堪,民生凋敝的马德里的深刻认识。
塞拉在《蜂巢》中,也运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弗兰克认为,《追忆逝水年华》中的“纯粹时间”根本上不是时间,而是空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纯粹时间”几乎是静止的,即在瞬间的时间内将记忆、意象等空间性的叠印。在《现代小说的意识流》中,戴奇斯提出了“时间蒙太奇”的概念:主体在空间上保持不动,而人物意识在时间上流动。它使得在时空上相聚甚远的两件或两件以上的事件或意象并置,呈现出一种空间性。小说中,维多里塔的男友帕科身患肺结核。为了给男友筹钱治病,她最终沦为了富商的玩物。一次,在与母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维多里塔回到屋里,陷入了回忆之中。这时,她先是回忆起了帕科身体健康的时候,自己曾对他说:“我喜欢所有的男人,所以我索性只跟你一个人睡觉。要不,什么事有了第一回,以后就不好收拾”;接着,她又想起了男朋友卧病在床的时候,一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想要请她展示裸体给他看而被她拒绝了;最后,她忆起了男朋友已经生病,但还不至卧床不起的时候,高利贷商人想要给她三万比塞塔来换取她的肉体。此时她已不再抗拒,但是由于帕科坚决反对而作罢了。在回忆中,维多里塔穿梭于这三个时空,现在的心情与过去的回忆同时并置排列,呈现出了维多里塔内在情绪的复杂和心态的转变,并预示出她终将做出委身富商来为男友治病的决定。作者将维多里塔在不同时空里的经历交替并置,构成了一幅立体的画面,取得了共时性的空间效果。
《蜂巢》这部小说突出了空间因素,采用并置,前后参照和意识流等方式来进行小说空间形式的建构,真实地再现了西班牙内战后荒芜斑杂的各个侧面,取得了空间形式与现实主义主题的高度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