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舍是一个传统思想深厚的文人,“守望传统”是他文学创作不变的情怀;随着社会变革,老舍由尝试现代革命理念到坚定革命主张“杀上前去”;同时他又深受宗教影响,作品诠释宗教的牺牲与博爱精神,最终回归宗教。沉淀的不变与随着时代的改变是本文探讨的主要内容。
关键词:儒家思想 现代革命理念 宗教情怀
《黑白李》是老舍在1933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虽是“听来的故事”,但他由“听”触摸到这场事件的余波,由此塑造出两个鲜明的形象——黑李和白李。时隔11年,无独有偶,《四世同堂》这个堪称“长篇巨制”的作品同样来自“听来的故事”,也由此塑造了一系列鲜活的人物,如祁瑞宣、钱默吟和冠晓荷等。笔者试图通过分析黑李、白李和钱默吟的形象来探讨老舍创作思想的变与不变。
一、“守望传统”
北京是传统文化的中心。老舍生于斯长于斯,在文学创作中更是满怀热情地将情感播撒在这片沃土中。老舍曾这样表达他对北平的感情:“一闭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地描写它。”[1](P62)正是对北京有深厚的情感,老舍笔下的人物充满浓厚的传统气息。
在《黑白李》中,哥哥黑李把喜欢的女子让给弟弟白李,宁肯把家产都给弟弟也不答应分家的要求,这些按照黑李的说法是“不能因为女子失了兄弟们的和气”[2](P93)。按白李的说法是“又是那一套——母亲去世的时候,说什么来着?不是说咱俩老得和美吗?”[3](P96)。这种为维护“兄弟们的和气”和遵循长辈的遗愿暗示黑李是传统孝悌思想的承袭者。“不管是其在恋爱问题上表现出的谦让态度,还是在分家问题上的反对态度,其指向都是在于维护家庭关系的完整,保证血缘关系的延续和存在。”[4]孝悌是仁之本,维系以家庭为单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孝悌思想是仁的基础。《论语·学而》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本与!”[5](P2)“仁”是孔子的最高道德标准,而孝敬父母、敬爱兄长是仁的基础,老舍抓住传统思想的核心塑造出一个极具传统精神的形象。除此,小说通过车夫王五口述写出了黑李对底层人们的关怀与体恤,体现了“仁者爱人”的思想。再以车夫的陈述为例:“二爷是好人,不错;可究竟是个主人。”“主人”一词是与“奴仆”对举的,只有存在等级尊卑才会有“主人”。追本溯源,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坚定地维持带有礼法色彩的等级秩序,而“主人”一词含蓄地表现黑李思想中儒家传统“礼”的思想。通过王五“美中不足”抱怨式的陈述,也流露出老舍对传统思想审视与批判的态度。
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将传统思想主要熔铸在钱默吟身上。钱默吟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老舍便用“他们对人,无论是谁,都极有礼貌,可是也都保持相当的距离”[6](P13)写出钱默吟的隐士风格,继而又道出他的日常生活:“他每天的工作便是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到特别高兴的时候,他才喝两盅自己泡的茵陈酒”。[7](P14)只关心诗酒花是传统士大夫追求高雅但悠闲散漫的一面。这与黑李“转转这个,转转那个,把红鱼要一点不差的朝着他”[8](P93)“茶碗上的花纹摆不齐都觉得不舒服[9](P99)”一样。尽管老舍时时流露出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热爱之情,但这种将生活过分地“艺术化”也让老舍清醒地看到文化“过熟”的局限。如果只通过诗酒花就说钱默吟是一个传统士大夫远远不够,真正体现传统精髓的还在人物的内在品质。在面对敌军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中,钱默吟岿然不动。小说通过人物心理活动表达人物性格:“假若从前他要化入宇宙的甘泉去,现在他须化成了血,化成忠义之气。”[10](P443)由饮酒作诗的隐士变成反抗复仇的战士,钱默吟变化巨大,但是不变的是他受传统文化熏陶形成的忠义、献身的品质,这种品质只有在国家、民族受到威胁时才会凸显。钱默吟曾对利诱他投降的敌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11](P456),这里的“节”是民族气节,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道德操守。从黑李到钱默吟,老舍塑造了两个散发浓郁传统气息的人物,作者站在文化审视的高度,肯定了优秀的传统思想,对文化“过熟”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表达了忧虑。
二、“杀上前去”
在《黑白李》中,白李身上表现出较为明显的现代革命色彩。为了革命志向,白李要和哥哥“一刀两断,各自奔前程”。通过车夫的话:“他是为我们拉车的——天下的拉车的都算在一块儿——抱不平”[12](P103),“抱不平”是白李为劳苦大众发启蒙之声,流露出平等的革命意识。从《赵子曰》的李景纯、《离婚》的丁二爷到《黑白李》的白李,老舍的思想已经有了初步的从个体的刺杀行动走向群体暴动的转变。但是由于老舍没有系统的革命理论和主张,再者这个故事是“听来的”,所理解的暴动目的很浅显,认为砸毁电车道是为了维持拉车的生计。这种不熟悉与不理解使得老舍对白李着墨不多,白李的革命带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性——与黑李闹是“借题发挥”、不知不觉失踪以及向黑李要一千块钱。按照小说的表述,老舍试图塑造出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物——“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现代的”,仔细探究,就会发现老舍对二人的情感有倾斜偏重。在说那个女子时,白李用了“女玩艺”这样一个蔑视人的称呼,在追求方面,白李更是“蓄谋已久”,表现出对人的不尊重和对情感的否定:“我专为和老二捣乱,才和她来往;不然,谁有功夫招呼她?男与女的关系,从根儿上说,还不是兽欲的关系?”[13](P95)而黑李却是“郑重的向她磕头”。就算磕头再不好,可以推论老舍更反感白李的行为。“在老舍笔下,总是旧人物更可爱一些,而新人物却讨厌的居多”[14](P247),一语中的,道出了老舍的文化倾向影响他笔下的人物形象。而“面对传统与现代的情感选择和价值较量,老舍最终在叙述语调和叙述立场上都将天平砝码加在了传统的一端,情感天平最终发生了严重的倾斜,全文充溢着褒黑贬白的情感偏重。”[15]所以在作品最后,老舍并没让组织工人暴动的现代人白李完成他的使命。在30年代老舍对传统思想与现代革命理念探索的结果是老舍在传统与现代的对比中又回到了传统。
老舍有自己的文学主张和文学理想,如果说在30年代他只是受到反映时代的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理论的一些影响,那在40年代创作的《四世同堂》已经融入了作者对家国命运的深切反思,从白李到钱默吟,反映了老舍从传统思想向现代革命思想的转变。抗战后钱默吟的思想和行为不但是对白李的突破与改变,同时也是对抗战前传统文人钱默吟的调整与转变。钱默吟的抗日行动来自现实的教训——家破人亡,这有别于老舍理解的白李们为了生计而发起的暴动。这种反抗是实实在在地做实事:“他们教我写文章,好,我写。他们教我把宣传品带出城去,好,我去。”[16](P179)钱默吟的行动不再是白李带有神秘性的暴动,它是一个个具体的行动,而且带有强烈的国家至上色彩。抗战前,钱默吟处处显示出传统士大夫的悠闲雅致,但是在面对家破人亡的现实和国家危亡的关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气节瞬间将安于书斋生活的诗人推到了最前线。如果说当初老舍不能理解白李组织车夫暴动,那么在钱默吟身上老舍已经让他洋溢着强烈的革命色彩。如果说抗战前的钱诗人是不谙世事的隐士,那么国家危亡之际的钱默吟已经变成了充溢民族气节的英雄。
三、回归宗教
老舍是一个与宗教有密切关联的作家。“他受宗教文化的影响是多元的,有的是来自佛教文化,也有的是来自基督教文化,还有的是来自伊斯兰文化。”[17](P50)他自己曾受洗成为基督徒,在他的作品中有明显的宗教文化痕迹。
在《黑白李》中,尽管黑李有浓厚的传统思想,但与白李失去联系后他把希望寄托在宗教。他开始进礼拜堂去祷告,唱圣诗,看《四福音书》,并且戒了酒,还说出“劝人为别人牺牲”的话。小说中有两处写黑李受刑前和死后的神态,“前面坐着的那个,闭着眼,额上有点汗,嘴唇微动,像是祷告呢”和“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像死的时候在祷告”[18](P106)。“祷告”是宗教的仪式,老舍在描写黑李被示众、枪决的情节时,与《四福音书》中耶稣赴死的情节惊人地相似。从黑李进教堂起,老舍再没有给黑李一点传统的色彩,从浓厚的传统氛围向基督教生活和思想的转变是老舍在塑造人物形象内在精神的转变,宗教是黑李的归宿。
《四世同堂》中,不仅有老舍的基督教情结也有佛教情怀。“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见‘信,望,爱。”[19](P447)钱默吟通过自己的切身经历体悟了耶稣的伟大精神,并且鼓励青年人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不作无畏的牺牲,珍惜生命,同时在关键时刻又要宁死不屈,坚守民族气节。也通过祁瑞宣的心理活动彰显出钱默吟耶稣式的牺牲和献身精神:“现在,他看钱先生简直的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20](P81)
但这并不是最后归宿,老舍最终让佛教的宽恕、博爱拯救人的灵魂。面对儿子仲石、孟石的牺牲,老伴的离世,复仇的念头使钱默吟疯狂,他甚至要给还未出生的孙儿取名“钱仇”。在明月和尚的影响下,钱默吟将对敌人刻骨铭心的仇恨转变为讲恕道,讲博爱。“我们的抗战不仅是报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打击穷兵黩武,好建设将来的和平。”[21](P180)他将给爱孙拟的名字“钱仇”改为了“钱善”。这种转变值得珍视,如果投入抗战是外在的转变,这种由仇恨而宽恕的转变则是人内在心灵归属性转变。“这样,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战前的我一致了。”[22](P180)尽管这种转变也是在宗教的影响下发生,但是这不同于黑李从传统向宗教的转变,那种转变的结果是生命的戛然而止,佛教思想转变的结果是生生不息,达到心灵的平和,这也正显示出老舍对佛教修心作用的认同。
注释:
[1]老舍:《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2][3][6][8][9][12][13][18]老舍:《老舍选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4]方岩:《论老舍国民性改造的价值取向》,北京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
[5]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
[7][10][11][16][19][20][21][22]老舍:《四世同堂》,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年版。
[14]汤晨光:《老舍与现代中国》,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15]王俊虎:《“守望传统”:老舍文学创作的不变情怀》,中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2期。
[17]张桂兴:《老舍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陶侠妹 湖南长沙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4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