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史(之二)

2016-05-30 21:37黄尧
滇池 2016年2期
关键词:滇池孩子

黄尧

篆塘观日落

1952年,昆明成立中国少年先锋队。

1954年,共青团昆明市委决定成立“红色中队”,这是一个对“少先队干部”的培训班。我已经是中华小学少先队中队长、继后是大队长。父亲从“飞井海”水库写信来,“祝贺”我加入少先队,信扎里还夹着一个蝴蝶标本,是蛱蝶,有长长的勺状垂翼的那种。

“红色中队”每个礼拜六(我习惯称“礼拜”,不说“星期”)晚上集训,时间长达一年。主持者是团市委学生部正副两位部长。

部长说:“时代列车正在飞奔,如果你们不与时代同行,并严格保持一致,在列车转弯时,将被抛弃!”我,一个八岁孩子,陡然觉着自己原来属于随时可能被“抛弃”的一类,一种被赋予庄严使命,又紧迫、危急、恐惧的感觉,让我一下喘不过气来。

集训地点在咸和小学,一个古庙似的大院落里,教室是用木格子栅栏封住的,停电,就点蜡烛,那时经常停电。我注视着蜡烛如何结花芯,蜡泪如何将光鲜的红蜡柱抱成一个怪异、渐渐臃肥的老女人似的矮墩儿。突然,部长宣布,自下次集训,将为你们开新的“社会”课程,终于,我贪婪,且绝对忠诚地吞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未来属于你们!你们是未来的主人!”——这两句话是我落脚到这个世界以来听到的最令我很振奋、诧异、甚至惊悚的话,但它们有什么不同的呢?我发现所有孩子都背抄手,挺直了胸脯。

我就读的昆明中华小学,是当时著名的爱国团体中华职业教育社办的小学,“团体”办学,既不属公立亦非私立,学校的骨干教师大多属“民盟”、“民青”成员,这些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进步知识分子,有很好的资质、素养和理想,均以教育国民子弟为己任。可以说,中华小学充满朝气,与其他学校在办学理念上截然不同,是当时昆明最进步最优秀的小学之一。共青团昆明市委以中华小学作为培养中国少年先锋队干部基地,可称理所当然。

我的一至三年级班主任老师叫孙琳。那时大约 19、20岁,齐耳短发,年轻,也可称漂亮。她写得一手很规整的“黑板书”,有锋有楞,是标准楷体。示范时,在黑板上打米字格,横、撇、竖、捺、点、弯勾,一笔笔演示,伴随琅琅唱读,十分悦耳。我四岁开蒙,在父亲督导下习字、学诗词韵律,五岁开始写短文。对小学生课本,几乎不去翻读。但个子不高的孙老师往讲台上一站,标准的宋楷板书一丝不苟,这却很提神。大家都喜欢她,她也喜欢孩子。

不久,她就带着孩子们去篆塘——这才是她“启发教育”的开端。

一天下午,我们排队向篆塘开发。

那是一个大码头,至少在年幼的我眼睛里,它是一个海上繁华的大集市。有上百艘渔、货船泊在港湾里,还有至少两艘小火轮。它们每日开班,往返于昆明和海口之间。不知为什么,小火轮不时鸣笛,似乎在警告周边的小木船不要恣肆侵扰,如同一个大王在宣示权威。据说,某年,小火轮遭遇海难,淹死了很多人,这使得它的每次起航,都像勇士征伐那样勇敢而庄严。

我最喜欢的是看大船如何装卸散货,令人不解的是它们大多装载砂石、洋灰、木材和一些用麻袋、席包、笋叶竹篾捆扎的大宗货物,一般而言,每艘货船在装卸时会放下两个跳板,装卸工肩荷重物,一脚踏上不及一尺宽的跳板,就一悠一闪,叫人心惊,但他们往还如梭,叫人佩服。更惊奇的是大船进入港湾,如同高楼的数座风帆,便在船家的吆喝声中,水手哗哗收缆,于是,高墙般的大帆刷刷落下,风息浪止,桅樯高耸,真刺青天,只一杆角旗在桅杆顶轻轻舞动——我相信,这里遍布水泊梁山似的英雄,他们个个肌肉健硕,金铜肤色,不需铠甲——我想以他们为伍。我绝然忘记了这不是“时代的列车”,也绝然没有顾忌会不会“在转弯时,将被抛弃”。

孙老师的声调柔和,如同唱诗。我在教会幼稚园混迹三年才进城来到这个柔情似水“棉花糖”似的学校,心底厌恶哪怕稍稍相似的这类东西。但她指着西边,太阳快落山了,她高声道:“孩子们,每天的这个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她是落山么?有哪个同学能回答我?”当然就有孩子说“不”,训练有素的孩子们已经掌握一种“逆反法”——“她是回家了!”“对!那么,又有谁来回答你们的老师——她回家要做什么呢?”——当然了,下面的回答是:“睡觉!”孙老师竖起一个指头,在孩子们眼前摇摇,于是,有孩子说:“她要回家看书、做作业!”孙老师笑笑:“是吗?同学们,你们尽可能去想象吧!现在,大家屏住呼吸,心里默默数数,睁开,再闭上——晚霞多美,它一点点沉,沉,沉下去了——”在此之前,我心不在焉,我看着小船与大船在港湾里争峰,水浪为此激动,船家的船头蹲着一只猫,虎皮斑纹的那种,正与我对视,任凭颠簸,它像守墓人那样沉着,一动不动,它吃鱼么?当然,要不,它怎么就投靠水泊码头?哪种鱼呢?白鱼?花鲢?鲤鱼?……

我转过去,我看到孙老师的脸被晚霞染成了金红色,也看到西山陡然上举,一下攫住了太阳 ……

“同学们,你们回去每人写一篇作文,题目就叫《篆塘日落》……”

我写了作文,题目加了一个字:《篆塘观日落》。稍后,这篇很幼稚的小文章在昆明中小学生作文比赛中得了一等奖。这是我第二次获得这个奖项。第一次也是命题作文《我的志愿》,我说我想当一名地质勘探队员,去大山里为国家找宝藏。我想象在大山里转悠,会很愉快,也不用上课读书了。当然,后一句话是心里偷着念的。

我不知道那只猫可以写进文章去,那只狡狯的老猫!其实!在多数的大船上都养着猫,这是我后来探察到的。那是为什么?难道船舱里有老鼠,或者老鼠会从跳板上潜入货船吗?回答是,对!岂止如此,老鼠甚至会抓着锚链、缆绳从陆地成串地向大船进攻,那简直就是海盗!对于老鼠,不仅十分乐意去漂洋渡海,船舱还是他们理想的都邑大城!有吃的,没错,大米!猪油!红糖!板鸭!火腿!那些从滇南不通小火车的地方借廉价的水道运来的大宗货物。据说,老鼠甚至误食桐油,结果,船主对被擒获者施以酷刑,点把火把老鼠扔到海里去,这个“火球”在空中翻滚,掉进水里还拼命划,蹿上岸来已褪了黑皮,

成一“虾皮鼠”!水手哈哈大笑。孩子有酷虐的本性,惊悚的场面很过瘾,没有觉着不舒服,且更加佩服大船城防司令——猫们!它们甚得恩宠,战事消停或者邑内靖平,就躺在甲板、走板(船舷两侧用于水手行走,撑船的窄板)、船篷的任何一处懒懒地晒太阳。水手绝不厌弃,会恭敬有加,绕道而行。如果不是一只猫,还有儿孙,它们会在桅杆、缆绳上作高危的杂技表演,穿绕在由缆绳和船帆组成的空中舞台上,那时——我猜想,鼠们会望而却步。但,又据说,一只不幸被风浪摧毁的大船沉没,只有一群老鼠游回来,在六甲附近登陆……

我试着向孙老师讲述这个故事,只听了个开头,她瞪着大眼睛说:“不会吧……什么是‘虾皮鼠?”她犯恶心,疑惑我有妄想症。

我说我亲眼看见一只老鼠从水里游向大船,抓着船板就爬上了船头……

她说:“老鼠会游泳,那是真的。”

孙老师把滇池作为她的课堂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接下来,她多次带孩子们乘船去游滇池,但不是散货大船,只是舢板。这让我着实失望,因为,舢板上没有大篾篷,也没有一样渔户炊爨的家私,自然没有猫。但我十分喜欢船家,还有年轻姑娘划船的样子,其实,还有她的父亲。女儿在船尾站立,手握“T”型的桨把,一倾身,桨叶开始搅动水波,入水无声,哗一下,翻起一个深深的漩涡,舢板忽地推进,你就不防地往后一闪,她又一仰身,桨叶出水,沥沥淋淋,再入水,又一漩涡。有时,他们父女会调换位置,父亲来到船尾,一手扳舵,单手操桨,那是转弯、避让、或“顶风”的时候——舢板两舷飞快划过两岸风景……那一仰一俯的样子,我以为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动作,这对父女简直是世上无双英豪!多年后,我成为一名不错的桨手,在红河170公里两天一夜的漂流闯滩时担任第二桨手,我忽然想起了幼时眼前的这一幕……

孙老师允许女同学脱鞋,将赤脚浸在水里,鼓着逆着水流,船家费劲了,可也没什么,笑笑——那年月总能看到这样的笑容。海空间什么都那么明朗。

从篆塘起航,到大观河的中段,孙老师眼睛忽然湿润,她眯着眼,往左岸的远处一指,说:“那是我们家……”

左岸,被农田里秧苗的一派绿色切成的毛绒绒“纸面”上,真有一座像水彩画上的几乎孤立的房子,似乎是一座灰黄色的砖楼……

又一会,她往右岸一指,说:“那也是我们家……”啊呀!那个两层的西式楼房是轮船公司啊!

船上即刻无声,哗哗地,任凭她记忆漂流 ……

孙老师有一个占据大观河左右岸的家,她几乎就拥有整个滇池!她怎么不住在濒临水岸的家里呢?绿柳就是帘子!可以从河里舀水!她住在光华街沙朗巷一个用报纸糊过的小屋里,她新近和一个“志愿军”(复员军人)结了婚。那个古旧的院子只有一口深深的水井!她的毛巾和洗脸盆架上只有一个“坩钟”盆,她用篾壳水壶攒热水……大人永远有掩藏的秘密。

1957年,四年级开学,不见了她,我们班由一个王姓女老师接替班主任。这个个子瘦高脸颊也瘦削,在教室外说话声调尖锐,进得教室就站着不说话的老师,每次上课都要审视每一个孩子,我即刻想起滇池河口那些被圈养起来的鸭子 ……

又过去一个学期,学校宣布,孙老师因什么什么“送劳教”!

什么是“劳教”?什么什么是什么?

孩子们哭了,整整一个礼拜。他们想想就哭。

王老师也不来了,接替的是张老师。她很和蔼,圆脸,透过眼镜片看孩子。

五年级的一天,班里忽然喧闹起来,说,孙老师就要来了。孩子们顾不得上课,蜂拥而出,站在大南城西边的马路上,真的走来一长列被武装人员挟持的劳改犯,有男有女,女的似乎走在前面,一律灰色棉衣,他们每个人都挎着自己的行李,一些稀稀松松,用床单什么的打个结就挎在肩上的包袱。同学里有人尖叫:“看见了!看见了!那里——就是她!”

我是看见了,就是她!她在左右张望,她再寻找我们吗?她甚至在笑,或者预备了她的笑——我知道,无论怎样,那笑,还是真实的。不知怎么,就一眼,我埋下头,我很怯弱,我没有喊,也没有眼泪。自始就没有,那个教室被咽咽的哭声震撼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20年过去,大约在“文革”结束后不久,就有原先小学同学传消息来,说孙琳老师回来了,但确切的落脚处尚不清楚。她在劳改队“留队”期间,奉命组织了一个演出队,她是“导演”,教犯人唱花灯:《金扭丝》,还有《倒扳桨》。《倒扳桨》?滇池周边的花灯传统曲目?当然!

1977年,终于有了确凿的消息,她在滇池边海埂开了一家餐馆,有的同学已经去过,见了她。她让这些同学捎话来,一定要见我。

那时,我是昆明市重工业局的一名干部。“文革案”已经平反。

我是何样心情,复杂而隐隐哀痛。20年!她近 50岁了!

海埂,公园入口向南,仅二百米,我记得清楚,这里是一家老国营餐馆,其历史大约也在20年,面对滇池不过箭地。海风、海浪、古柳、船骸、残网、垃圾和污水——一拥在怀。春天,滇池水还冷,几乎没有游人,但远处海面有数点白帆,衰风,不知所向。

一问,没有人不知道“孙老师”,即刻指引。餐馆还是国营餐馆,除了少得可怜的游人偶尔来买汽水、染色冰棍、香烟、“绿箭口香糖”和瓶装“白龙潭啤酒”,餐厅里脱漆的腻腻的大圆桌上全是反转来、四脚朝天的也脱漆的椅子 ……

转过一个角,来到餐馆后面杂乱无章的院落,有鸡有狗有横行凶悍的巨鹅和它的协从麻花旱鸭子,一个穿汗衫的四川女人出来大声呵斥不知是不是骂我们,叫嚷要拉电闸——我疑惑这是她租住的一处房子。

还有楼梯,上去。她迎出来了……

我不能相信,还是她,除了眼角多了些细密的鱼尾纹,杂白的头发似乎拉烫过,有些花椰菜似的卷圈,她容颜饱满,眼睛依旧大而有神……

“我回来两年了,一直在找你呢!我问过许多人,都说你在,啊,你与小时候一个模样,就是我梦里的样子,听说你结婚了,我大吃一惊,可是算来你也 32岁了。我也当奶奶了啊!我这些年也忙,给人家编排节目,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想歇歇也歇不下来……”

她一直在叙说她的“不错”的景况,她并非在有意张扬什么?抑或掩盖什么?她只是沿着一种奇怪的惯性和动力,以充沛的精力在撑持和填满以她为中心的空间。她不说,为什么一脱离劳改队,她就一定要回到滇池边?她不说海埂的长堤,那些肮脏的海滩,衰落的潮头,今天,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说那些间或来海埂游走拍照的花花绿绿的青年男女、情侣看过她一眼吗?她应当说,她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一定是滇池?守望落日?落日是你的宿命?

“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我这些年,转了好多地方,几年一次大调动,我扔了不少东西,唯有一件东西我始终带在身边,就是你的作文,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层层包裹里取出一个小本,其实只是一个小笔记本芯:《中队日记》!

那上面有我的幼稚的笔迹,记录“红色中队”的活动,也有些可笑可哀也可感的孩子的话语,孩子的“八股”。我真有这件东西,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被深深地撼动了,我只是不表现出来,她——我的一年级老师,她把劳改营“转场”说成“调动”,无数流徙,凄风苦雨,形单影只,酷虐残暴——我,你的学生,也经历过了!如果我走进你的教室,与你同船过度、漂流!我直面它且能消受!你怎么不说呢?我见过你被押解通过我们的学校门口,我不曾想,那个旧花布床单草草结扣的大包袱底部有“我”,《中队日记》!你可以扔掉它,你为什么不扔?

“你应当写!你应当成为作家!你只要写,你就是!”她拉着我的手,反复叨念,几乎是恳

求。我紧贴着她,我的老师,你只及我胸前高,即使你仰起头,我要俯身看你眼泪流转。你原来是高大的啊!

我不能说,我已经厌恶文字,我不相信它的功用!“师恩”——世上有如此沉重的吗? 20年,几片纸,你仅仅寄托一个俗名?这嘱托,如一把利剑,高高悬在我的颅顶!

这年年底,我因车祸住院,右肾受损,12肋骨折。伤愈出院后,仍感觉不适,我只能躺在长椅子上办公。单位建议我去白鱼口疗养,我却选择了到滇池“源头”——白沙河去,那里有昆明市委党校,正举办半年期的培训。我看中的是白沙河水库,可以游泳。而滇池已经污染了。且离家也近,可以照看家庭。

党校的“马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共党史”等教程对我等于白费时间,我熟悉,我也当过工厂党校的教员,自编教材似乎更系统详尽,也“结合实际”,太熟悉的东西再嚼,实在不好消受。我僻课,一个人在寝室里翻书,同班学员大多是昆明市委中层干部,看我不合群,与一些生怪的古书打交道,也不来烦扰。这间只有六平方米的寝室二人同住,但我的伙伴是公安局一位忠厚少言的老刑警,一定要把他刚刚换上的新制服让我穿上照相。说我“真像一个警察”。我看看洗出来的片子,我的警帽是歪的,风纪扣也没扣好,但他坚持,我更像“侦探”。说完就走了,他有两个不大的孩子,妻子是农村的,他除了准备考试,大多不在校留宿。他走前总要把他的课堂笔记放在我跟前,要我“补一补习”,可他的字我大多认不出来。猜一猜那些“代用”字就累荒了。

窗外是水和水样的春绿,天亮了,我就下水,绕水库游一圈,上岸。回来,面窗而坐发呆,看窗子上的蜘蛛结网,一个小虫粘上了,忽然,一个更小的蜘蛛就从不知所在的隐秘处飞射出来,它极尽狡诈,在稍稍接近后,它开始挑逗那蛾子,用它的长脚一拨再拨。那蠢笨的家伙就挣扎,就像陀螺一样打旋,蜘蛛就迅速掉转身,给那舞蹈者抛撒祝福的丝线,未几,舞者谢幕,在绵密的蛛丝里合手拜谢,蜘蛛像一个主持人,完成一个节目,将“茧子”里的舞者刺上一针,悠悠地捧回幕后,开始蜜月般的眷恋……

天天如此,看万类生存与残杀,那是抒情诗章。世界是多极的,人的在旅与谋生,“斗天斗地”,似乎在广大世界里只是一个配角儿。

蜘蛛精熟“重力作用”,肯定先于“牛顿”,它总是垂直地“吐”丝。其实,吐,是误解。它悬垂下来,像一个“蹦极者”,尾部的丝丝只是用重力牵引出来的,一点不费劲,先挂一根竖的,再围绕中心,借风力一悠,在计算严密的某一角度扯一个斜角又一个斜角,有了空中缆绳,便飞快扩展它的六角、八角或多角领地,一张恢恢不露的网就织成了……

我并不拥有这个六合之类的空间,它们才是。

明亮的丝丝在眼前弹动,一天,我忽然发觉桌角上有一个骷髅,一具僵尸,不,是一个蛾子被吮吸之后的空壳。脆薄但完整,似乎苦难仍然有形!倏忽间,我感到颅顶的那把剑就要落下来,只是坠着一根蛛丝,前夜风雨敲窗,蛛丝上还挂着泪滴……

我拿起笔,写了一篇小说,又写一篇。

不知道算不算小说。但我肯定它不属当时盛行渐而至衰落的“伤痕文学”之类,我的伤痕属于我自己,我舔尽血渍,我曾到荒山野岭去寻觅一种可以疗伤的有毒灌木,啃破树皮,等待褐色或乳白的浆汁汨汨流出,将开放的伤口紧贴上去,蹭啊蹭……

“我的小说”怎么就是“小说”了呢?有谁读它的背面——我的景颇山有一种灌木叫“反白叶”,叶面碧绿,而叶子的背面是雪白的。透明的叶脉不输送红色血液……

发表、转载。评论说我表现了“驾驭这个题材的艺术家的才能”,也说了我的作品中的缺点,但我还是被当成了“作家”。怎么就那么容易!

我已经有了 8年的当工人,又当工业管理干部的经历,机械零件粗坯的锻打、铣、刨、旋、机床轨道的铲削,其精度在“丝缪”,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四十分之一……比之于制作“小说”精密多了——我莫不是在冒领一种“头衔”?

大约在 1984年,我的同学王道明告诉我孙琳“归队”了,也就是说她重新回到了教师队伍,回到了课堂。她在布新小学教三年级。我们相约去看她。还没有下课,我示意道明不要打扰她。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重要时刻,我伫立窗外,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她,30年的叠印、重合、还原,还是一种绵软而富于弹性的声调,咬字咬词拖长尾音,巡回往复在讲坛前,行吟般的自醉……

下课了,她在孩子们的身后,被包围,叽叽喳喳。终于道明喊了一声:“孙老师,看谁来看你啦?”

——那次,我们紧紧相拥。她流泪了。

为一个周圆。

不到两年,我隐约听说她“出事”了。被法院反复传讯。学生多人为此奔走,我的朋友,著名律师出庭为她辩护,尽力了,但还是败诉,最终她以“诈骗罪”被判刑入狱。究竟何事?我不愿伤心,不忍打听,任风传入耳,过则过矣。“哎”一声叹息。

约在一年后,听说她保释出狱了,我立刻去看她,在金汁河埂一排“城中村”里的某一居室。深巷曲折,辨不清方向,但入滇河道似乎就在附近,排污口和窨井随处可见,腥腥气息让人打咽,这哪里能住人?

她头发全白了,拉烫过,花椰菜的卷卷,声调依旧清清而尖锐,说她的儿子(还是女儿,记不清了)要结婚了,到时候,她用车来拉我们(去赴宴)。

接下来就没消息。也是听说,她又入狱。

总之,出出与进进,回来再归去,如同放牧。这是一个与滇池生死绑定的人,她逐滇池水草而居。即使水腐了。也许,腐坏在源头。她在她的学生之先,她就知道,她习惯了某种“水性”。

我的老师,与我一样,都是学生,也被称

“老师”,只是她走进了另一个教室。相似的是,都不曾离开滇池。

篆塘地名还在,落日如何?再没去看过。

穿越草海湿地

1953年秋,我们举家搬迁到大南城西、甬道街之左的市府东街 35号投靠小嬢。这是个两层木结构、有天井的院落。正南主楼为小嬢一家居住,她的丈夫——我的姑爹从“革大”完成训练,在“农业大学”任总务。我的表姐表弟有六个。我最喜欢二表姐。在黄氏家族中,我的小嬢排行四,习惯称“四嬢”,她长像于父亲最贴近,对我们兄弟也疼爱有加。

从城外到城里,可谓两重天地。

一家十口人,爷爷早一年故去。连我的奶奶、全家统统塞进一堂屋、两耳的三间房子。除了摆下六张床铺,没有转身的余地。父亲完成了“三五反任务”,便失业九个月,最终排队登记,被省水利局录用为会计。接着就是频繁离家,在玉溪、陆良一带的水利工地随设计、施工人员奔跑。这年,奶奶罹患重病。整天,煨药罐子在炭火炉子上吱吱冒气。家里使用右厢一个接出了烟囱的只容一人转身的厨房。母亲就在堂屋上下的三级台阶和厨房间,抬这药罐狂走穿梭。大约老人自感时日不多,很少呻吟,吃很稀薄的藕粉之类,她的脚手浮肿,皮下亮亮的,可见紫黑的经脉像水草一样漂浮。我的任务是每天狂走在小西门至藩台衙门的几个菜市间,去掠获那些被菜农丢弃的包谷叶子。据说,包谷叶子,还有它的穗子用来煨烫,喝了又泡脚,可以消肿。立秋后,菜市上没有了包谷和它的叶子,我就去西坝,再没有,就到滇池边上了。

那里有些洼地,是不种包谷的,但一道道河堤上,农家宅旁园地就有。看看四下无人就偷。其实,岸上就有放马或割马草的农民和他们的孩子。依我的侦察,他们大多以为这些城里的孩子是来撇包谷杆当甘蔗吃的,因此一概表现出鄙薄的样子。后来,我发现这些小块的园地是收割过的,成熟的大个包谷撇了,还有过季的再也长不大的小小包米,这可比叶子穗强盛十倍。这些“遗弃儿”只是小,只是晚了些才出世,再无其他罪过。我忽然悲伤,天下,再无比我的爷爷奶奶更可怜的人,也没有比我和包米小秧更畸零的人了。

小包米没出齐“牙”,但每个小小牙包都预备着伸长一根碧透的须须。只寸许。它们已经没有出头之日,秋肃将临,再无望长出将军、武士头盔上那样缨穗,它们是些少年兵,他们没有高头大马和青龙偃月刀,他们必须站在城垣上去点烽火,在忽遭陷阵或四面楚歌升起时,战士击鼓而进,他们为躲避踩踏,要义无返顾冲锋在前……这些悲壮的“玉米小人”被背回家时,母亲只看了看,就把眼光停在了我的脸上,犀利地审视只一会,她终于什么也没说,摆摆手:“拿去熬吧,烫收得紧点。”

幼米汤津甜,奶奶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比壁虎的眼睛还要亮。我保证,奶奶的病就要好了。她甚至会去寺庙还愿,她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彩绣菱角、香包、“八宝”佛帘,在有钱的时候,她几乎倾其所有去赕佛……现在呢?佛在哪里?是放假了?我七岁,还没有上学,上学需要五块钱的学费,那是妈妈一个礼拜的开销,再了,大姐说,我脑袋超常了,所以我不能即刻去读书。这就是说,我,是一个被放逐到玉米荒地上,在滇池濒水一方,不应长大的孩子。

这一年,表弟读过的书,再转到我手里。有时,他做一年级的功课,我在一个条凳上,坐在他的左边,伸个脑袋看。看来看去,羡慕他的浅绿色方格习字本,那些字要盯格子写在其中。这规矩透露着一种对未来的暗示,好似要一步步走在格子里。其余,无甚了得,我都会。余下的时间,就是淘包谷叶子,还有用新瓦“焙”一些中药的饮片。药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矿石、朱砂、水银、鲨鱼骨、蝉蜕、蜈蚣、盘成圆圈的小蛇、蛤蚧……总之,一个人要死了,或者将要死,就要把这个世界

统吃一遍,要把世界之最“毒”统统吞尽,这比起先前他们一生吃过的苦,似乎是“罪”加一等。而爷爷奶奶却毫无知觉地一概将这些东西吃了,末了,将大碗底悬起来,表示他们的承受没有余地。都说这些药“除毒”,或者“以毒攻毒”,而且将要“除祛”尽净,“攻”杀也将胜利了。这说明他们自己郁积着很多“毒”,但依我看来,他们并没有毒杀任何一个生灵,爷爷除了脾气暴躁、好动、行动急匆匆,好似这家里有一个永远赶不上的庙会,其实很无害。至于我的奶奶,一个满族贵戚落寞人家的闺秀,除了笃佛,勤于女红,对她的孙子孙女还尤其地好,她的“私房”,包括无数密藏的好吃的东西,几乎就是我们这些强盗进攻剽掠的“金库”——那她一定是为我们而代罪了——所以我应当去淘包谷叶子。

奶奶还是在一年的末尾去世了。

父亲从水利工地告假来处理善后。

1954年,我足 8岁,9月,又到了新学期小学校招生的日子。对我的上学,家里仍然没有头绪,那时奶奶已近灯灭,时昏时醒,不知耳畔怎么招的风,忽然醒来说:“怎么不去找找你的表姐郭爱华……”她说的郭爱华,是奶奶本家李姓媳妇,在中华职业教育社办的中华小学任教。这下点醒了母亲和大姐,连忙去兴隆街找了,表姐吃一惊,说,怎么才来,8岁?哎呀,这孩子晚了一年了。

晚了,就是拉后了,包米硬了老了叶子蔫了。

对放野多年的我,本不把学校当回事,站在学校操场上,我闻到了一股焐大酱的腥臭味儿,国旗升起时,我在盘算如何翻过那道墙,去看看那里是不是一个酱菜厂;我还看见在课间十分钟,女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男孩子玩“挤油渣”,最了不得的玩“排墙走”——就是分开双臂,在土墙石脚只有一拃宽的小台沿上横着走——这些傻瓜!

第一学期,我成了这个年级最优秀的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大王”。

我的心思在滇池,包谷又该抽穗了?那些河

汊里的“乌斑”(大鲶鱼)还潜伏在河底么?“马鱼”群还像骏马一样奔驰?抢上水的白鱼能不能找到水口?

虽然其后我戴上了红领巾,进入“红色中队”那样的高级培训班,并被告知这个社会有两种人和两类前途,而“坏”的一类将被历史列车远远抛弃。但那种可怕的前途离我似乎还遥远。我仍服从某种惯性的驱使,带领孩子们到处撒野。

昆明是个与乡野界线不分明的娇小的城市,如同一座花轿,它被四季常态的风雨撩动帘门,里面的嫁娘,会忍不住偷看风花雪月。我的家园在东门外时,孩子的活动半径大约在 5公里左右,包括滇池主源盘龙江的中游部分和广大的湿地。有一次,住在我家的解放军通讯员骑马将我带到席子营、金马山。那是我骑马到达的陆地最远的地方,其次,利用舟车到达滇池的海口、白鱼口;安宁的温泉,这些应当统统排除在统计之内。这实实在在的 5公里,是凭脚板走去又返回的。“远足”这个孩子最早学会的词儿,代表生存能力和意志力,时尚而且尊严。这是我们很小就遵从的一种自律标准。到了城里,我们的“远足”范围增加到 20公里。每长两岁,半径扩大5公里,这是我们的“年轮”。到滇池的海埂,不算穿城的距离,是 11公里。黑林铺 5公里、金殿 7公里、筇竹寺 9公里、西山 15公里,每个孩子都有明确无误的步行里程表。如果以每小时 5公里(接近行军速度)算,可以精准地谋划出行或返回的时刻——因为大多数这样的“冶游”是完全自主策划,对家里绝对保密的。这样说来,到滇池海埂去玩儿,只能算一个中等的“计划”。

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时,从城南纺纱厂沿盘龙江、宝象河河堤有一条两条乡间土路,但到一个叫红庙的村落,这些道路就断头了。前面是广大的湿地“草海”。

“草海”究竟有多大,没有人知道。

滇池广有 500里,草海不会少于 180里,天下三分占其一。

大观楼长联写的“四围香稻”、“九夏芙蓉,三春杨柳”、“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事实上是“草海”的风景。也就是说,我们要拂“香稻”、穿“芙蓉”、攀“杨柳”、登“蟹屿”、跨“螺洲”,方能到达真正的“万顷晴纱”的滇池——面对西山“睡美人”,海埂像一个大舞台,帷幕拉开了——那里天空海阔、细浪柔沙、樯帆竞驰、鸥雁比翼,平阔的长埂古柳掩映,自西向东延伸 20里,是击水扼浪的好去处。

“草海”究竟有多诡秘,没有人知道。雨季到来,海天混沌、四顾茫茫、浊浪排空、烟村杳然……

滇池远足,当然是选夏季晴好的日子。

红庙是个小庙子,因为庙墙涂成紫土色,称为红庙。其实紫土色哪里就是红色呢?许多事不能细究,“大概”了就“而已”。去滇池也遵从这个法则,因为,你前回走过的路,也许就不再是路,而是一个深水河沟、茭瓜塘子、秧田、荷池……最要回避的是泥淖沼泽,它们永远没有整齐的边缘,没有一处能留下过往的痕迹,这是一个被过多投放了酵母又陈放了无数昼夜的大面包,蒸腾着腐气、衍生着缕缕的绒毛,数不清的蚊蚋像一个个飞碟在这些球状绒毛上飞舞,好似一个大厨在烹制了大餐后炫耀他的厨技——但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所在!它处处显示亿万年前古怪隆咚的样子,被水草封闭的沼地,开放着蓝色、黄色、红色的小花,最多的黄蓝两色的鸢尾、紫青色的水葫芦花、石斛科和鞭毛科的更精致的穗花和鸡毛掸子似地芦苇科花絮……

我们专注于“鱼洞”,总有那么些小至簸箕,大至桌面的水面露出来,像百纳衣上的一个破洞,这里潭水沉碧,无数闪亮的鱼儿和小虾就在这个水晶球里演示太空舞步,它们甚至栖息在水底升起来的枯树杈上,分层叠垒,然后从各自的窗口、高台弹射出去,表演空中穿越,到达最隐秘深邃的迷宫……

因此,到滇池去,其实不必一定抵达彼岸,流连之处可以随性坐地修行。

这里隐秘至极,是世界的另一极,属于远古、孩子和童话。

孩子会寻找“童话”,这是第二个母亲。不同的是如果没有,他们也会创造出来。并且消减苦难,尽量快乐地长大。

我们所要注意的是,在湿地寻乐,要找到那些牲口才知道的隐秘道路,哪里有马的粪便,哪里就可以放心踏足。哪里有成排的柳树,就有牢固的陆基,至少是成段的地埂,但往往要冒险越过广阔的湿地,就要将裤子脱下来,扎牢裤腿和裤脚,浸湿了吹成“气囊”,用以泅渡。当然,如果能切割下一个大的草筏子,就可以站在软绵绵的草筏上,用撑竿来过渡。小的河沟可以一越而过。没有什么能阻挡孩子一往无前地奔向那种渐渐腥烈的大水的气息。

记不清要穿越多少水塘、河汊和池淖才可以抵达滇池东岸的“海埂”。

海天突然空阔,滇池自西南向东北推来的浪线,层层迎来,哗哗的浪声,鼓动着耳底,我们,一群穿越“极地”的孩子,将粘满草茬、污泥的衣裳在浪花上淘净,撒开晾在阳光下,成一个个“大”字仰在沙滩上……

我试着回想我刚才看见的一只旱獭,也许只是一只大的水老鼠,它似乎有意要搭乘我们的渡筏,到达同一个目的地,但我们把它赶走了,它甚至生气了,在深水潭里与我们竞渡,结果它率先抵达柳树埂,唰地一抖,水花旋成一个团,它嘲弄地瞥了我们一眼,踱着方步走了,如果将它扎上靠旗,它没有哪一点不像英雄,因为它顶着英雄结,那是一朵水葫芦花……

我敢肯定我们犯了一个不小的过错,我们轻蔑,怠慢了一位壮士、一位末路豪杰,正处赴会结义的半途。如果真是这样,回路就不能走原途——结果,我们尽量绕行旱道,将晚才看见芦花上浮动的红庙顶子……

坝塘“乌斑王”

我的猜想是没有错的。滇池的旱獭与水獭,

还有水老鼠,在水中潜行时,是很难区别的,它们都有极其光亮的皮毛。水老鼠并不是家鼠的变种,体大如猫,专以芦笋、芦根为食,是素食主义者;它们修理过度繁衍的芦苇边缘,使湿地植物种类维持共生同盟,永远圈定自己的领地。水獭旱獭则食螺蛳、河蚌等的贝壳类动物和黄鳝、泥鳅和小鱼。是非素食主张者。有时,螺蛳大量衍生,甚至侵犯农田,使田水“清瘦”,它们会帮助农民减杀它们的数量。也有关于两大家族的诟病,说他们毁坏堤坝。但农民绝不捕杀水獭,原因是农民尚要修补堤坝,是很简单的事,随便捞点水草和泥一堵,就完事。再说,浩浩荡荡的草海,水涨潮落,“水泊”浮载“梁山”,哪里是它们的责任呢?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水獭旱獭是“神物”,不信,看看西山华亭寺雄姿巍巍的四大金刚,南方广目天王金铠之下就“袖”着一只水獭,是稍次一等的“护法神”。倘若要烧香敬供,当然也就供养了这精灵。红庙的金刚也有一位,却不是广目天王,其兵器也不同,但水獭还是水獭,攀附在大神的左臂上,前肢略粗,且目光炯炯,作回望状——不知谁搞错了,抑或都对。在我看来,水獭有浆叶般的尾巴,油润的皮毛和带蹼的四爪,完美的潜泳技艺,机敏俊秀,纤尘不染,如果不是早早脱俗尘外,怎么会在水里优游呢?这等自在,完全不必依附某一位大神的威势——总之,水獭神圣不可侵犯。我们崇拜水獭,不期而遇,以为莫大荣幸。

水老鼠其实也不可憎。它没有令人生厌的长尾巴。它身负可爱的小鼠游泳,无数次转移她的爱儿,是可敬的妈妈。

我独自站在一个漂浮的草筏上,头顶的阳光,池淖的水光,天上和水中的两个太阳,将我赤裸的身体揉捏成一团湿湿的火绒,如果我离开这里,登上陆地,我会被即刻点燃。但我如果浸泡在水中,那渐次西沉的夕阳,会把我坠向深潭——两个太阳我都喜欢。

我已经在四岁的时候学会独处。我无法与幼稚园的同龄孩子相处,不是打架就是受罚,于是逃学——整月整月地“逃”。在“滇池源”盘龙江左,那里也有广阔的湿地,我堵水攉鱼、抓蟹网虾、扎草筏、凫水掏雀——有将近三年,足够我练习这些本事。玩累了,就在大桉树下睡觉。我是个在旷野中长大的孩子。城市对于我,是一个奇怪的拼图,我很快知道如何拆解这些僵硬的色块,重新将它们组合成太阳和飞鸟。

我怜惜自己的母亲,她太苦了。她总是有办法让我们吃上一顿热饭,尽管她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深深叹息。我知道,她的叹息是将自己郁闭挛缩的心稍稍舒缓,我试着也悠悠地叹息,她立刻呵斥道:“孩子不准叹息!”

“不准叹息!”成了我终身戒律。

以母亲那样的明锐,怎么会不知道我,有时和四年级生的哥哥去“打野”呢?但我有一个极其正当的掩护,就是开头为奶奶淘“包谷叶”,我成了小学生后,就是孩子们的“头儿”。我是这个年级的“光荣”、这个名校的“骄傲”、也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学生,广播里经常有我的“访谈”节目。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胡来呢?

直到有一天,我和哥哥去“八大河”游泳,与其他孩子发生殴斗,那场战争十分酷烈,以至我丢了自己的一条裤子。掩护是容易的,哥哥先潜入家中,偷了一条裤子出来,让我穿上。刚进堂屋,母亲道:“你们俩都把裤子撸起来!”——我知道完了!她用指甲在我们兄弟俩的脚上轻轻一划,即刻现出两道白色的印子,这是凫水的证据!“跪下——”她呵斥道。于是鞭笞,竹竿擗了,再换新的竹竿——她预备了足够的刑具。没有释放令,我们就得跪着,我想腾挪一下膝盖头,我的腿上隆起了同竹竿一样红肿的道道楞子。我却听见妈妈在里屋叹息——我伤心了,她害怕我们因为凫水淹死——这个窘困而灾变频仍的家庭不能再遭受任何一点打击!哥哥“累教不改”,却在我先猜透母亲的心思,他抚抚伤,侧过头来一笑:“怎么会呢?我们早是浪里白条!”

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由挺直身子的“跪”,偷着将屁股墩在脚板上,成“跪坐”。可以了,接着当然是“罚饿”。

对由来的事情,母亲当然清楚,这只是一次对欺骗行为的“总清算”。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怎么能不去玩水呢?出得门去,哪里没有水?他们尚能学得泳技,才能(至少)自保。她自己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啊。

自此,她再没有讯问过我们“凫水”的事。直到数年后,哥哥突然对她说:“妈,国家跳水队……要我……他们说我跳水很好……是高台跳水。”她是那样平静,以至只稍稍抬头,望了他一眼,道:“这要问问你爸爸。”后来父亲说:“这也算不得吃饭本事啊!”——就此打住,完了!

对滇池东岸的侦测持续了好几年。现在,我熟知可以徒步到达的每一濒水区域,每一条沼泽中的小路,每一个村庄和海滩。

因为“穷”,我们应当有所猎获,天经地义。

多年之后,我读《诗经》,读“采采”,读“父母何怙?悠悠苍天”,竟然泪流满面。我是从远古就走来的孩子。

雨季,我们去山上采菌子。每次可以有一个小竹箩的收获。

最大的索取应当面向最广阔的水域。

有个地方后来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七贤庄”,那时什么都不叫,是有一个村庄,散而不聚,三五烟户而已。袅袅炊烟在暮霭中升起,就知道那些苇丛中有人家。烟飘逸,家也飘逸,不闻鸡鸣狗吠,也不见人踪马迹——也许是船家,泊在某个附近的河汊里,他们只是在草海的某一水域下了挂网,等鱼虾收尽,就摇着船到别的水场去了。他们是滇池沿岸最穷窘的渔家了。要在红庙、六甲、九甲那些大铺保,用大桉树解板子造船的场地占据大半村道,斧凿之声,震耳欲聋。渔网挂出一二里,飞梭穿云,长桅挑月,大鱼里刨出的肠肚哗啦一扒就泻在河里,顿时,鸡鸭鹅扑翅而来,满岸猩猩,红白翻飞。你得绕着走。

这里属于“边区”,首善之“藩属”,一只大盘子的边缘,如果你不能吃到盘中的大餐,并无碍舔一舔它的仍然存着少许汁水的边缘——所以,这里只有自然一贯心生怜悯而预留给乞食者的漂游之地,有苇子,没有竹林,哪里来的“七贤”?

我们便是那贤人了!因为我们在老柳树上刻下名姓,“冶游之地”后面加一个“耶”字,不是“也”。同龄孩子哪里认得其中“古义”?但非“冶”。说“冶”是我的主意,因为老柳树碧叶轻佻,红根掖地,是“红楼”也是“青楼”——这是“圈地”的符号。正告后来万勿滋扰。

滇池沿岸可以游乐的地方很多,发现又丢弃,但这里对据地称霸、筑水为寨颇为适合。

一条高埂隔离了东岸的千亩稻田,可知西面原是滇池腹地,埂子是用来防水患的。埂下是毗连的水洼,但形似方池,那是滇池泛滥又歇息后用来存水种茭瓜(茭白)的,抑或种莲藕、茨菇。但水旱无定,也许收获也无定,就废弃了。留得百池芙蕖、一条柳岸、四季花荫、千帆在眼,是一个绝妙的隐幽之所。

滇池东岸的村庄,是渔农兼作,渔季闯海,休渔事稼。盘龙江、宝象河、采莲河、岔河、金汁河、九甲河、官渡河河堤古树森森,恰如一把扇子的扇骨,统统汇水于滇,他们的大船小艇便泊在家门口的河湾里。“出海”恰若出家。但田畴广袤,又有滇池间或泛滥,所以对近海田块的种植规划是颇为随性的。水大了,往往颗粒无收,水退了,连忙种上茭瓜、莲耦、水芋、菱角,故近海湿地一岁红荷碧连,一岁海花星碎,丢荒的便任它岁岁荻花,海天飞雪,是滇池最“水性”的梳妆镜台了。

其实这里对孩子最具诱惑力的是野钓。废弃的大池塘里有覆盖密实的浮萍,如同其他野水,鱼儿会吃掉多余的浮萍,让池塘多了一个个“亮塘”,邀阳光投射水中,不多也绝不可少。野钓的技巧在于将鱼竿的长线甩到“亮塘”里去,如果鱼线和钓竿都不够长,可以就近“造”,即扒拉出一个透亮的簸箕大小的水面来,一下造几个,先投饵,诱使鱼儿来求,然后垂而钓之,愿者上钩。塘子鱼大多是土种滇池鲫鱼,大不过二两,鳞色金黄,吃食机警,大鱼尤其诡诈,但时间长了,百数回合下来,水下世界的机谋也就了然——先是小鱼,甚至是“瓜子鱼”来哆钩,水面上的浮漂(用鹅毛或芦管做的)如点水般弹动,应不加理会。但难处在于,仅散兵袭扰,饵料就“稃(腐)”了,这得不停换饵。终于,浮漂猛地一耸,接着“闷漂”,整个一沉——也不必着急,如果“闷漂”几秒后是“凑漂”,即浮漂复又顶出水面,这情景大多是鱼上钩了!这时起竿全凭手感,猛了不行,得一抖一抽一提在瞬时之间。哗啦,鱼衔钩出水,金黄一抡,鳞色辉耀,当空一扭一摆,百愁消解,大快于胜算!

很少有钓到大鲤鱼的,花鲢也少,它们沉在水的底部,至于草鱼(鲩)则居水的上部。鲫鱼则处中部,这是概略的“鱼居楼层”分布。野水则不然,某一小片水域,鱼种大多单一,如贫民窟之绝无显贵。

但贫民多了,遇有不平,就会造反,这就得有“大王”。而多数的“大王”都会先行起事,攻城掠地,大旗一展,然后坐待皇上招安。奉献出千千万万的人头来。也不“排座次”,要坐独一把交椅——这就是“乌斑”,一种特大的鲶鱼。身浑圆,圆脑如锤,口须尤长,形似乌黑的棒槌,故也称“乌棒”,长一尺以上,身披黑黄斑细鳞,齿若环锯,其昼夜潜伏,深藏不露,但身手不凡,遇有动静,飞也似腾射,顿时,一池浑黄,浊浪穿空——有“乌斑”,便至无它类,都被它吃了。当然“喽罗”是有的,是不齿之虾蟹。

于是我们判定:这是水泊之最大反贼!最最该诛杀的一类了。

其实,渔家也深恨这种公行的霸权主义者。因为,大凡鱼塘,有此逆混迹,便断无一鱼之秧。间有捕获的,奉献到昆明“共和春”酒楼,能卖好价钱,共和春、第一楼、海棠春等大酒楼都有“乌鱼片”一道美肴,加玉兰片、葱段、勾芡的,呈黑、白、绿三色,味鲜而滑润。值三钱银子。但话说回来,捕杀“乌斑”绝非易事,要沿水域侦察,窥得其巢穴,要专门技艺,渔家哪里耗得起呢?要不,怎么造反动乱生生不息,招

安卖友也生生不灭呢。哪有那么多的“交椅”可

座呢?

这些小的历史性活动自然留给孩子。

孩子总是像某种虫虫,专门啮食残渣和边缘。也像拾荒者,专食拾掇被丢弃的“垃圾”,或者最小最易得手受用的东西。当然,说的是那个世道下穷孩子。如果换了皇儿皇孙或朱门子弟,就要玩儿“多宝格”。贵族子弟知道古董,贫家孩子知道如何觅食,各有归途用途,算来后者活得保险,也是大多数。

猎获“乌斑”绝非易事,我们知道秋水退后,是猎杀此类的季节。那时,塘水清浅,苇草枯了,荷叶坐了,水面像落下许多帐篷,光光的,用一顶大篾帽就能遮蔽水面反光,看到水下的情形。乌斑往往半没在水下的淤泥里,一动不动,但看淤泥的形状,即可判断就是它了!我们手里有自制鱼叉,是用伞骨的钢丝,将一端锉磨锋利,又宰出倒茬(刺),五六根捆扎在一起做成的。对付乌斑的鱼叉的钢刺,大约是古代兵器的型制,长约六七寸,每根纲叉间隔六七毫米,结结实实绑牢在一根长约一米的竹竿上。下有绳结,绳长三五米不等,以备脱手可以收回鱼叉。

太阳晒爆了头皮,沿水塘的徘徊诡秘而悄无声息,它终于显形出来,就在“鱼路”上,潜伏的影姿,倘若有小鱼过路,它突然发动攻击,水下即刻有泥浆搅动,这就彻底暴露了,扮作“黄雀”的孩子,即刻杀性大起!那紧急的一刻,周身血液沸腾,测算折射的角度,鱼叉入水的力度——一抡臂,钢叉嗖地投将出去,水下泥血翻腾,浪叠三尺,鱼绳如弦,绷得死直,即刻收绳,哈!中了!

母亲对我们的行为是鄙薄的,只是容忍孩子的顽性而已。对我们兄弟到山野中去觅食的行为,一概漠视。所以,在将大“乌斑”和一篓子鲫鱼带回来后,最好不要声张,就连忙将这些东西收拾了,弄到餐桌上,也最好干净利落。似乎这一切与她断然没有关系,但她总是以高贵的姿态来审视孩子的衣领是正是斜,纽扣是否都在正位上,包括吃饭的坐姿、持筷的方法是否恰中规矩。她的孩子是最好的孩子,一切“出得人前”,这样的标准几乎到了坚吝苛刻的程度。父亲发配基层水利工地,母亲长期带着我们兄弟生活,她会的我们必须会,在这个度日艰难的家庭中,自来没有男孩女孩的卑尊之分,两个姐姐上大学后,我们应当为她省心,女孩做的男孩也要会,诸如收揽一些缝纫的活计来补贴家用,给制衣厂扎“帽耳朵”、给火柴厂糊火柴盒,数百件乃至千件可以有一斤米钱的工入,是我们在取得最好的功课成绩后日夜加班要做的活计。她烹饪讲究,即便过去家里有多个佣人,也自己下厨,到我们稍稍长成,腌制鲊菜、锅炒釜烧、淘米煮饭就成了她的下手,你必须站在灶前,一步不许离开,酱油少醋多、盐份油量、火候之度、须目不游离。所以然,弄一些孩子自以为好的吃食来充伙食,我们样样在行,但一盘玉兰片烧乌鱼片、面果子似的椒盐炸小鱼端上来,她还是显出了无言的兴致,这是我们讨好母亲最恰当的时候,只要她不说话,就是最大的褒奖。她还是会说一句话:“把衣服脱了洗了,我来洗碗。”

这是一个温爱无言,而谨细严苛却大过孩子承受力的家庭。也许“中落”之家就是如此。在我捧回了无数奖状后,只能将这些纸质的东西悄悄地一叠叠压在被褥下,从不敢示人或炫耀。只有一次,老师家访,说了很多激赞的话,她一言不发,只微笑默对。等老师一走,看我垂首立定在原地,她突然道:“这是你该的。”——那一晚,我捂着被子暗暗吞泪——“这是你该的!”——我所委屈的是,我要好到如何程度,妈妈,你才会笑一笑?不!她说了,不。就是“不”!依我幼小心灵的感应,她应当是高兴的。但她从不赞扬自己的孩子,她没有一句话说“好”。但她最苦,也就是最好,她默默承受耗尽心血的煎熬,她以无以伦比的坚韧承受世变风波,端牢了这个家庭的根本,就是最好!你还要向她讨要什么?

“蚌珠”与田螺

滇池是古滇国摇篮,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但滇池周边数百平方公里都是螺丝壳地层,这,人人皆知。这个积层有多厚,视与滇池距离而定。离滇池愈近,堆积愈厚,每个灰白色有环转突起的螺蛳,盘旋状的尖端,都有一个小孔,这是古人类的遗迹。他们把螺蛳尖敲开,然后剔取吮吸里面的螺肉,随即丢弃。那是一个饕餮的时代,古人吃出一个地球的堆积层,以至覆盖地表,再后便是深厚的“文化”沉积。这很恢弘伟大。世间伟大的事物不多,这算一个。在孩子的梦中,昆明是个漂移的城市。间年发大水,河堤坍塌,城市浸泡在浑水中,“吃了地球”的梦越漂越远。孩子崇拜这些造型幽雅的巨大石灰质壳体,如果得到一枚没有破口的有金色乳突的“海螺”,就要珍藏起来,多数的螺蛳,唾手可得,到旷野描蛐蛐,拿来储这些善战英雄。加一个蒿叶塞子,透气芬芳,可令蛐蛐精神健旺,斗志不衰。北方用竹管,我们用螺蛳,从形制上看,螺蛳类似佛塔,即便战死,可入塔林,唐王也封少林和尚为将军,死战与修行同在,武功与佛宝共存,可见古人留下的残渣也非小可物件。所以,滇池边的孩子是唯一的古文明继承者。

直至上世纪 50年代末期,滇池仍有这样的“海螺”,只是个头显见得小了。渔家倘若不下海,也有去滇池东岸海边拣海螺的,拣就是,回潮的滩涂上并不少见。拿到市场上去卖,价钱高过田螺。孩子们也是蚕食者,但远不及职业家轻快切宰获丰盈。拾海螺是一件轻快而懒散的事,活的海螺是罹难英雄,尚存一息,仍以它的圆盾紧紧护身,密闭而严实,倘若终有一死,盾牌也丢弃了,任最龌龊的小蟹和苍蝇之类分解腐尸,这同马革裹尸又被鹰鹫啄食同样悲壮,一个上天,一个归海。没有故事也没有传奇。

得到一堆活的海螺,要储养在瓦缸里,看它以为生路仍在,吐出粘性的舌头,在缸壁上忐忑蠕动,只给一个活着的假象,然后,吃了。孩子也要吃,吃,不是摹仿,是残忍的本性。螺蛳还算是幸运的,尽管在共和春大酒楼有一道佳肴“韭白螺黄”——螺肉丢弃,只取其纯黄的卵巢,大大一盘,卵黄至少百数,卵粒百万,这是灭族惯例。“韭白螺黄”,取韭黄的白段,谐“久败落荒”,尽情嘲弄败北英雄——自古便是新王者和附和的新贵们的盛宴。但比之于吃了大雁、吃了野鸭、甚至吃了大鲤鱼,最终粉骨扬灰,了无行迹,海螺还有一个小小的故居,一个宅邸、一所老房子、一座破庵朽庙,留给孩子来移居英雄的“虫虫”,重振金鼓。

大约在 1956年前后,滇池海螺渐次稀少,最小的钉螺,类似“海瓜子”的也鲜见了,仅四五年,完全绝迹。

而滇池水源以盘龙江为首的六河,还灌溉着数十万亩的良田,田中的田螺依然繁盛。这种螺蛳有灰绿色圆大如轮的壳体,光溜滑润,不似海螺有沧桑骨感。田螺是一年生,至多两年生的物类,只能承载历史的一页,故螺壳菲薄,轻轻一击就碎了。没有了海螺,人们转向讨食田螺。顺城街的小食摊有一种颇得青睐的食品叫“酒味田螺”,也叫“醉螺”,俗常干脆就叫“煮螺蛳”。无非酱油辣子花椒八角草果芫荽加少许黄酒,大锅烹了,田螺就死,与青梅煮酒的“醉”绝无干系。吃的时候,一样仿照古代,碎其尖端,用一小签将薄薄的螺盖(已经不是盾牌)一挑,连肉带肠肚一下提溜出来,吃!对于大地绝收的荒年,是不是滋味都绝了美!没有米粮,奇怪的是田螺依然以决死的精神走到餐桌上来——其实连餐桌也没有,只是街边的小凳。孩子饿慌了,花一两分钱,可得一大碗,吃完,比谁跟前的螺壳最多。田螺也有“螺黄”,比海螺的“黄”小,孩子一吃,说“泥巴味”。

再二年,田螺绝迹,据说是稻田施用化肥的缘故。

至此,滇池算是整个地“吃”光了。

但人和人的肠胃还在——蠕动。

1958年,突然就有消息传来,说大观河里生出许多河蚌!

是引种的!何谓引种?不明白,也没有谁来

解释清楚,这原本是滇池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外来的。如元世祖平云南带来“牛干巴”,如清康熙征云南带来“汉满全席”,如抗战美国人带来“巧克力”和“拷拷锣”(可口可乐)——反正“吃”的希望如朝阳冉冉升起!

我们,十来岁的孩子,已经久历沙场,对“吃”滇池可谓行家里手。但等赶到大观河,也傻了。一河如沸,满是人头和倒立的人脚,且个个如蛟腾龙潜,一床泥浆,浑不见黑白,但确确真真有一只只手举出水面,高擎着大如碗盏的蚌壳,且河岸上已经有无数堆积,叫人看守着,只管从半空接住从河里扔上来的大蚌,小的还遭吁吁。

我和哥哥、弟弟大约间日去赶场,下河六七次不止,最多一次收获数十枚。

弟弟水性尚欠,负责蹲守,我们下河,大施潜技。后来,我发现,其实有一种更省力的方法,就是用脚探河底的泥床,河蚌只要你轻轻一触,就会在脚背上来一个翻滚,那轻微的搅动,奇妙而柔滑,甚至能感觉蚌壳锋利的边缘。于是一个猛子倒栽下去,它就在不远的泥床轻盈地飘逸,可以轻易将它捧获。我得了最大一只,有两掌拼起来般大,看那绿森森苍古的蚌壳,哥哥说:“那是祖奶奶辈的母贝,说不准有珠子的。”即刻验视,拿刀撬,费了大力,哈!头酬!七彩光晕,宝气辉映,肉囊蠕动,有些不忍,哥哥却拿去三两下剖了,在一个小的凹陷里有密藏,果然光耀无比——那是一颗比黄豆粒还大的浅蓝色珍珠!他说:“可惜了,不圆。”是的,多有了一个圆圆的乳突,但还是圆的。只是“不怎么圆”。

一条大河轰动了,争相来睹,哥哥一伸手拦了。道:“看什么?这是河神献来的!你们中有属龙的么?”

母亲也觉着稀奇。滇池是不产珠贝的,她在掌心里团了一下,笑了,那笑的意思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随后警告,老珠贝的肉不能吃。哥哥哪里舍得那是一大碗啊!剁了韭菜炒,结果,我们兄弟当晚又吐又泻,呕的比吃的还多。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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