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红
印象中的父亲言语不多,很是严厉,不苟言笑。听母亲说,父亲出生贫苦,小时候没上过学,17岁参加革命后上过识字班,上世纪50年代曾到中央团校学习。靠着勤奋加苦干,20多岁便担任领导职务。
童年时,父亲是那么的忙碌,要求我们是那样的严格。那时的父亲担任着一个大型水利工程项目的总指挥,我们一家随父亲居住在乡村工地上。父亲很少参与家庭生活,对待工作极其投入,仿佛他的存在价值就是工作。终日忙碌的他常常不眠不休,豪气地指挥着几千人大战水利工程,人们尊敬地称他“指挥长”。上世纪70年代末,他的座驾是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这令我和弟弟非常自豪,觉得特有面子。我和弟弟在距离工地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小上学,每当我们背着书包艰难行进在乡村小道时,心里总是幻想着要是能坐上爸爸的汽车,那该多好啊!可我从没坐过那辆小汽车,一次也没有。
年幼的弟弟倒是坐过一次车,但不是爸爸那辆伏尔加。工地附近废弃的小砖窑窑炉像极了一口大锅,童年的我们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儿一起围着倾斜的窑炉追逐嬉戏,弟弟不小心摔断了锁骨和手臂,一只手耷拉着,疼得直哭。当地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在妈妈再三央求下,爸爸才拜托送货来工地的大型平板车司机,请他顺路把妈妈和弟弟捎到县城,好第一时间为弟弟接骨治疗。这是印象中父亲搞过的唯一一次特殊。
父亲担任宣传部长时,在邮政局工作的一位姐姐考上了四川美术学院,邮政局不放,父亲得知后出面找邮政局长谈话,帮助解决。这位姐姐就是后来的著名画家黄英。县医院外科“一把刀”杨叔叔的爱人在攀枝花工作,杨叔叔找到父亲,希望组织出面帮忙解决两地分居问题,爸爸爽快答应。事后,黄英姐姐和杨叔叔分别带着一瓶五粮液和两块花布来家里感谢父亲。父亲沉下脸子,把他们赶了出去。担任城建委主任时,来家里找爸爸的人更多了,送礼的人也更多了。父亲从不接受任何礼物,有时别人直接把礼物放在家门口就离开了,父亲总是四处打听,然后叫我或弟弟拎着礼物给人家送回去。
中学时,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渐渐变得那么的不近情理。因为母亲在农村当代课教师,我们姐弟仨随她落户在农村。水利工程项目结束后,父亲调任宣传部长,我和弟弟也转学到了县城。因为这个农村户口,在县城上学的我和弟弟颇受歧视,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和父亲一样级别的干部,他们的孩子都解决了户口问题,唯独我们家没有。从妈妈和爸爸的争吵中,我听出爸爸其实是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的,但他把机会让给了别人。
大姐16岁参加招工考试录取到了林业局下面的林管站,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单程需要近40分钟。山路坡陡路狭、人迹罕至,大姐心里的恐惧和胆怯可想而知。大姐屡次恳求父亲想办法把她调到距离县城近一点的地方,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说:“自己的路自己走,不要搞特殊。”我大学一年级那个暑假,大姐上班路上遭遇车祸,当我和弟弟在医院太平间见到满身血迹的大姐遗体时,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我们觉得大姐的死是父亲一手造成的。看着父亲无力地趴在大姐遗体上,两眼木然。那一刻,我在他的脸上读出了愧疚、读出了懊恼。
退休后,父亲言语不多,默默在家买菜做饭带孙,终日操劳,似乎要极力弥补他当年因为工作忙碌疏于照顾家庭的歉意、弥补心中对我们三姐弟的愧疚。他用不停地劳作来极力讨好我和弟弟,但我们姐弟俩都不领情。
若干年后,父亲久病未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按照父亲的遗愿,我们没有举行告别仪式。那两天,得知消息后自发来家里送别父亲、看望母亲的人很多,人们都念叨着说:老罗正直无私,两袖清风,是个难得的好人。
办完丧事和先生返回成都的路上,先生说爸爸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姐弟俩都埋怨他、不理解他,但他不怪我们。先生说:爸爸告诉他做人要有原则,一生坦荡清白,才无愧于天地。听完先生的话,我释然了,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父亲。
作者单位:四川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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