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凌启
一台由上海戏剧学院七代人共同演绎的熊佛西在1925年编剧的《一片爱国心》,成为上戏70周年校庆活动中引人注目的演出。欢庆之余,几位从事戏剧创作和戏剧教育几十年的艺术家、教授们,在缅怀以熊佛西院长为首(包括朱端钧等)的上戏开创者和他们的艺术教育理念的同时,更多是以一种冷静的思考,对当下戏剧艺术教育的现状进行了探讨,以一种热切的期盼,希望中国的、民族的戏剧能够进一步发展。
周本义:最重要的是教师
学校70周年,我在这个学校待了65年。校友我基本都认识,昨天(校庆当日)舞美系的校友拉着我,想再听听我怎么学画的,再听听我对当前的创作有些什么想法,结果我一讲就讲了两个小时。我讲了我的老师,这里面就讲到熊老,实际上人家说我对学生特别好,其实就是熊老师那学到的。
1950年我在上海,找不到工作,8月份看到一个上海学校的舞台技术科招生,就去了。熊老跑过来,打量了我一下。他说,怎么样?你吃得了苦吗?我没有回答,就问了一句:“要交学费吗?要交学费我就不来了。”熊老师说:“你来吧。”后来我进了学校,冬天连被子、棉袄都是熊老给的。就这样改变了我一生,所以我做学生的时候,会那么卖力,什么都干。
熊老最大的特点是非常真实,非常真诚,热爱生活,用现在的话讲,阳光得很。正是因为他这么有人格魅力,他在位的时候,多少人冲着他来学校教学。教学的关键是组织一支好的教师队伍,领导不要管得那么具体,有一支好的教师队伍,你就放心吧。当初来学校的都是大家,像陈白尘、李健吾、许之乔等都是冲着他来的。他手底下那些人,一辈子愿意跟着他。他没有什么藏在心里的东西,做人非常可爱。这种人很难得,做老师就应该这样,对教育事业忠心耿耿、一片热情,对学生像孩子一样,艺术教育只有这样。
所以一个学校除了理念以外,最重要的是教师。那时候有那么好的教师,所以才成就了我们的一些学生。艺术教育跟别的是不一样的,艺术教育是心灵上的沟通,是心与心的教育。开窍那么容易吗?只有心交心的过程中,才能悟到一点东西。我都没想到我今天会有这样的成绩,全是老师教的。
所以现在我是最爱教学的,这个心怎么来的呢?也是熊老。熊老那么热情地对待教育,这个教育是要有爱心才能做得下去的事业。所以熊老临终前把我叫去,关照我一句话:“你一辈子不要离开学校。”我答应了,这是我一辈子的承诺!承诺了以后,波士顿大学要我当系主任,新加坡把房子都要给我,包括上海大学美术学院要我去当院长,我都婉言谢绝。但现在教授60岁就让他安度晚年了。其实凭良心讲,60岁你才真正懂一点,艺术这个东西不容易懂,等到你的教学实践、艺术实践到60岁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候,最有东西的时候。我想总有机会吧,我所以始终围着母校走,进不了校门的话,我也在边上。我无非想教学生,后来有了一个工作室,又把我招回来,我以为机会来了,结果还是有形式主义的东西。上戏70周年历史告诉我们,还是要遵守艺术教育的规律。
母校对毕业生的关怀,以及我们这些毕业生对母校的挚爱,在这一生当中是剪不断的,就像是母亲生下了孩子,剪断了脐带但是连着心,打断了骨头连着筋骨。
这次七个年代的演员在一起工作,大家都非常热情地欢聚。刚才周本义老师说“艺术教育是心和心的交流”,我觉得总结得非常好。我1952年进校的时候,上一班的一些老大哥老大姐们的关怀使我感觉到进了家的感觉,这就是熊老创造的一种戏剧环境。
但这次七个年代演员在一起创作,也让我感觉到有一个问题,大家没有“共同语言”,艺术创作上缺少共同语言。这使我想起了京剧,不管南、北、老、少、中、外,只要一说就通了,因为京剧永远是一个体系。我上世纪80年代初访问美国,在美国艺术剧院有一个发言,我主张:“表演是要为对手表演才是最好的为观众表演。”这是我个人的体会,结果美国艺术剧院的导演和演员为我这句话鼓掌了,我当时心里非常暖,因为在美国,我们也是一个体系的。在戏剧学院,不管是前辈还是晚辈,能不能建立这样一个体系?我们50年代、60年代,基本上还有,后头就“乱”了。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的体系破碎了,新的表演体系在纷乱当中尚未建立。
现在,这个大师班,那个大师班,我觉得各个派当然要学,但是戏剧学院的体系是什么呢?现在说不出来。为什么说不出来?历史上到底有没有东西?我觉得有。比方说,50年代初苏联专家来的两年所积累的材料,朱端钧先生根据苏联教学进行学习、总结,那时候他五十多岁了,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导演了,但是跟苏联女专家学习,那是诚心诚意地学,后来他化成了中国化的东西,就是后来我认为的诗化的现实主义。根据这个体系制定的教学大纲,一直延续到80年代。80年代用的就是这种教学体系。我后来在广东艺术学院、新加坡表演艺术学院的教学,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方法来传授下去的。
我们跟国际接轨的时候,不应该是我只能听你的,你是方法派,你是格洛托夫斯基,你是这个派,你是那个派,我都吸收。但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呢?所以我有一个理念,要有一个战略思想,就是要建立中国的表演学派。这个表演学派不是说我现在提出来的,而是我的上一辈的表演艺术家一直在做的,他们可能开始是不自觉的,后来是自觉地形成这样一个表演学派。
我自己在实践当中,也是朝这方面去努力、探索的。戏剧学院要拿出自己的东西与外面交流,不要总是听人家的,就像林语堂所言:“自己永远是自己的主角,不要总在别人的戏剧里充当着配角。”就要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就要有这样的气魄,整理我们学院历年来的好东西,拿出来进行教学。比如以这次演出为例,我们七个年代的演员,都是学院毕业生,首先应该解决不要虚假做作,不要去演情绪,要演行动,不要去抓形象、抓外形,要进入角色,诸如此类,这是表演是否合格的底线。但是一开始,这些问题都存在。
现在的学生在镜头面前,都是听导演的,不会自己创造。这样的学生不应该毕业,但是他毕业了,“虚假做作”的也毕业了,这个问题应该在第一学期就解决。照我的话来讲,从自我起步,从生活起步,从行动起步,三个起步,一学期就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不是吹牛,我在教学过程当中,是这样做过的,出来的学生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问题。情绪没有发动起来,就去演这个情绪,为什么没发动起来呢?演员自己要找,这都是演员自己的工作,别人都不能代替的。演员如何进入体验,如何激发自己的欲望和冲动,这是演员的内心技巧。这些问题我觉得都需要在教学上解决,因此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提。我觉得应该第一整顿教学体系,第二整顿表演体系。
在学制这个方面,我有一个建议,实行“二四制”。两年学完了以后,各种原因不便再深入的,就结束吧,大专毕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的形象、气质是非常“小鲜肉”,那你赶紧趁年轻的时候拍电影、电视去,别耗在这儿了。剩下的三年级、四年级就是深入的,这个深入就是不要出现“虚假”,把自己演好。三年级留下来的,要学习如何创造角色,根据自己、根据剧本创造形象,不是老是演自己,要演角色。按照朱先生的说法,就是脱胎换骨,创造另一个人。
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你要在理论上有一点建树。所以到了排练场上,不管你是什么博士、博士后、研究生,拍过多少戏、演过多少戏,到了一个新的剧组,从零开始。就好像是一个外科大夫,什么博士生,论文做得好,你一到手术台上来,就要看你开刀的时候怎么样?表演就是要能够站在手术台上动刀的人,你非得亲自动刀,非常熟练,那你才能够撑得起。所以一切称号、多少经验都没用,到这儿来开始从自我起步,从生活起步,从行动起步。
另外一个建议,能不能考虑在学院重建实验话剧团?我访问美国的时候,美国艺术剧院就有一个实验话剧团,运作了多少年了,看到一个老师在上课,教表演,晚上他去演戏了。这个老师做导演,晚上那个戏是他导的。就是又教又演,又导又演,这个体制太好了。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些东西?因为我有了亲身经历了,我可以讲,没有演戏经验的,没有实践亲身体会的,讲的都是空的,不是针对性的。我毕业时候,要我留校当老师,我非常难过,哭着找朱先生,说我刚毕业什么都不会,让我去当老师,怎么教?我是不愿意的,说要有实践经验才能教,我当时就是这样的。现在毕业就去教书,教的是什么?首先一个问题,你有没有鉴别力,你能鉴别哪个是“虚假”,哪个是真实?
总的一个感觉,现在我觉得学院框架是外向型,一部自行车,轮子什么东西都有了,但是轮子转得怎么样?要看龙头是不是很活,我的建议是练好自己的内功,呈现自己的独特实力,拿自己有实力的东西到国际上交流去。
在世界范围内真正称得上比较合乎表演这个学科规律的,真正有表演体系的——从训练学生到创作组织,还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我是1953年就到戏剧学院学习,六十多年了,基本上是在表演系30年,然后在导演系、戏文系从事教学,没有离开一线。所以我对于表演方面是有点发言权的,导演方面也有发言权的。
我们尊崇一个比较科学的表演体系,并不是照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而是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吸收我们民族传统、优秀的东西,进行实践再发展。现在是什么局面呢?一些年轻人对于这个体系,第一是没有认真地学,也没有认真地传授。他觉得现在世界上各种流派很多,用不着非要学你们原来的那个。
现在有些比较时髦讲法,叫跨文化、跨领域、跨国界,我觉得这种讲法有一点荒唐。文化可以吸收任何一个民族好的东西,是不是要跨文化,一定要以自己为核心考虑。现在导演强调的是视觉的宴会,视觉上让你很满足,搞得很强烈,看起来丰富多彩,很吸引你的眼球。但是要知道视觉不是一个孤立的东西,我看了一些戏,包括我们现在学院年轻的导演的作品也有这个毛病。戏真正的实质是什么?他漏掉了,走偏了。所以戏尽管很热闹,但不好看。
视觉跟思想,跟人物的内心,跟他的性格,跟整个的社会环境、整体形象是分不开的。就像朱先生讲的,导演的任务主要是帮助演员创造角色,你这个视觉形象是个全新的形象,是人物的形象,是全剧的形象,是这个戏所反映的时代的内涵。你揭示出来的形象,不是光在视觉上吸引人的眼球,比如搞个舞蹈,弄得眼花缭乱,点个火把满台转,而是要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问题现在很严重,必须要纠正。
熊佛西是老一辈戏剧人的形象代表。他首先是一个杰出的戏剧家,是一个杰出的剧作家,杰出的戏剧导演。他存世的剧本,现在有40多本。在上世纪30年代,中国戏剧界就有“南田北熊”之称。
其次,熊老是杰出的戏剧理论家,他写过《佛西论剧》《写剧原理》等。他对《写剧原理》这本书有自己的评价,他说:“我这本书虽然是浅薄,却是我们四千余年来,第一部关于戏剧原理的,比较有系统的书。”他这本书是30年代出的,里面澄清了我们现在还在糊涂的问题。比如现在我们有人要把我们的戏剧领域搞上去,说要加强文学性。加强文学性就把其他特性都忘了,熊老说戏剧的一部分是文学,但是整个戏剧绝不是文学,而是一种独立的艺术。
戏剧学院有好多学生都毕业了,问他戏剧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他还是讲不清楚。熊老当年早就说清楚了,就是动作。他说了很多规则性的东西,同时告诫那些学习戏剧规矩的人,说小心不要上了规矩的当,你只可以拜会规矩,切不可投降规矩。可以用规矩,但是不能投降。熊老是中国现代戏剧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是我们中国戏剧教育筚路蓝缕的第一人。熊老给我们留下最核心的东西是:“我们培养人才要注重人格的培养,使每一个戏剧青年都有健全的人格,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爱民族、爱国家、辨是非,然后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