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大概是老年人不可回避的一个通病。眼前的事可能转身就忘,但几十年前的事却历历在目,特别是那些对自己成长有过影响的事,想忘也忘不掉。我(即本文作者)曾近距离聆听过陈毅军长两次讲话,他的讲话至今回响在耳畔。
第一次:在罗炳辉的追悼会上
我(即本文作者)初见陈毅军长,是1946年夏天,山东临沂,在罗炳辉副军长的追悼大会上。陈毅当时是新四军军长兼山东军区司令员,但他的部下仍然习惯称他“陈军长”。
我当时在新四军兼山东军区“警官学校”受训,学员都是从八路军和新四军各部队选来的基层干部,目标是要培养一批中下层警官,准备接管大城市。两军的战士不只在军装的颜色上有灰绿之分,更重要的是生活习惯和语言各有不同。
由于战争年代文娱生活贫乏,所以编顺口溜发牢骚说怪话,既是一种坦诚的宣泄,也是一种开心的娱乐。不过,不同地域生活习俗的互相褒贬,逐渐演变成思想上的矛盾冲突。
一天晚上点名时,指导员以她那不太标准的江浙普通话慢声细语郑重宣布:“今天晚点,只讲一个问题:团结问题。讲团结,就是因为有不团结。新四军北撤,是毛主席的战略决策,思想不通也得通,一切行动听指挥;八路军、新四军都是红军的后代,一家人嘛,应亲如兄弟,都是陈军长的部下嘛!最近陈军长号召全军,说:‘大敌当前,莫要懈怠,团结奋斗,一致对外。怎么样,对陈军长的号召有不服从的吗?”众声回答:“没有。”接着,有人补充说“不敢”,引起一阵笑声。“谅你们也不敢,我更不敢。”又是一阵笑声。“现在,把陈军长的号召重复3遍:“大敌当前,莫要懈怠,团结奋斗,一致对外!”
“大敌当前,莫要懈怠……”
“大敌当前……”
军容整齐的一个方队,150多个南腔北调、粗犷豪放的男高音,和着一个甜美圆润的女中音,激情高亢,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村边月明静谧的夜空中回响飘荡……
几天后,我们终于见到了陈毅军长。
新四军第二副军长兼山东军区第二副司令员罗炳辉,在枣庄战役胜利后病故途中。大战在即,痛失大将,噩耗传来,全军震惊!
隆重庄严的追悼会,在临沂城东郊烈士陵园举行。
陈毅军长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面对数千党政军人员,慷慨致辞。那天烈日当空,天气燥热,人人汗流浃背,但陈毅军长及战士们个个戎装整齐、风纪严谨。唯一不同的是,广大指战员都是清一色的草绿新装,而他却穿一身米黄色的粗布旧军服,但依然能显出他的庄严肃穆、威风凛凛。他先是以沉痛的心情颂扬罗炳辉同志的丰功伟绩和高风亮节,接着便以愤怒的语调痛斥蔣介石破坏“和平协定”大举向解放区进攻的罪行。
陈毅军长说:“南线,50万大军齐头并进,向我扑过来,还扬言要在两个月内吃掉华中我军,好大的口气哟!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还有,中原地区,30万大军包围我5万人马,形势严峻呐,同志们!我军面临着或者胜利突围或者决一死战!”
他突然提高声音,愤怒地挥舞起拳头:“你蒋介石要消灭我那5万人马,你,要开25万的收条给我!”没有麦克风,却声震长空,惊天动地!稍顿,他又批评我军内部一些人的厌战情绪和恐蒋心理:“干革命,谁也不是用小绳捆来的嘛,要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给我滚蛋!”他又挥动一下拳头,仿佛要立即赶走那些不坚定的分子。“蒋介石,你有啥子了不起嘛,‘剿共‘剿共‘剿了18年,‘剿出120万共产党员、100万共军;再‘剿三五年,说不定把自己‘剿垮喽!要打就打嘛,你要打我,我要自卫、反击,奉陪到底。明天我就上前线,3天后听我的胜利消息……”
全部讲话不过半个小时,一哀、二怒、三批、四鼓励,慷慨激昂,从容自信,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几乎每一个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第二次:在保卫工作会议上
我第二次见到陈毅司令员,是1950年春在南京。华东军区兼第三野战军政治部召开渡江后第一次保卫工作会议,请陈毅司令员作报告。我当时在保卫部任助理员,参加了会议的组织工作。会议在原国民党中央党部大院的一个小礼堂里举行。陈毅司令员穿一身淡黄色军便服,外罩一件深咖啡色皮夹克,庄重威严又十分潇洒,他和颜悦色、幽默风趣,声音深沉洪亮:“保卫工作重要哇,同志们!你们龙潜部长给我汇报说,部队过江以后,发生了多少泄密事件,吓我一跳!说发生了多少破坏事件,我又一跳!说还有多少案件正在侦破当中,我又一跳!三跳哇,同志们,不得了哇!说明保卫工作重要,保卫工作成绩很大,保卫工作任务还很繁重。吓我三跳,说明我这个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有官僚主义,首长也要受教育嘛!你们回去以后,也要向各级首长进行教育,吓他三跳。我说的,不重视保卫工作叫作没有政治头脑,没有政治觉悟嘛!京沪杭地区是国民党的根据地,沿海地区与台湾隔海相望,不安全哩,大意不得哟!部队保卫工作,主要是巩固内部,‘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斯大林说的,没得错。哎,要防止敌人‘打进来和‘拉出去。‘打进来就要利用我们的麻痹;‘拉出去靠什么?靠金钱美女,糖衣炮弹。哎,这一点特别重要。”
接着,他讲了个笑话说:“城市妇女嫌解放军身上有酸臭味,喊解放军万岁时,右手举得很高,左手呢,用手绢把鼻子捂起来,头向左一歪!”说着,他模仿了那动作,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哎,不要笑,那个特务可不嫌你酸臭。话又说回来,澡还是要洗的,擦点香皂也可以嘛,就是不能沾那个糖衣炮弹!那东西沾不得,轻了,让你身败名裂;重了,老子要你的脑壳!”说着,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水杯跟着跳了一下。他转头问身旁的龙部长:“前天枪毙那个龟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部长回答了他的问话。原来驻皖南某野战医院的一个教导员,为求新欢,枪杀了自己怀孕的妻子。保卫部破案后,通过军法处报给陈司令员,他看过报告之后,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并指示要将这个案例“通报全军,以儆效尤”。
陈司令员讲话不过半小时,把沉重的政治话题,融入笑谈幽默之中,对我们百多名保卫干部进行了深刻的教育,给我们留下了轻松愉快的印象。
人都有喜怒哀乐,不同的是,大人物的喜怒哀乐总是同国家的命运联在一起。如果说第一次见到陈军长,他给我的印象是哀和怒,那么第二次主要是喜和乐。但是,幽默却无处不在。以后在“三反”“五反”为内容的几次干部会上,又聆听他的讲话,近见他的风采,即使他在怒发冲冠、对那些铺张浪费的“败家子儿”们拍桌子骂人时,仍然不失幽默,使你心房震颤的同时,也会忍俊不禁!他的讲话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让你铭记在心,久久难忘!
(摘自《百年潮》2015年第5期,成善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