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研室是中央直属咨议机构,5个中央一号文件是它最为人知的成果。尽管“文件”早已无法“治国”,但在1980年代,他们却引领了如火如荼的农村改革。改革漩涡的中心里,有许多出色的年轻人,其中就有王岐山。
杜润生提出农村改革
1979年,在西黄城根南街九号院,杜润生新任国家农业委员会副主任。这是他自1955年被打为“右倾分子”后的首次复出。
当时,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国家农委主任王任重还在谈集体经济的好处,但敏感的人从语气中揣摩出形势的微妙变化:一年前三中全会规定的“不许包产到户”,已在这年9月改为“不要包产到户”。
杜润生找到胡耀邦,让其将“不要”改为“准许”,胡耀邦要他等待时机。5个月后,胡耀邦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支持包产到户的万里接替王任重主管农业。不久华国锋辞职,邓小平开始赞扬包产到户及大包干。
杜润生没想到,各省市区座谈会上,多数与会者并不赞同。在争论、妥协之中,75号文件诞生了:可以包产到户,也可以包干到户。
表面看来,包干到户是包产到户程序的简化,“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然而一旦實施,不仅农民将逐步拥有私产,分配及核算也不必通过生产队了,这意味着生产队及人民公社将名存实亡,以此为根基的计划经济也将动摇。老同志们痛心疾首,拉着杜润生:“包产到户,关系晚节!”另一些人更为愤怒:“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王岐山被看中
1980年,翁永曦刚到农委,杜润生跟他说起中央考虑未来十年向农村投入1500亿的计划,让他拿出方案。“1500亿!”翁永曦很惊讶,随后就和工作组出发前往内蒙古调研。
在内蒙古,翁永曦和几位朋友聊天,他畅谈中国社会问题、外交和国际形势。没想到,回北京两三天后的中午,有人喊他:“小翁小翁,总理办公室来电话了。总理看了你的文章,约你去中南海谈谈。”原来当晚聊天的有新华社内蒙分社社长和记者,把内容写进了内参。
第一次和时任总理谈话后,又约了第二次。“我说我们还有3个人,是个‘康拜因,一块参加行吗?”翁永曦回忆说,在80年代的聚会中,自己和王岐山、朱嘉明、黄江南志趣相投,都十分关心国民经济问题,因此四人总在一块讨论,像个小组合。
“第二次见面,几位副总理都来了,国家计委的几个主任、几位经济学家,也参加了。总理说,这个会议室还没有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进来过,我们来听听几个年轻人对于国家经济建设的一些看法。”
此后,翁永曦、王岐山、朱嘉明、黄江南就常一块儿写文章向中央建言,人称“四君子”。杜润生很赏识王岐山,将他调到农委。翁永曦说,王岐山“精明能干,不搞心血来潮、昙花一现的花架子。研讨会上,听得多,说得少,总能探骊得珠;喜欢看书,涉猎甚广,总不离思考和解决中国现实和长远问题的大框架。同事、朋友们找他帮忙或议事,总很热心,骑个小摩托,挺忙乎,累得跟驴狗子似的。上下印象都好,很快入了党”。
1981年夏天,王岐山等人参与讨论、起草杜润生主持的第一个中央一号文件。1982年1月1日,文件宣布: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结束了30年之大争论。随之而来,是农委取消,代之以新成立的农研室(“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是它的另一块牌子)。
基层年轻人与中央农研室的联系人
1982年夏天,整个九号院都在忙着起草第二个一号文件。九号院人来人往,会议不断,全国各地的人物进进出出,纵横交汇。
某个春节过后,刚回农研室上班的干部就被叫去听一场汇报。到会议室一看,是习近平、刘源、万季飞等人,他们都是从中央到基层任职的高干子弟———熟悉中共干部文化的人。“他们无所顾忌,敢讲真话,不像地方干部,报喜不报忧。”后来,习近平在一次会议中提及这段特约研究员的经历,“每年一号文件起草前,都要把我们几个(习近平、刘源、陆学艺、翁永曦)请过去,先让我们讲,农村政策研究室处级以上干部参加。”
翁永曦回忆说,无论习近平、刘源或是他自己,每次直面三农现实问题,都盼望得到杜润生指点。这其中,安排送文件资料、组织会议座谈,“保持基层任职年轻人与中央农研室密切联系”的,是王岐山。
在1980年代的相会中,王岐山展现了“广泛交往“及“很强的组织能力”。“风风火火,爱讲笑话,直率犀利很有鼓动性”的王岐山,很快就从楼下的平房搬到二楼,又从联络室成果处处长提为该室副主任。
“他比较特殊,常是杜老直接找他办事。”和王岐山同一办公室的魏唯说,联络室的功能是组织社会力量研究农村问题,将题目委托出去,不断发现新人才。魏唯主持的农村问题论坛是其中的重要内容,那是一份不定期出版的内部刊物,时常充满激烈的争论。《走向未来丛书》也是与联络室合作的成果,王岐山担任丛书编委,它构成了1980年代的思想运动之一。
那些年里,王岐山的办公室成了年轻人的聚集地,每天中午,老人们休息了,年轻人就到那儿交流信息和思想。他们对新资料、新情况、新观点、新思维、新理念特别的敏感,“就怕自己跟不上”。他们阅读、思考、到农村去,收集最真实的细节,杜润生则总是重复毛泽东那句著名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其中一个故事,蒋中一记了几十年。1982年,他随翁永曦到凤阳挂职,听说一个农民运大米到东北卖,被书记抓去批斗。
他们意外听到他的忏悔:“土改”时他是民兵队长,地分完了,就把老地主捆起来了,要他交出财产,老地主哭诉家里这点东西,都是爷爷辈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农民说当年无动于衷,等到自己被批斗了,才知其中滋味。蒋中一很震撼,他去档案馆阅读原始记录,才知道大跃进的饥民死亡状况,“反霸”时十恶不赦的地主,不过是普通雇主。
回到北京,他和王岐山交流情况,王岐山又汇报给杜润生,最终派了一个小组,把档案都抄回来。
王岐山的九号院风格
1986年,杜润生成立了农村发展所,王岐山出任所长,陈锡文是副所长。两年后,陈锡文和杜鹰、林毅夫成了正副所长,王岐山则去中国农村信托投资公司任总经理了。
“为什么王岐山后来转到金融界?”王岐山的好友王振耀分析,“因为在发展所时,他去和世界银行谈几亿美元的贷款,启动了中国农村改革试验区。刚开始,世行准备把那笔钱贷给别的国家,岐山领着五六个人的团队,一笔一笔、一个一个跟人家谈判,谈完之后世行代表知道中国改革有希望,决定贷款应该给中国。”
1980年代中后期,王岐山还担任全国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室主任。他很少署名发表文章,说自己就是提供平台的。在这个平台上,周其仁更像是学术权威,“周其仁评价高就意味着获得大家肯定。”王振耀回忆,当他的一篇文章受到周“很高评价”后,王岐山也肯定了他,一年內将他提为非经济分析室副主任。
王岐山“历史感很强,喜欢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并不轻易发表看法”,更爱推荐书目。王振耀记得王岐山推荐大家读吉田茂的《激荡的百年史》,经常在一起反复读。戴小京则记得,发展所建立之初,全体人员都在读《日本和俄国的现代化》,分开章节分头阅读,之后每个人都要讲解和讨论。读书会一结束,大家就下去调研,为下一年的一号文件做准备。
1987年1月7日,农村文件下发,编号为五号文件。这个文件和前面的写法有所不同,对改革开放以来农村一系列指导文件做了简要总结,像是告别演说,亮明心迹,祈望未来。
从1982年至1986年,农研社连续5年发出五个中央一号文件。这五个重要的一号文件,推动了农村的改革一步又一步地深入发展,为稳定承包期,发展乡镇企业,促进农副产品流通,推动农业生产的市场化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为中国农业的现代化奠定了观念、方向和体制的基础。
如今,王岐山始终保持着九号院的风格。“他从不听套话,有事说事。5句话能说清楚的就用5句话。你要说50句,还没到正事,你就不要说了,他不听。”王岐山任北京市长时,蒋中一去办公室看他。王岐山说,有些人不适应,对他有意见。“我不改,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给他们扯这些事,留下时间我还不如多看几本书。”“语言系统、办事风格,跟已经形成的官僚系统不一样,”蒋中一说,“但他尊重这个规则,他知道多年形成,破不了。”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8期,林珊珊、杜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