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盛
一
舅舅家所在的村庄2014年有3位老人自杀,原因都是疾病缠身,不肯拖累儿女,因此选择自我了断。
舅舅家与我家同在一个镇上,相距3公里左右。按照习俗,每年大年初二,我都要去舅舅家拜年,因此村子里的许多老人我都见过。
突然想起2013年夏天回乡,正是插秧的时节。我回到村庄,村邻议论的热点不只是上涨的化肥、农药价格和人工费,还有两位老人的相继自杀。
香婆的家在旧小学旁,是拆了原来的队屋建起来的两层小楼。老伴去世后,香婆空巢独居在家多年,儿孙常年在贵州经营煤气生意,还开起了自己的煤气站,生意越做越大,无暇顾及香婆。
香婆早年患上青光眼,2012年到医院做了手术,但依然视物模糊。不料祸不单行,香婆于同年中风后半身不遂,从此大多数时候卧病在床,饮食起居需要邻里照看。
春节期间,香婆刚刚享受了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孙子的婚礼在大年初八举行,婚礼隆重而热烈,村邻对香婆孙子婚礼的描述中透着羡慕。
村里人对香婆自杀原因比较一致的描述是:香婆中风后,儿子委托村里另一位老太太照顾香婆起居,但这位老太太的儿子不同意年约七旬的母亲照顾香婆。香婆听到消息后一时想不开,就喝农药自杀了。
也许是孙子婚礼期间的热闹,让香婆在随后的3个月里更觉冷清,最终选择了自我解脱。
村邻对香婆自杀的具体日期记忆模糊,只记得几天后七旬的木叔也自杀了。
木叔有两个儿子,儿孙常年在外打工。前些年,大儿子到邻镇建了房,搬离了村庄。木叔还留在村里,住在小儿子家里。几年前,木叔的老伴上吊自杀,给这个家庭蒙上了阴影。大多数时候,木叔一个人在家。
木叔的小儿子这些年一直在哈尔滨做泥工,每天有约300元收入。当年春节后,木叔的小儿子急着与同伴外出,并买好车票,但在这节骨眼上,木叔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送到市人民医院,检查出木叔患有心脏病和肺病,各个器官都有老化衰退症状,这样的病不好治。
随后的日子就是两代人的枯守,木叔病病歪歪地躺着,小儿子心急如焚地回应着远在哈尔滨工地的同伴的召唤。最终,木叔的焦虑决定了事情的走向,木叔上吊自杀,步了老伴的后尘。
木叔的族人对木叔的选择充满感伤,称木叔担心拖累儿孙,又忍受不了病痛折磨,所以开了“快车”。
二
据有关报道,中国平均每年约有28万人死于自杀,200万人自杀未遂。2009年,世界卫生组织的《全球性医学研究报告》指出:世界各地每年约有100万人死于自杀,其中约有1/3发生在中国;中国的自杀死亡者,80%来自农村。
接连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牵出村庄空巢家庭的养老困境。
程湾村现有40多个留守家庭,绝大多数是空巢家庭,其中21个家庭只有老人留守,更有5个家庭只有1个老人枯守,沦为独居老人。对于独居老人而言,白天還可以找人闲聊化解寂寞,当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时,冷清的家里如同炼狱,孤独、寂寞、无助、焦虑之下,如果再遭遇病痛的折磨,老人就容易走上极端的自我了断之路,留给家人无法释怀的愧疚。
与村中留守老人闲聊,他们大多故土难离,不愿意到儿女谋生的地方给儿女增加负担,也不习惯异地他乡语言不通的环境。但在缺少年轻人的村庄里,老人成为容易受伤的群体。
去舅舅家探望,屋里没人,向邻居一位七旬老太太打听。这位老太太以前我见过,但那天她显然没有认出我,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没有作声。我讨了个没趣,转身要走开,恰好亲戚闻讯走来,热情招呼我。邻居老太太见了,面露喜色,立即报出了我母亲的名字,不好意思地向我表示歉意:“怕遇到骗子,以前就有人来骗钱。”
与村主任说起老人,他说起2012年的一场骗局。从邻县过来一伙人,共有5个人,开着一辆面包车,一路骗过来。到了村里首先找干部,他们有村干部的电话,还出示了工商营业执照,然后挨家挨户分发一张商业联盟卡,每家收30元钱,说是在全国各地都能用,在镇上商行买东西也能便宜,4元钱的东西凭卡只要2元钱。村干部感觉不对劲,向警方报了案,但村里已有6家被骗。后来,这伙人在邻村行骗,被抓时已经骗了3天,受骗者达到200多人。以前,程湾村还有一位老人被骗走400元钱,骗子是在村里做工的人,称要换钱给亲戚家送礼,用假钞换走了真钞。
那天在邻居香伯母家闲聊,她的5个儿子都在外做小生意,她和老伴留守。说起村里的事,她说,年年冬月都有好吃懒做的人偷鸡,贼人有时撬开门进来,有时揭了瓦翻进来,有时打个墙洞钻进来,有时将门上锁链剪断。他们晚上进了屋,用袋子封住鸡笼口,用手电对着鸡一直照,鸡就不动也不叫了,然后他们就把鸡赶进袋子里偷走。这些人平时不偷,专拣冬月间偷,因为平时偷了卖不出去,还要喂食。
村庄里,不少家庭有条件带老人一起生活,但一些老人自己选择留守。这些老人选择留守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很多生活习惯与儿女不相融合。
三
程湾村与中心集镇只有1公里多的路程,村口建有全镇惟一的液化气站。在燃气灶具早已普及的当下,想像中村庄炊烟缭绕的景象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意想不到的是,行走在村庄内,许多家庭前场后院堆满麦草和油菜秸秆,有的家庭门口廊檐下堆满柴火。
走进村民家中的厨房,我惊讶地发现,多数老人在使用一种三脚架支撑的钢灶,以木材为燃料。炒菜、做饭时,炊烟和油烟混杂着弥漫在厨房内,向窗口和门口方向飘散。留心观察,钢灶下积了厚厚一层灰尘,钢灶上方的墙面被熏得油黑发亮。传统土灶也没闲着,这种土灶有烟囱直通屋外,千百年来制造着炊烟缭绕的乡村景观。如今,村庄里留守人口太少,老人做饭往往因陋就简,主要采用钢灶。城市家庭必备的燃气灶,在许多家庭也有配备,但往往被老人闲置。
年迈的老人说起钢灶和土灶,往往不忘感叹一句:“烧出的饭真香!”他们埋在心里的另一句话是:“柴草不用钱!”
村庄炊烟缭绕的背后,是野蛮生长的杂草、树木。疯长的杂草、树木,给村民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燃料,年迈的村民足不出村,便可以就近取材,顺便疏通村庄通道,一举两得。村民收割稻谷留下的部分稻草,收割小麦留下的部分麦草,收割菜籽和棉花留下的部分秸秆,也被保存下来,不再在田间地头付之一炬,白白浪费。
当许多人为昔日炊烟缭绕的乡村生活不再而惋惜时,程湾村留守老人以最后的炊烟,留住了久远的乡村记忆,也留给我们一段文明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