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我国长篇小说的创作获得了迅猛的发展。但作品之多,不堪重负,即使是精品力作,也难免有遗珠之憾。然而,当我读到长篇小说《迷途》时,眼前不觉一亮,甚为吃惊。一是惊诧于作者对文学的孜孜以求,近年来其文学作品屡见报刊,且文体涉及面广,小说、散文、诗歌都颇有建树。二是惊诧于其居然敢以《迷途》为题?迷途原意是指迷失道路或者喻陟错误道路,常常被道德挪用为特定的人生存在状态。文学作品里以迷途为名的数不胜数。有北岛的同名诗歌,有夜安的同名小说,有白浪导演的同名电影,甚至有种木马病毒亦取名叫迷途,欲从中夺路而出书出新意则需要作者非凡的魄力与勇气。这些诧异带着我迅速沉入到《迷途》中,一读就是一个通宵,获得了久违的阅读快感,快感逝后遗留无言的沉重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自从我从事文学评论这个职业后,阅读小说陷入了一种困境,一本书读下来总是支离破碎的细节组合,那种完整故事的基本功能——阅读快感与重感丧失殆尽。这种愉悦中沉重的难以言说的感觉促使我提笔言语几笔,权当献给生命之沉重的无言泪滴。
一、道德批判里的悲剧意识
作品主人公农家娃陈文秀成了村里恢复高考以后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欢悦喜庆。简单的大学生活里,他在图书馆里看了大量的文史哲类的书籍,除了谈了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外,还树立经世济民的崇高思想境界。遗憾的是他由于家庭背景贫寒而低微,毕业后只能再次抛回农村,回到安阳五中当了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他在乡村课堂上,秉承知识分子的启蒙精英意识,先后两次因言论不当而获罪,先是被警告,接着被革除教职做了看大门的保安,后来因听录音机被检举看大门而不得,改派为水电维修工。一场四平八稳的爱情也在一系列的事件后变得平乏无味。万般无奈别无他法之时,只得求助当工业局局长的堂叔举荐,提着两条烟一对酒去拜谒工商局的王局长,虽然“走到门口时,两条腿有些发软,只想往回走”,但他还是克制自己,圆满完成任务,并由此命运出现转机,再次走出乡村改变了前程。他顺利地调到了麓阳市西河区工商局经检大队,但是知识分子的那种耿直和责任感让他在不大的官圈里处处受挫,后无退路,前无方向。调到市局也无济于事,本来以为稳稳当当公平贸易局局长非己莫属,最终花落别家。失望中他一冲动就辞职下海。刚开始,他还是紧抱知识分子的经世济民的信念,坚守自己的原则和商业道德,从养牛到卖牛肉,不注水掺假,但消费者不买账,假作真时真亦假,价格低反而觉得他的牛肉有问题。迫于利益他选择妥协,“从认真打假,到认真造假,陈文秀完成了由一贫如洗到身家百万的蜕变。他的道德操守也从有所坚持走向彻底堕落”(王跃文语,见《迷途·序言》)。陈文秀的事业在造假中红红火火起来,与高干子弟豪少合资了正秀公司,身边的女性亦于用于取时,正当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之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得了艾滋病。天堂一夜崩溃。他痛心疾首满怀忏悔。退出投资,安排后事,他回到远离的故土,平静回味着这所经历的一切。在乡村的石板桥旁,在马老师的道观里,透过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满足、温暖和舒适,陈文秀突然禅悟了生命的意义:“生命就是安安静静的活着,有意识的活着。当一个人受着尘世许多法则的约束,受着身体许多欲望的驱使而活着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是无意识的,浑浊的,糊涂的,迷茫的。”
在新的世纪,中国小说的写作日趋多元化,在后工业化的语境里(当然这点在学界颇有争议,因为中国的现代化尚未完成但后现代就渐成气候),由消费文化主导的多重力量纠结的在场写作已经潜在地消解了文学的信仰力量和精神总体性特征。道德在文学的个人经验的扩大化战役中被无形放逐,后现代的快餐文化放弃了“对自我的内心生活进行细致探究” ①,遗忘了文学是用生命的感悟来体验、理解、确证一种生命的存在及其价值,就必然失却灵魂的精神虚践,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人生和情感的丰富性,破坏文学性的美学建构。但回到《迷途》中,我却一不小心拽住了灵魂的衣角。陈文秀虽然在官场吃喝爬滚几许年,但至始至终都是未握实权的底层工作人员,加上农村出身以及后面做生意的艰难,基本上可以确认为这是小人物的“英雄”史略,他的事迹亦很平常,作者的描述亦波澜不惊娓娓道来。但这平淡中蕴涵着毁灭的力量,最后因艾滋病点燃了生命之火,从而在作者貌似津津乐道的调侃里赋予道德审判的力量,在精神虚践里描绘出灵魂游离的百丑图。王跃文在《迷途·序言》将之定义为忏悔录。这让我想起了世界文学巨匠托尔斯泰的晚年思想巨著《复活》②,小说内容很简单,贵族青年聂赫留道夫诱奸姑母家中养女、农家姑娘卡秋莎·玛斯洛娃,导致她沦为妓女;而当她被诬为谋财害命时,他却以陪审员身份出席法庭审判她;从而引发了作者晚年代表性主题──精神觉醒和离家出走,用宗法农民的眼光重新审查了各种社会现象,崭新窥视了知识分子的灵魂由死到生的辩证发展的历程。如果说《迷途》里,陈文秀由忏悔而获取生命的真谛,那么他的“生命”(意识)的重生是不同于聂赫留道夫的复活。因为聂赫留道夫本身就是贵族,堕落腐败拥有先天的条件,他的道德自我完善完全改变自我的视角,从平民的角度来博爱生命,这种经历的传奇性和道德的落差感赋予惊世骇俗的震撼力。而陈文秀这个连时代的社会精英都称不上的小人物,虽怀有经世济民的理想,但并不好高骛远,他的不安于现状或可谓之有志青年,生活好一点、钱多一点有错吗?这些想法本身是没有错的,甚至连卑微都谈不上。但就是这一点点追求,使得他不得不一步一步退守自我良知的防线。生活的窘迫和母亲的病危让他的防线彻底崩溃,他内心默认了欲望追求和游戏规则。他的愉悦与世俗达成妥协,焦虑灵魂游离到了迷途难免有点沾沾自喜起来:“只要你适应这个社会,发财原来如此容易。”一步一步滑落,作者有点沉迷之,读者亦无从察晓,一切仿佛都没有错,却悬崖一线无法回头。王国维在评论《红楼梦》时曾借鉴叔本华的悲剧提出悲剧的三重境界:“极恶之人”或“盲目命运”造成的悲剧,以及“非例外之事, 而人生之所固有故”这三种悲剧当中,以最后一种悲剧的价值为最高,因为“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③。在迷途里,作者禅悟出“有意识的活着”这个概念,似乎正所谓盲目命运之故也,细味之,方知此乃非例外之事,而是人生之所固有故。
二、生死之间的生命伦理
著名作家阎真的《沧浪之水》中主人公池大为虽然也是农村娃(农村出生),但由于其父亲的知识分子式行为艺术的身授心熏,在其内心灵魂的平台上赋予其高堂精英意识,父亲死后留下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则成为池大为启蒙意识形象的喻托。但是《迷途》中的陈文秀则没有,他自始至终没有崇拜的偶像,没有明确的行为目标,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因时造势,随波逐浪。如果说池大为在世俗之“势”前,一再压抑着内心欲望涌动而“强迫”自己想一些高远的问题来“审美人生”,从而获得情感慰藉和心灵休憩,体现了池大为的价值坚守秉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通过内修来超时间之“道”和世间之“势”的内向超越模式,但在孤苦无助、虚幻渺茫面前,坚守是如此地无力和可笑,内心在自尊和自卑、自傲和自责间经历了辩证抗争的炼狱。最后,池大为跪在父亲的墓前将《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付之一炬,但是他还是迷茫的,作者最后写道:“风呜呜地从我的肩上吹过,掠过我,从过去吹向未来,在风的上面,群星闪烁,深不可测。”④这意味着失去文化根的池大为已经陷入“迷途”中。这个“迷途”凸显了人文知识分子人格分裂的悲剧,在苟活中没有死神的利剑,他始终无法跳出五尘之外而识破真相。但在《迷途》里,如果说陈文秀尚称得上知识分子的话,他是被放置于平民的视角的。叙述也不专注于心灵活动的辩证运动,而是在生活的不动声色的绵绵叙述里,通过市场经济这只无形的手将朴实的生命扭捏,从而跃出了知识分子的文化批判和官场小说道德批判的叙述圈套,将悲剧在未知未觉中的生死之间爆发;从而彰显作者对生命的哲学思辨:只有死的胁迫才能把生命从困惑、忧虑的迷惘中,从彷徨、麻木的沉沦中唤醒,促使生命投入最后的超生。在死的时刻,生之大门才敞开她的全部现实性。亦即死是对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识,是对感性存在的有限性感悟,他迫使人们去关切自身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所以在死亡的大门面前,陈文秀“望着阳光抚照的田野和山川,心绪安宁”,他感觉到“应该在安静中离开这个世界,没有欲望,没有痛苦,没有挣扎,自然而然,归于大化”。这说到底是生命的伦理问题:是“苟活着”还是“干净死”?
在陈文秀的由生到死,由死悟生之间,我们可以感悟其细微的情感变迁。小说起于陈文秀等待“死亡判决书”的焦虑心情,他对“生”是如此的向往,导致了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当然此时烧香拜佛、祈祷发誓是令人无从相信而又合情合理的。而当他确诊后,明确意识到生命在倒计时的时刻,方感觉到孤独?感觉到“一个没有将来的人”,过去就是一片空白。当柳红绝情地向他挥一挥手时,才猛然发现事业、财富、女人在死亡门前都是一场空,并且其愈丰富,那种莫名的痛苦和失落、孤立无援的感觉愈甚。看透这一切,他必然选择回到故土——因为故乡是每个人心目中的净土,每个人心中魂牵梦绕的归途,每个人心中存在的家园。而且只有回到乡下他才能静下来细细想想逝去的一切。追忆似水流年,他怀着淡淡的不舍和隐隐的焦虑,又有些许自豪和丁点辩解。这表现在叙述中,叙述者以“我”的名义不自觉地跳出来发表评论或者辩护。这一切似乎都没错。但正是在这都没有错里,超脱了简单的道德批判,复归生命伦理的哲思。生命伦理以人为本,以活着为第一要义,以人的全面发展为终极目标。任何破坏生命伦理平衡的事件或个人必将遭到生命最严厉的惩罚。生命伦理事件体现在社会发展中,就是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悖论;就个人发展来讲,就是物资追求和精神塑性的内在博弈。而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人类这不息的欲望。卑琐的欲望与崇高的目标,其界限从来就模糊不清,往往随话语解释权的意愿而改变。欲望是不是好东西?这恐怕谁也说不好。作者在《迷途》里借陈文秀和马老师的对白道出这世界上生命伦理灾难的根源,但给予不了解决的方案,或许生命伦理本身就是一种矛盾博弈的平衡状态。陈文秀在即将告别生命的时候来到了古庙,以期作最后的灵魂的洗礼与拯救!这正是“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在应对‘历史的挑战时其价值思维方式和思想情感方式上具有某种天然的宗教情怀”⑤的表现。最后,在孤独与寂静中,陈文秀抛弃了所有的欲望、希望和绝望,坦然面对眼前舒适平淡的一切,回归到老子的“无为”之道里。
三、生命价值的意义寻踪
现在,随着消费文化对话语空间的霸占,文学日益被边缘化。文学亦如张大春在《小说稗类》所言是“一片非常轻盈的迷惑”。⑥但是《迷途》给了我一份沉重,仿佛其实现了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所言及的小说的使命——“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⑦这《迷途》里的“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表现为两个层面,一是道德批判里的悲剧意识,二是生死之间的生命伦理。在叙事的结构和修辞的策略方面则表现为否定之否定——叙事的平淡化、琐碎化娱乐了“身体”和“欲望”,否定内心的价值理性和审美标杆,再通过死亡来否定“身体欲望”,来凝聚那些浩大、强悍的生命伦理事件的真实和尊贵。我在《迷途》里一直试图复原生命伦理的康德意义上的“人是目的”的图腾,但活生生的人在临死之间的真切感受我一直无从想象。王跃文亦以为:“也许真的没人能说得清楚死神近在眼前时的感受。”(《迷途·序言》)或许只有那些接近死亡,并且从死里逃生的人,才真正知道何谓“重获新生”,从而必以更加清醒和敏锐的人生态度来经历此生的独一无二之美丽,并真正懂得生活意味着什么。但是,世上能有几人能历此劫难来个虎口夺命?斯所谓:人生路,是迷途,从何来?为何去?悲乎?喜乎?忧乎?
“意义危机”是人们在社会转型中所面对的最深刻的危机,“意义危机”在中国人的心智结构中表现为三个层面的“精神迷失”⑧。一是“道德迷失”,延续了几千年的儒家伦理突遭猛烈撞击,业已失范,而新的人际规范和道德准则又尚未形成,我们已经无所凭依。二是“存在迷失”,儒家所谓的“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的人生境界已被证明不合时宜了,那么个人安生立命系于何方?存在的意义究竟落实在哪里?三是“形上迷失”,即终极关怀的缺失,终极的迷失,也就是对终极原因的追问,世界的终极原因究竟是什么?无从知道,也无法知道。小说《迷途》在表现了“道德迷失”“存在迷失”之后,或许已经触及到了“形上迷失”的层面。
注释:
① [捷]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页。
② [俄]列夫·托尔斯泰:《复活》,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又见http://course.shufe.edu.cn/course/yuwen/gjxs38
/kzzl/xdpl/wgwdpl.htm。
④阎真:《沧浪之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3页。
⑤杨经建、彭在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悲剧意识》,《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
⑥张大春:《小说稗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⑦[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转引自谢有顺:《被忽视的精神——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一种读法》,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第15页。
⑧许纪霖:《寻求意义》,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现代性与本土化路径研究”(项目批准号:13YJA75103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 佘 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