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色的光,永在身边

2016-05-30 04:02伊坂幸太郎
文苑·经典美文 2016年10期
关键词:优树北极熊男朋友

伊坂幸太郎

三年前姐姐失踪了,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我无从知道。

很偶然的,我与她那些个前男友在同一天依次相遇,就像是谁安排過了一样。

为我,为富樫先生,为我们所有的人,解开了生活这个大大的谜团……

八月,我与富樫先生再度相遇。

动物园的爬虫类馆内,一年无论哪个季节,都飘荡着一股微暖的气息,装着变色龙与乌龟的箱子靠墙壁摆放,我站在正中央属于青蛙的大型饲育箱前,身旁的千穗正嘟着嘴抗议:“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青蛙属于爬虫类呀!”

“是、是。”听到她的抱怨,我心不在焉地回应。这时,走进入口的男性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长得好像富樫先生啊,这个想法瞬间进入脑袋。和富樫先生最后一次碰面,是在我高二的时候,今年我二十二岁,这么说,已经过了五年了。

“喂,你不觉得青蛙摆在爬虫类馆很奇怪吗?”凡事讲求规则与秩序是千穗的个性,因此她露出一脸无法认同的表情,戳戳我的腹侧。

没办法,我只好回答:“八成这些青蛙也正看着我们,心里想‘人类又不是爬虫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接着,我想起前几天在公司听到的事。“我从公司前辈那里听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千穗立刻开口:“我不想听。反正一定是些无关紧要的无聊事。”

“干吗不听?”啊,对了,应该是因为……这时,千穗已经开了口:“我不想听到跟你工作有关的事!”说完,便移开了视线。

大约半个月前,公司确定了我的调职令。九月,我将被调往关西的分店,如果以我们住的东北地方为起点,调到东京就还算近,但被调到更西边的神户可就远了。再加上,千穗工作的公司就在现在的住处附近,要是真的按调职令到关西去的话,两人就注定要面对一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远距离恋爱了。

这半个月来,我们两个人的对话内容,总是不离“该怎么办?”“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这几句,都烦死了。

交往两年,两年这么长的岁月,也让整件事变得格外复杂。

“反正,今天就让我们忘了公司的事情吧!”千穗用力握住拳头,大声宣告。

我答了一声好,便再度望向前方。这时,看起来像富樫先生的男人刚好看向这边,他举起了手:“啊,优树?”

“果然是富樫先生,”我说,“好久不见。”

富樫先生的外表没什么改变,短短的头发,大大的鼻子,瘦长的身材,却有双不相称的长胳膊。外貌虽然算不上端正,但有股性格的魅力。五年没见的富樫先生,他的身旁站了位纤瘦的高个子女性,看到她挽着富樫先生的手臂,就明白他们是情侣。

“这位富樫先生,是谁啊?”千穗凑近我的耳边问。

“我姐姐的男朋友,”我小声地说,“前任的。”

朋友关系、恋人关系、亲戚关系、师徒关系,人与人之间有着各式各样的关系,但要我来说的话,“弟弟和姐姐的男朋友”,应该是当中最不稳定的关系了。

担任弟弟妹妹这种角色的人,多半机灵且忍耐力强。所以,只要姐姐一交男朋友,做弟弟妹妹的就会尽可能努力与对方建立友好关系。像我就是这样。

“这个给你。”姐姐的男朋友递本漫画书过来,我就会感谢地说:“啊,我正想看这本。”

“你姐姐过去交往的男朋友,都是怎样的人啊?”如果对方若无其事地调查起来,我就会撒谎:“你是她第一个带回家里的男朋友。”这样,对方的心情也会好起来。要是姐姐和男朋友之间的关系开始散发出不稳定的空气,我也会为他们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可是,祈祷从没实现过。走到某一天,姐姐就会和男朋友分手,而我和他们间的情谊也到此为止,不再有见面的机会。不但会从朋友变成陌生人,甚至还可能被定位成“想敬而远之的人”,比陌生人更糟。

姐姐历任的男朋友,据我所知,总共应该有十个吧。总之,我和这些人的友谊关系全部没有延续,他们说不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而那些没忘的,八成也不想记得我吧。就算再亲近,一分手,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只是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那些男友们,甚至若你要我从这群男友中举出几位印象最深刻的,我还真举得出来。

譬如说,第一位男朋友,他是姐姐国二时的同学。接下来,姐姐高中的时候,应该是二年级,和一个立志要当音乐家、没有固定工作的男性交往。接着,姐姐在大学二年级交往的男朋友是位调酒师,调酒时还会配合魔术,相当受欢迎。无一例外,姐姐每次一和男朋友分手,就会跑去旅行,而且旅行距离一次比一次远。然后,说到富樫先生,他是姐姐的最后一个男朋友,据我所知,也是交往时间最长的男朋友。同时,他是“姐姐的男友”群中最让我有好感的人。

“你似乎变成熟了。”富樫先生走到我面前,开心地说。

“因为我们五年没见了啊。”这是当然的。

“还是学生吗?”

“已经毕业了,我现在在瓦斯机械制造公司工作。富樫先生,你呢?”

“在工作。”富樫先生不把话说明白时,大多是为了避免太过张扬。接着,富樫先生向我介绍他身边那位长腿女性,“这位是芽衣子。”

“你好。”我开口打了招呼。

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向她说明自己与富樫先生的关系时,芽衣子已经先一步开了口:“你是她的弟弟优树吧?”

她的弟弟?看来她一定知道姐姐的事。

“是的。”我回答。

“喂喂,我呀!也介绍我呀!”一旁的千穗扯扯我的衣袖。她一定敏锐觉察到只有自己被忽略了。她倏地向前一跨,自我介绍道,“我叫千穗,是优树的女朋友。”我苦笑着,但我并不讨厌千穗这种小蛮横。

“在约会啊。”富樫先生眯起眼睛。

“没错!”千穗缠住我的右手。

“富樫先生,你们也在约会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富樫先生回答,和芽衣子互相看着对方。这么说是有点废话,不过他也比五年前成熟稳重了。

“我们是来看白熊的。”芽衣子说。

“是吗?”我回应道,心中五味杂陈。白熊这个哺乳类动物,对我和富樫先生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白熊,或者说北极熊、冰熊,它的称呼方式有很多,总之就是那只来自北极与加拿大的白色肉食性动物,和我与富樫先生有着深远的关系。

为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因为姐姐喜欢。

不,“喜欢”这个说法或许太过温和。因为,姐姐对北极熊的兴趣与同情,真的很不寻常,甚至不寻常到造成了她的死亡。

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北极熊产生兴趣的?不记得了。不过,从富樫先生六年前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她已经很喜欢北极熊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动物比它更可爱了!”姐姐总是这么说,我和富樫先生听都听烦了,“很可爱吧?你看,你看!”我们看起来愈来愈不想理她,她说“你看”的次数就会愈多。当然,她只在电视上或照片,顶多是在动物园里看过北极熊。看到它缓慢来回走着的姿态,还有吃了海豹后嘴边、胸前满是鲜血的照片,姐姐就会出神地说:“好可爱喔!”

“可爱?”我有时会反问她,手指着电视机里的影像,说,“把海豹咬死、满身是血的残暴白熊,哪里可爱了啊?”

姐姐的回答通常都是:“就是这点可爱呀!”

我们走出了爬虫类馆,顺着路标走,看完大象和亚洲黑熊,来到了猛兽区。

时间已经过了傍晚五点,天空仍旧相当明亮。平常的话,动物园五点已经关门了,只有夏天例外,因为园方设计了夜间活动,所以还没关门。不仅如此,入园者好像还愈来愈多了。

我与千穗,基于还没被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讨厌的理由,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虽然谁也没说,但九月之后的事情,一定会变成沉重的空气弥漫在我俩之间。因此,能跟富樫先生他们一起行动真是太好了。千穗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北极熊的水槽在洞窟通道的深处,一整面墙壁都是水槽,这是为了让大家可以就近看到跳进水中的北极熊吧。水的最远处是陆地,向上看的话,可以看到北极熊在那边悠闲地来回走着。才这么想呢,它却停下了脚步,鼻子往上伸,好像探测器动着。

“北極熊”这个名字,会让人以为它“只住在北极”,事实上,它们只有在海水结冰的冬季才会待在北极,其他时期则待在加拿大。接近冬天,哈德逊湾开始结冰,北极熊就会开始聚集在加拿大丘吉尔市,随着海水冻结,渐渐朝北极方向去捕捉海豹。

根据姐姐的说法,北极熊伸出鼻子,是在寻找它最爱的海豹气味,因此被关在同一个动物园内,想必海豹们也相当焦躁不安吧。

“好可爱哦。”千穗贴着玻璃窥视里面。“不厌其烦地来回走动着,真像笨蛋。”

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儿,一直望着北极熊的行动。我们不厌其烦地一直盯着北极熊看,才像笨蛋呢。这个时候,北极熊缓缓走了过来,就在我这么以为的时候,它却突然潜入水里。伴随着巨大声响,激起的水花弄湿了玻璃,和水中泡泡一起下沉的北极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玻璃的另一边。

“看起来好像溺水的尸体哦。”千穗咯咯笑了起来。

“真的耶,好大喔。”芽衣子也微笑着,“好巨大的溺水尸体。”

“白色的溺水尸体。”千穗接着说。

我和富樫先生面面相觑。“不是白色的!”话只到了嘴边,但没说出口。

北极熊的身体看来虽然是白色的,不过,事实上并非是白色。当然,这也是从姐姐那里被迫听来的事情之一。因为北极熊的毛就像是光织纤维一样,中央是空心的,所以正确地说,北极熊是透明色的。

在我们看着它的同时,北极熊开始玩起漂浮在水面的大球来。它想抱着球潜入水中,但球的浮力阻止了它,所以一直没法顺利将球带入水里。从手臂溜走的球,像被发射的大炮飞出水面。北极熊似乎很喜欢这样,它再一次抱住球,企图潜入水里,球再一次飞出去了。它不断重复着这个游戏。

“它真玩不腻耶,一直重复。”千穗说。

“真的耶。”芽衣子也点点头。

我什么也没说,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富樫先生脸上游走,每次看到的,都是望着芽衣子的富樫先生。

富樫先生现在的女朋友是芽衣子啊,我现在才注意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北极熊真是心地善良又充满力量啊。”千穗感慨地说。我们大概绕了动物园一整圈,然后走进园内的冰激凌店。

“嗯,没错。”芽衣子真心同意着。

我和千穗仍与富樫先生他们一起。在他们还没嫌我们碍事前,我们就不碍事。

“优树常来这家动物园吗?”芽衣子看着我的脸。

“不。”我要摇头。我是说真的,虽然这家动物园从我家搭三十分钟公交车就可以到达,但我这些年都没再来过。“大概从和富樫先生一起来过那次后,就没再来过了。”

“我也是。自从和优树那次来之后,我就没再来过了。”富樫先生开了口,一边剥下卷在冰激凌上的纸。

为了转移话题,我以极不相称的精神说:“那么说,能够在这里遇到,真的是太巧了。”

“是呀,运气真好。”芽衣子点点头。

“这是命中注定呢。”千穗像在发表什么重大发现竖起食指。总觉得“命中注定”这个词很老套,但我并不讨厌一脸开心地说着“命中注定”的千穗。

我走进店内一角的厕所小便。在我隔壁的小便斗前,富樫先生也来了。相隔五年再度相会,两人最先独处的场所竟然是厕所,想来都觉得好笑。我开口:“富樫先生,”仍然面朝前方,“真的好久不见了呢。”

“嗯,是啊。”富樫先生也面对着前方,“优树交了可爱的女朋友,”他充满嘲弄的口吻,排尿的声音持续着,“这件事,我真想告诉五年前的你。”

“是啊。”我苦笑着。高中有段时间,我因为知道单恋的对象与柔道社男生交往,而失魂落魄。于是,我便将十多岁男孩子每个人都会有的不安,说给来家里的富樫先生听。

“富樫先生,我将来有一天也会有女朋友吧?”

“当然会有啊,那还用说!”富樫先生的回答单纯明快、毫无凭据,也无须负责,但是,那些话在我心里强烈地回响着。

“富樫先生,你呢?和芽衣子在一起很久了吗?”

“大约是三年前开始交往的吧。”

“真是位美人啊。个性看起来也很好。”

“算是吧。”富樫先生说,对自己开玩笑的口吻有几分难为情。

“自己说出那种话还会害羞,反而令我不知所措呢。”

“啊,这样啊。”富樫先生面对墙壁笑着。

“打算结婚吗?”

“打算过。”富樫先生的说法,该说是含糊呢?还是有所顾虑呢?无论如何,他是立刻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接着又问我,“生气吗?”

我有些纳闷。“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这家伙明明抛弃了我姐姐之类的。”

“不不不,”我明白地回答,“如果我是你,我也没办法和那家伙相处下去,分手是理所当然的。”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姐姐告诉我她和富樫先生分手那一天。

那天,姐姐晚上九点左右回到家。当时我正在客厅对着电视打跟朋友借来的电动。

“我回来了。”走进玄關的姐姐平常总是立刻登上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那天却穿过我所在的客厅,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接着,她问我,“优树,那个,你觉得富樫先生如何?今天,他和我分手了。”

“可惜,我很喜欢富樫先生呢。”我边看着画面,边坦白地说道。

结果,姐姐倔强地说:“我比你更喜欢他!”

“那么,我也得和富樫先生分开了吧。”渐渐地我开始察觉到这点,“真的得分开吗?”我感到绝望与焦虑。

“她究竟去哪里了?”富樫先生仍旧面对着前方。我们两人都没拉上拉链,依然面对着小便斗,这样似乎有点愚蠢。我已经小便完了,我想富樫先生应该也是,但我们两人谁也没离开小便斗。

“已经三年了。”我回答。姐姐行踪不明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不过,富樫先生也知道吧,姐姐失踪的事。”

“因为优树的母亲通知过我。”

三年前,姐姐突然说:“我想出去一下。”然后就出门去了。和富樫先生分手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还不屑地将之视为是“和男朋友分手后的仪式”。她每次和男人切断联系,就会前往另一个地方,等待伤口复原,简直就像是在北极与加拿大间走来走去的北极熊。

“你要去哪里?”这么问她时,她回答:“北美,终极目标是丘吉尔市和北极。”

每次和男朋友分手,她出走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从这点来看,这次的目的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爸妈还是很担心。

不冷吗?不危险吗?对不断确认的双亲,姐姐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环游加拿大一圈,去看北极熊,然后就回来了,如此而已。”

然而,姐姐最后没有回来。她的确到加拿大去了,有记录可以查询,好像是吧。但是,因为加拿大发生大地震,一切变得无从得知。道路陷落,大楼倒塌,沿海地区海崖崩塌,大批观光客死亡,连日本人也有将近百人行踪不明;可是,正确的死亡人数,以及死亡者的身份无从确认。我的爸妈当然也飞去加拿大了,在当地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寻找姐姐,也确认过遗体,但不论是活着的姐姐,还是死去的姐姐,都没找到。

“不过,优树的母亲为什么会通知我呢?”

“因为你是她最后的恋人啊。”我特别强调“最后的”。然后,乘这个机会,我开口问了他:“富樫先生,你知道那个新闻吗?”

“我想我大概知道。”富樫先生在我说明之前,就已经这样断言了。

“去年在网络新闻看到的,听说在北极发现了人的尸体。”

富樫先生一副“果然是那则新闻”的反应,没有惊讶,只是微笑。

那则消息,是剪辑自真伪不明的新闻。一种说法是,死于前阵子大地震中的人随着海流漂流到流冰处;也有其他的说法,说那只是体格壮硕的海豹,被误认为是人类罢了。但是,也有一种说法是,那是毫无防备去接近北极熊的人类,结果遭到北极熊袭击,被当成食物吃掉了。虽然无法证明,但我相信那具尸体就是姐姐的。这次她没有带回白虎刀或葛饼,反而被北极熊吃掉了,这推测也很合理。

“优树也那么认为吗?”

“是啊。”我点点头,“很像是姐姐的作风。”我们面对厕所墙壁聊着天,“遭到北极熊袭击的姐姐,我想她一定开心不已,手上还比个V字吧。”我说出了一直以来只在我脑海中出现的那个画面。

“吓我一跳,”富樫先生说,“我也是那么想。”

走出冰激凌店的我们,继续在园内漫步。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说要看完晚上的烟火大会后才回家。园内的舞台上已经有活动在进行,可以听到音乐声,是少数几个人一起演奏的爵士乐吧,萨克斯的音乐缓慢而舒畅地向四周蔓延。

“烟火放完后,听说还有猜谜大会喔。”千穗开心地告诉我。猜谜大会是那么有吸引力的活动吗?眼睛闪耀着光芒的她想要证实这点。这样的千穗,让我觉得好骄傲。

离烟火大会开始还有点时间,所以,吃完冰激凌后该做什么?当然就是吃晚餐了。富樫先生这么说。“优树,你们也一起来吗?”

按照目前的气氛看来,我想还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共进晚餐的。但是,千穗的右边眉毛在抽动,并向我投射充满暗示的目光。

“不了。”我说,“晚餐我们去其他地方随便吃吃就好。”

“这样啊。”富樫先生看来很遗憾又好像带有几分方向,“烟火呢?”

“我们会去看烟火的。”我回答。然后,我们便朝着与富樫先生他们不同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山魈的栅栏前面。在太阳已完全下山的夜空下,实在很难看清栅栏里面的样子,于是我和千穗贴近栅栏,一直窥视着里面,仔细寻找每个角落,看看有没有什么会动的东西。

“看来山魈似乎不在耶。”我说。

“也许它正屏住呼吸观察我们。”

这时,我又想起从公司前辈那里听来的事情,于是开口说:“那么……”我担心她又像在爬虫类馆时一样不想听,就把“从前辈那里听来的”这句话省略,这样就不会被发现是公司的事了吧,“那么,你听过‘动物园假说吗?”

“那是什么?”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的话……”

“怎么突然提到外星人?”

“外星人的话题不论何时提都很突然呀。总之,据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存在着‘如果有外星人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现身呢?的争论。”

“好奇怪的争论。”

“因此在数十年前,某位美国天文学家这么说——”

“说什么?”

“据说因为地球是外星人划定的动物园,所以他们才不靠近。”

千穗眨了眨眼。

“就像我们只会站在这个栅栏外面看山魈一样。”

“所以外星人才不靠近地球?”千穗开心地露齿笑着,“因为他们在栅栏外侧?”

“就是那个意思。”

“够无聊!”

“很无聊吧?”但现在我和千穗最需要的,正是这种不需要动脑思考就可以解决的无聊事情。

继续在动物园内漫步的我们,踏入猛兽区。也不是早就计划好的,我们自然而然就往北极熊的水槽方向走了过去。走进洞窟似的通道,尽头就是水槽,夜晚的黑暗,让水槽里头摇晃的水充满了梦幻的感觉。我们像是被那奇幻的感觉吸引,走近水槽,但到一半我们便停住脚步。因为前方是富樫先生他们的身影。

“啊,北极熊,在那边!”千穗突然注意到,伸出食指指着前方。

在离我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也就是水槽远处水面上的陆地部分,可以看得到北极熊的影子。它正面对着墙壁磨蹭鼻子。

真的耶。我点点头,说:“北极熊正在看墙壁。”立刻又突发奇想,将它订正成:“正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然后试着这样接下去。

“正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

“正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千穗开心地说。

“正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的外星人。”我又加上一圈,千穗狂笑起来。

“正看着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的外星人的优树姐姐。”

“为……”我困惑了,“为什么会跑出我姐?”

“因为优树的姐姐好像会影响大家啊。”

千穗对我姐姐的认识,应该仅止于从我这边听到的事情。虽然如此,千穗还真了解她啊!我在心中佩服着。

为了要赶上烟火大会,我们往园内的舞台靠近。富樫先生他们已经到了。身后的舞台上仍继续演奏爵士乐。鼓、木质贝斯、萨克斯,再加上吉他的少人乐团,演奏着听来很舒服的熟悉曲子,或许是这原因吧,四周听不到嘈杂吵闹的声音。

“会在这里举行猜谜大会吗?”千穗回头看向后方的舞台。

“你很喜欢猜谜吗?”富樫先生缓缓地说。

“因为,”千穗有些难为情,“所谓猜谜,就是会得到答案嘛。”

什么意思?富樫先生不解地歪着头。

“我最喜欢能够知道答案了。可以接受,又容易了解。”

“啊啊。”富樫先生发出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棍的声音,又瞄了一眼身旁的芽衣子。“是呀,猜谜能够得到答案呢。”他轻轻微笑着。

芽衣子的表情也和缓下来,她充满魅力地叹了口气:“可以得到答案真好。”接着,好像又隐约听到她说,“真羡慕。”

富樫先生他们为了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烦恼着。我和千穗也是。

下个月开始,我们将会变成怎么样?该怎么办?没必要去想吗?还是想了也没有用呢?得不到答案。

如果真的能够有答案,该有多轻松啊?可惜这不是猜谜。

人渐渐开始聚集起来。

“啊,在发饮料耶。”千穗拍拍我的腹侧。

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有位身穿燕尾服的盛装男子,一手端着摆了纸杯的托盘,边走边发着。他戴着帽檐很大的夸张帽子,手上戴着白色手套,步伐像是在演戏。

“他会送来这边吗?”千穗说。

这时,从舞台处开始传来吉他的声音。

直到刚才为止,还一直是萨克斯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电吉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了,气质为之一变。哎呀,我一回头,原本站在舞台右侧的吉他手,什么时候已经占到中央麦克风前面。他开始演奏的曲风,很明显不是爵士,而是流行音乐的旋律。这该说是新鲜?还是说有点怪?

“咦?不是爵士乐也没关系吗?”我有种遭人暗算的感觉。

“这首曲子——”我对千穗说,食指指向了天空,尽管在天空中当然看不见吉他的声音,“这首曲子,我知道这首曲子!”

歌声自麦克风中流泻,非常顺耳的声音一下子扩散到周围。啊!出自反射动作,我再度看向舞台,正在唱歌的是吉他手,确认这点之后我有点动摇。

还没空思索动摇的原因,“啊,优树,饮料来了。”千穗拉拉我的衬衫,盛装男子就站在我们面前。

“有什么饮料呢?”千穗指着纸杯问。戴帽子的盛装男子说:“啤酒和橘子汁。”

“那我要橘子汁。”

接着,就在下一刻。

盛装男子向我们伸出没拿托盘的那只手,沙沙——才注意到他的手在动,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立刻出现了一束花。

“咦?”我吃惊地叫出声。

富樫先生、芽衣子和千穗也张着嘴。身后的乐团演奏似乎加入了鼓声和贝斯,曲子开始多了点跃动感,但我们仍因那束花而目瞪口呆。

盛装男子的手像變魔术冷不防地变出了花束,是很像真花的可爱人造花。

哦——附近的人们皆低声惊叹着。“是魔术耶!魔术耶!”不晓得是谁这样说。

我看着盛装的男子,他却低着头,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像献上什么似的递出花束,我盯着那束花看了一下,转而看向富樫先生。我的右边眉毛八成拼命地在对他使眼色吧,我想告诉他:“这束花,是富樫先生你的喔。”

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富樫先生收下那束花,将它递给他身旁的芽衣子。

芽衣子收下花,千穗诚心诚意开心地鼓起掌来。在这种场合能够立刻鼓掌的她,真是我的骄傲。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充满魄力的曲子,就像来到电影情节的高潮,我的四周被撼动的声音环绕。

今天我们碰巧在这座动物园里遇上富樫先生,如果这是合理的,那么其他事情,也就是“姐姐的其他男朋友”都来到此地,也就很合理了?

所以说,在舞台上的吉他手,就是姐姐那位想当音乐家的男朋友;然后,刚刚变出花束的盛装男子,就是那位对变魔术很拿手的酒保。真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者,换一种说法,真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他们偶然发现了在这里的我,不好意思直接跟我打招呼,只好采用迂回的方法,弹奏音乐或是变魔术,庆祝与我的再次相遇。

猜谜大会在舞台上举行。放完烟火之后,剩下的游客纷纷在长椅上坐下,面向舞台上的主持人。夜晚,聚集在灯火通明的小舞台旁的我们,感觉就好像是在办营火晚会、对凡事都感到好奇的高中时那般天真無邪。

被选出来要答题的那些人,在舞台上的答题席前排成一列。我原以为千穗也会去参加,但是她拒绝了,还小声地说:“答案已经知道了……”

我的右手边是千穗,左手边是芽衣子,再左边是富樫先生。芽衣子的膝上摆着小小的花束。今后恐怕没机会像这样四个人聚在一起了,但是,我不觉得寂寞。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至少我开始愿意去相信这点了。

“那么,我们的题目是——”舞台上的主持人开始用麦克风说起话来。现场却充斥紧张的气氛。主持人以清晰的口吻出题,当他说到“北极熊的”时,我已经开始想笑了。

“北极熊的身体看起来虽然是白色的,但它身上的毛,实际上是什么颜色?”果然如我所料。

无须忍住笑意,因为芽衣子旁边的富樫先生已经笑出来了。

看吧,果然连在一起。我悄悄地在心里这么想。

我和富樫先生互相看着对方。富樫先生似乎对这样的结局不太满意,眉毛呈八字形。接着,我们像是被强迫做自我介绍的高中生,带着害羞与麻烦参半的情绪,满脸苦笑,小声地在嘴里说:“透——明。”

看着这一切的外星人。

看着看着这一切的外星人的姐姐。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愉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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