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一千只老鼠住在一起。我吃饭的时候,它们在饭桌下四处走动,在脚边商议大事。我上楼的时候,它们在狭窄的楼梯两侧列队窜行,左上右下,经过我如经过激流中的礁石。夜里,我躺在床上,它们在我头顶上方“嗖嗖”而过,在床下嬉戏打闹。我伴随各种琐碎的声音入睡,又频频被刺耳的啃噬声吵醒。有时是“吱吱”尖叫。我猜有一只老鼠在哭泣。那时已经夜深,我疲惫不堪,只能大喊一聲。尖叫声立刻停止。然而,当我再次沉入梦中时,它又哭了。
好像它们比我更痛苦,它们的“人生”比我更曲折。我常常长时间坐在沙发上,观看老鼠世界的种种情景剧。我想不通它们如何就能抱住对它们来说异常粗壮光滑的桌腿攀上高高的桌子,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绕我的鞋子一圈又一圈地打转。时间久了我就有些糊涂了。开始我是老鼠世界的一个庞大的旁观者,后来只不过是它们梦境中的异物。我在房间里大声唱歌、跺脚,把家具嘎吱嘎吱推来推去。否则我就渐渐消失了。可无论制造出多大的动静,我还是正在越发虚弱。满地老鼠,它们的梦境仍完整无缺。没有一个抬头看我。我打开门出去看,甚至没有惊动一个邻居。
我租住的是河边一排老房子中的一套,带个小阁楼,异常狭窄,偏远安静。每天下班,走很远的路回到家,打开门,浓重的鼠气迎面扑来。瞬间满目惊慌。像有人摇动一棵晚秋中果实累累的大树,老鼠们的身影同时从高处跃下。从桌子上,从床上,从柜子上,从椅子上,从天花板上。满地流窜。那是开门声惊动了它们,不是我。我走进房间,关上门,老鼠的世界又严丝合缝。我站在房间中央,看到窗台是悬崖,窗帘是藤蔓,桌子是孤岛,沙发是开满黄色花朵的向阳山坡。空气中看不见的地方有各种通道,小径复杂分岔,加起来比全地球所有的道路还要漫长。这是老鼠的丛林王国。这幽暗的房间完全封闭,与世隔绝。
后来我决定搬家。
我抛弃了一千只老鼠后,像是一个从不曾见过老鼠的人那样若无其事地活在世上。却深知它们从不曾抛弃过我,至今仍在我身体深处某个绝对封闭的狭小空间里生生不息。后来遇到了很多人,他们真心喜爱我,渴望了解我。他们对我说:“其实我是和你一样的人,我们有共同的经历。”我暗自叹息。只有一千只老鼠听到我的叹息,在我生命的阴影中一齐抬头,目光若繁星。
是的,我曾和一千只老鼠生活在一起,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只和一只老鼠在一起。有一天做饭时,一扭头就看到了它。心里嘀咕:“这房子怎么会有老鼠?”顺手舀了一勺剩饭放到橱柜下的空地上。第二天,那勺剩饭没有了。从此我每天都在同样的地方放一勺饭等它。
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把它喂饱了,可能就不会来偷我的粮食啃我的家具了。结果,温饱思淫欲,它下了一窝鼠仔,又下了一窝,又下了一窝……渐渐占据我二十七岁那年的生命。
(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