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蠡
1
着着底部落坐落在滇南原始森林里。
这是一块天神赐予的福地。部落周围三天的路程,不见人烟,只有漫无边际的藤萝和大树,数不清的野兽,吃不完的野果,还有傍着泉眼的池塘。碗口粗的热水从地下冒出来,在山林的洼地里形成一片月亮似的湖泊,五彩缤纷,云蒸雾霭。
太阳落山的时候,部落里最好的猎手阿唵背着弓箭从山林里回来了。
花椒树下,背着柴禾的阿茫放下背子,问:“阿唵,不有打着野兽么?”
阿唵说他看见一只大老虎,有野牛那么大,就撵,一直撵到大山包顶上,却不见了老虎的踪影。他听见波渡箐那边传来打雷声,就像在山箐里滚大木头,隆隆隆隆;还有长长的尖叫声,呜——!呜——!比任何野兽的叫声都大、都响。森林里所有的野兽都闻风而逃,就连大象都窜得像麂子一样快,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
敢去波渡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忙忙地回来了。
阿茫说:“我害怕!”
她要急忙回到部落里去。
阿茫年纪大了,她蘑菇草房里的生死柱上,已经刻了 45道刀痕。她已经 45岁了。
灵魂石边,奶着孩子的阿罗拔下奶子,问:“阿唵,不有打着野兽么?”
阿唵说他看见一只大老虎,有野牛那么大,就撵,一直撵到大山包顶上,却不见了老虎的踪影。他听见波渡箐那边传来打雷声,就像在山箐里滚大木头,隆隆隆隆;还有长长的尖叫声,呜——!呜——!比任何野兽的叫声都大、都响。森林里所有的野兽都闻风而逃,就连大象都窜得像麂子一样快,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去波渡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忙忙地回来了。
阿罗说:“啊么么?!”
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怀里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哇哇大哭,像个小金丝猴。
阿唵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离开了阿罗。
阿罗是部落里最能生小孩的女人,两只奶子硕大无朋,像两个成熟的菠萝蜜。她生了两只手巴掌再加上一只脚掌那么多的孩子,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眼前这个孩子长得可俊哩,怕是阿呖的娃娃哩。阿唵想。
阿唵不仅是好猎手,还是个话唠,一路上,只要见着一个人,不管男女老少,他都要将上面的话重复一遍。
直到来到大青树下,见着正在用刀子剥麂子皮的阿呖,他又重复了一遍。
阿呖是部落的首领,也是部落里个子最高的男人。熊腰虎背,高鼻细眼,左脸颊上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上面居然生了一撮黄毛。他蘑菇草房里的生死柱上,已经刻了28道刀痕。
阿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一种不祥的预兆却像兜头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湿了他的全身。阿呖只觉得脚瘫手软,就像被人放了蛊,念了咒语,浑身上下没有一小点力气了。
阿呖只剩下脑子还有力气,就像篝火边的飞蛾一样,不停地转。
本来,他要惩罚阿唵的。一个男人,一个勇猛的猎手,竟然空手而回,不能给部落的女人带来收获的欢乐,围着火塘烤自己打来的野物,让肉香弥漫整个部落,将兽头奉献给山神,兽皮给小孩子缝件好看经事的围裙,遮风蔽雨,那还算是个男人么?算是个猎手么?
罚他去河里抓十条巴掌大的鱼,献给天神,请天神不要怪罪部落里最好的猎手。
转念一想,这也不能全怪阿唵。
这些日子,森林里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从前老虎见了人,不理不睬,各走各的路;后来见了人,发了疯似地扑过来撕咬,机敏的猎手还能躲得过去,爬树慢一点的就被老虎吃掉了;而现在的老虎就像老鼠,逢人就跑,弓箭都追撵不上。狩猎下的套、挖的陷阱,十天半月竟然毫无收获,连根兽毛都见不着。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怪事。
难道,真如大山包下的岩缅所说:灾难已经来临?
岩缅说,他原先住的地方来了许多汉人和洋人,说是要盖什么铁打的路。
阿呖知道,自从那些外来的汉人和洋人在波渡箐盖什么铁打的路,森林里的怪事就越来越多了。
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何必还要盖?而且一盖就是铁的、硬的,咋个走?哪儿来的那么多铁?部落用兽皮从马帮那儿换来一点儿铁块,珍贵得不得了,都打成刀、匕、箭镞。真的要盖路,还不如盖条木路、藤路、草路,走着也软和,不磨脚,也少了荆棘和藤蔓的羁绊。
什么铁打的路?遭老天报应的铁路!
阿呖注视着大青树上垂挂下来的汽藤和菟丝子,不由得又想起数去一巴掌五个指头花开花落之前的事。
2
五年前,岩缅带着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老少,赶着水牛,扛着犁耙,来到着着底部落的领地大山包山下。
岩缅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穿着布做的衣裳,跟蒙兽皮、吃烤肉的着着底部落的人相比,显得瘦弱苍白。
对于岩缅等外族人的入侵,阿唵等年轻猎手义愤填膺,要带人去将外族人撵出着着底部落的领地。阿呖却不以为然,他说:人家老远远地跑到这深山老林来,一定是有缘故的。在着着底部落的领地,山是天的,天是树的,树是水的,水是山的;男人是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野兽是大家的,任何人都不能独霸所有的东西。
果然,岩缅带着三个男人进了山,在部落的神灵大青树下向阿呖献上糯米、腊肉、酒和一包银元。两人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比划了半天,阿呖终于弄明白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岩缅的寨子波渡箐被外来人占据了。那些外来人,有黑头发黑眼睛的大官,穿官服,说汉话;也有黄头发绿眼睛的洋人,说的话谁也不懂,叽哩咕噜,毛手毛脚,吓得小孩子哇哇大哭。说汉话的大官给了他们一包银元,叫他们离开世代居住的寨子,另外找地方种地,他们要在岩缅的地方盖一条铁打的路,叫做铁路。
岩缅只好带着族人,离乡背井,寻着水源来到大山包下。
听说大山包是着着底部落的领地,他就带人登门拜访来了。
现在,他岩缅把银元献给着着底部落,他和族人希望着着底部落允许他们在大山包山下落脚,盖竹楼建寨子,开荒种地过日子。
阿呖第一次知道,原来银元不仅可以买刀买人买牲畜,还可以买土地。
可是,银元有什么用?在原始森林里,在着着底部落,白花花的银元,除了打成银泡子装饰女人好看的脖子和奶子,让她们走起路来铿锵作响,吓唬毒蛇猛兽,吸引强壮的男人之外,就没什么其他的用处。
他比划着告诉岩缅:着着底部落不需要银元。他们完全可以在大山包下落脚。他想不通的是,那些外来人为什么要用银元买岩缅他们的土地,盖什么铁打的路?
阿呖拿过阿唵手中的长刀,比划着问,就是用这种东西去铺在地上,做成铁打的路?
岩缅赞同地咧嘴笑了笑。
阿呖把长刀扔在地上,赤脚踩着长刀走了两步,比划着问:人就这样走这个铁打的路?
岩缅比划着说:不是人走,是一种叫“火车”的怪物走。听说火车很大,比大象还大,它只会走铁打的路,还会喷气,还会叫,就像这样,“呜——哇哇哇哇!”见野兽碾野兽,见人碾人,谁都没法阻止它。
岩缅鼓起腮帮子,摆开双手,穿着草鞋的脚踏上长刀,怪叫着转了一个圈,活像一个出没于森林的金丝猴。
大青树下的男女老少全都咧开嘴笑了起来。
阿呖没有笑。他想,那些盖铁打的路的人,就是要引一个叫做“火车”的恶魔来吃人、吃野兽、吃树叶和青草。那恶魔身躯庞大,不知道有没有着着底部落的人这么勇敢?
他向岩缅比划着说:我们着着底部落也有自己铁打的路,那是叫勇敢的人去走的路,直通上天,获得上苍的保佑。
岩缅和他的人都睁大了迷惑不解的眼睛。
阿呖拔出腰上佩带的长刀,扔在地上。随即,阿呖部落的男人们都拔出腰上佩带的长刀、短刀,“叮叮当当”地扔在地上。有人扛来两根碗口粗的长竹竿,将长刀用皮绳一一绑定在竹竿上,搭配成一架梯子。
阿呖大叫一声:“矗刀杆喽!”
有人敲响巨大的鼙鼓,梯子在绳索的牵引下,慢慢矗立起来,刀刃朝上,如同一条天梯,跟大青树相比,也矮不了多少。
着着底部落的男男女女,围着刀杆,跳起乞求神灵保佑的舞蹈。
阿呖大叫一声:“上刀杆喽!”便赤脚踏上刀刃,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转眼间,他爬上刀杆的顶端,双脚盘住竹竿,向湛蓝的天空张开双手。他感觉到一股股上苍的力量,从高天流云上冲击而下,经过他的手掌,传遍他的全身。他扬起一只脚,向刀杆下所有的人表示,脚掌刚才从锋利的刀刃上踏过,只留下划痕,没流过一滴血。这表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得到了神灵的保佑。
人们匍匐于地,向他表示景仰。
阿呖骄傲地爬下刀杆,人们再次跳起乞求神灵保佑的舞蹈。
阿唵和其他赤脚辇山赶兽的男人们先后爬上刀杆,乞求神灵的保佑。他们都是勇敢的人,厚实坚硬的脚掌踏在锋利的刀刃上,如履平地。当然,也有几个年轻的后生脚掌上的老茧尚未长硬,被刀刃割得鲜血淋漓。
阿呖向岩缅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他爬刀杆,岩缅急忙摆摆手。他和他的人自然都不敢去爬刀杆,因为他们平时都穿草鞋,脚底板上没多少老茧,受不了那锋利的刀刃。
人们都笑了——他们不敢爬刀杆,不是勇士。
夕阳西下,飞鸟投林,山坡上鼙鼓敲得震天炸响,篝火上烧烤的兽肉“吱吱”冒着油烟,香味四溢。
这是个有朋友打远处来的夜晚。尽管未来的日子里将会发生什么灾难,谁也不知道,但是,鲜花开了就会结出果实,客人来了就要好好招待,这是他们的规矩。
着着底部落里所有的人都从蘑菇草房里走出来了,大家围绕着篝火吃着烤肉和荞饼,打开坛子,用竹管喝着里面杂果堆积而发酵出来的酒,咿哩呜噜唱起悠扬的民歌。
歌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里:
呜——呀哩不落!
男人不有女人么,生不是人!
女人不有男人么,生不得人!
砍柴你莫砍么,发芽哩树哟!
打猎你莫打么,下崽哩兽哟!
强壮哩男人么,山林给呢!
怀孕哩女人么,神灵给呢!
太阳月亮轮着来哎——呀哩哟!
男人女人亲又亲哎——呀哩哟!
呀哩哟——呀哩哟——呀哩哟!
唱着唱着,部落里几个年轻的女人起身围着篝火翩翩起舞。她们赤裸的身体在篝火的映衬下,像一簇簇阿娜多姿的藤蔓,迎风招展。
鼓点越来越密骤,歌声越来越激昂,狂欢舞蹈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浑圆而结实的胳膊,坚实而摇晃的乳房,大幅扭动的腰肢,火星四溅的眼神,无不显示出她们生命力的强大。一会儿,男人们也加入到跳舞的行列里,许多人因为喝了杂果酒而醉眼朦胧,舞步蹒跚。一些年轻的男女跳着跳着舞,就跳进树林间的水塘里,嘻笑着相互泼水,彼此祝福。那水塘竟然是天然温泉,热气弥漫,氤氲蒸腾在墨绿色的山林里,如若仙境。
阿呖似有无限的感慨,他指着狂欢的人群对岩缅说:“勇敢强大的着着底!神奇美丽的着着底!树那么绿,水那么清,鸟兽那么多,人那么自在!你说是不是这样?”
可是岩缅听不懂他的话,只顾直勾着眼睛看那些跳舞的裸体女人。
阿呖见他那副猴急模样,就比划着告诉他:这里的女人是男人的,男人是女人的,没有哪个人属于哪个。你要哪个女人跟你亲近,你就可以跟她亲近,她要你跟她亲近,你就要跟她亲近。你不会嫉妒别人,别人也不会嫉妒你。
然后,阿呖向狂欢的人群喊道:“着着底美丽的姑娘们,着着底善良的姑娘们!你们怎么会将尊贵的客人晾在这里,只顾自己欢乐呢?”
果然,几个姑娘从篝火边走来,邀请岩缅和他的人跳舞。岩缅带来的小伙子们倒也不害羞,什么话也不说,就算他们说什么话,着着底部落的人也听不懂,于是纷纷起身加入跳舞的行列。岩缅还想推辞,却被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七手八脚地拖进狂欢的人群中。
圆圆的月亮从山那边升起来了。
太阳是人的父亲,月亮是人的母亲。在母亲温柔敦厚的光芒的拂拭下,人们应当相互亲近。
那天晚上,岩缅和他的人都醉了。
天亮的时候,阿呖看见岩缅他们略显白晳的胴体蜷伏在部落黝黑强壮的女人身上,呼呼大睡,个个都像刚刚出生不久、还在吃奶的婴孩。
阿呖莞尔一笑。他知道,着着底部落的女人,需要这些外族男人的精气。他叫醒躺在旁边的部落里最聪明、最漂亮的女巫师阿嘣,叫阿嘣用绳索结一串大大的疙瘩,记下这件着着底部落从古到今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在月亮圆的时候,着着底部落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客人的家被外族人侵占了,着着底部落收留了客人;客人和主人相处得很融洽。
打那以后,岩缅和他的人就在大山包下落了脚。他们搭起竹楼,建起了寨子。
那寨子名叫孔雀寨。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月亮又将团圆的时候,阿呖带着几个人,背着刚猎到的野猪以及蜂蜜、麂子干巴,还有岩缅留在着着底部落的那包银元,回访孔雀寨。他们穿过深山老林,走了三天来到大山包下。
南盘江边坐落着十多个竹楼,炊烟袅袅,鸡鸣狗叫。竹楼下的栅栏里围着水牛,楼上的杆栏里有女人在织布。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腰裙,手脚并用,摆弄着木制的织机。梯田里,男人赤裸着上身,吆喝着水牛在犁田。看来,岩缅他们生活得不错。
阿呖一声大叫:“兄弟,着着底的客人来拜访了!”
犁田的人看见树林里钻出几个头上插着羽毛,腰上围着兽皮的人,嘴里呜哩哇啦,也不知叫些什么,吓得扔下犁把跳上田埂回头就跑。阿呖们哈哈大笑。一会儿,寨子里响起“呜呜呜”的吹牛角的声音,男人们拿着长刀、弓驽蜂拥而来,为首的壮汉看见阿呖,却哈哈大笑起来。
来人正是岩缅。
岩缅扔下长刀,双手合十,道:“金凤花开落了一地,远方果然飞来吉祥的鸟。传我的话:牛角歇下,敲芒锣,把尊贵的客人迎进寨子!”
阿呖自然听不懂他的话,摊开双手,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说:“天神赐予我们这片土地,我们要用心对待它。”
岩缅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却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哈哈大笑着拥抱在一起。
迎宾的芒锣敲起来了,寨子里的姑娘们在路边排成两排,袅袅婷婷地跳起迎宾的舞蹈。两个阿娜细腰的姑娘微笑着一人举着一竹筒米酒迎上前来。阿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跟岩缅一起,接过米酒一饮而尽。两人挽着手走进孔雀寨。
第二天一早,他和岩缅翻山越岭,走了两天的路,悄悄回到岩缅原先居住的波渡箐,站在山顶上看外来人怎么修铁路。
山坡上搭了许多窝棚,一眼望不到边。远处,许多穿短裤、草鞋的人在烧山砍树;近处,一大堆人用铁钎撬石头,用锄头挖山崖,将石头滚下山坡,用竹箕运泥土,平整出一条宽阔的山路,宽得可以让五六个人并排走。几个戴草帽的人站在高处指手画脚,高声叫喊,叫挖山的人要这么挖,不能那么挖。
那边,一个长得像大金丝猴、一头黄毛的洋人,架着一个黑乎乎的测量仪,哈着腰津津有味地朝里面瞅来瞅去,边瞅边比划。这边,一个把着旗杆的人在石头上呆头呆脑地站着。芭蕉树下支了个躺椅,坐着个黄毛洋人,坦胸露怀,端着个小杯子悠闲地喝咖啡,似乎眼前的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这么个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场面,叫阿呖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岩缅比划着告诉阿呖,搬石头的人是苦力,叫苦力搬石头的人是小首领,小首领上面还有大首领,大首领上面还有大大首领。他们一个要听一个的话,不听话的就要挨打,就不给工钱。这是大大首领定的规矩。大大首领就是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别人叫他们“法烂屎”。他们的规矩实在太多,你一举手、一抬脚就破坏了他们的规矩,就要受到惩罚。他们寨子里有三个小伙子图新鲜,到这儿来修铁路,做苦力,因为听不懂首领的话,受不了首领的打,连工钱也不敢要就跑回寨子里来了。
听岩缅这么一解释,阿呖终于看出了端倪。
原来,这些人分了等级,衣裳穿得越体面、越颐指气使的人就越是首领。叫人无法接受的是,人,怎么能够分为三六九等?而且,许多瘦小猥琐、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也是首领,他们对等级比他高的人点头哈腰,对等级比他低的人就凶神恶煞。每个首领的脸上,都浮现着一种残酷无情的、矜持不屑的表情。他们这么忙来忙去,谦恭而忙不迭地为有一种名叫“火车”的东西开道,那么,火车就是他们最大的首领!
不知道那个最大的首领该怎么霸道、怎么凶神恶煞呢!
突然,山洞里跑出一群光着身子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坐在山坡上。只听得“轰轰隆隆”几声巨响,惊得阿呖冒出一身冷汗。树林中,山崖上,山箐里,所有的鸟儿全都吓得“扑腾腾”地飞起来,在空中飞舞盘旋,叽叽喳喳乱叫。
一会儿,山洞里冒出一阵青烟,有人“嚯嚯嚯”地吹哨子,山坡上的人站起身,像蚂蚁一样横着、直着身体重新溜进山洞。
阿呖比划着问岩缅这是怎么回事。
岩缅比划着告诉他,这些修路的人有一种东西叫火药,能在山上炸出洞来,当然也会炸死人,所以炸的时候人要躲起来。他们修的路从南边来,从一个叫越南国的地方来。他们用钱收买了成千上万的人做苦力,用火药炸了许多山洞,用石头砌了许多桥,还嫌修的路不够牢实,听说还要在路上铺两把铁打的长刀,那长刀叫做“铁轨”,铁轨修好了,火车会就从铁轨上跑过来。
阿呖感到阵阵悲哀。
原来这些人要修弄的铁路比部落里爬的刀杆大多了,就像大象跟蚂蚁相比,根本就是两回事!刀杆是向上的,直插蓝天,爬上刀杆能得到天神赐予的神力;铁路是横的,钻入山林,爬铁路只能得到山林的鬼怪赐予的魔法。
但是,他们这么多人费这么大的力气修弄这么大的铁路,想得到的魔法也太大了,跟爬刀杆不可同日而语。一旦火车爬上铁路,得到山林的鬼怪赐予的魔法,所有的人都得对那个恶魔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动不动你就破坏了恶魔的规矩,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世界展现在阿呖的眼前。
这些人是那么强势,那么不可一世,天地将因为他们的折腾而改变原本的面目。他们除了拥有能炸出山洞、发出巨响的火药之外,更令人恐怖的是,他们把每个人都分了等级,立下许许多多的规矩,叫每个人都失去彪悍的本能,失去善良的天性。人,就像小草一样,任由铁路迎来的火车恶魔的摆布!
从波渡箐回到孔雀寨的山路,是一条索然无味的林间小道,阿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一路上,他没看到一只野兽。
野兽是聪明的,它们感到危险将至,全都离开了这片山林。只有鸟儿还在啁啾,但是,一旦听见火药恐怖的炸响声,它们全都惊慌失措地飞起来,像乱风吹散的树叶。腐败的落叶里,一条巨大的蟒蛇慢慢蠕动,看样子在搬家。
蟒蛇是不能杀的,蟒蛇对人很友好。蟒蛇会带小孩子。它会把小孩子圈起来,让他在中间爬来爬去,不会摔跤。着着底部落里就有这样一条蟒蛇,带大了两个小孩,为了感谢蟒蛇的哺育之恩,他们给蟒蛇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阿龙。
现在阿龙老了,整天一动不动。
一路上,他就这么胡思乱想。
回到孔雀寨,阿呖仍然感到郁闷。岩缅找来那三个在铁路上干过活的人,连比带划地说了干活时候的许多事,什么要对穿得多、长得胖的人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啦,什么洋大人是世界上最尊贵的人啦,看见人家走过来就要站在路边低下脑袋啦等等,让阿呖听得疑惑不解,心惊肉跳。
直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寨子招待远方来的客人,阿呖一连喝了三大碗糯米酒,他才开始高兴起来。
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叫人忘记一切烦恼。何况这糯米酒比着着底部落酿造的杂果酒醇厚多了,还有岩缅招待他们的手抓饭、香茅草烤鱼、烤青苔,都摆在桌子上。食物还要摆在桌子上?吃饭还要用筷子?规矩真多。一桌子他从来没有吃过的奇怪的东西。
阿呖一时喝得嘴滑,竟然喝醉了。
从来没人见过阿呖喝醉,他无论喝多少酒都不会醉。跟他一起来的两个人都觉得很开心:阿呖本来就黑,浑身漆黑,像一只大黑熊。只有右手的食指、中指是白的,那是用手指吃饭舔白的。他呼呼地嗅着鼻子,踉踉跄跄,到处找酒喝,压得竹地板吱吱作响,似乎这竹楼立即就要被他压垮似的。
岩缅比划着告诉阿呖:酒是从原来住的波渡箐带过来的,都喝完了,要等田里的谷子熟了,新米打上来才能酿新酒。
阿呖比划着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不能这样怠慢远方来的客人。
岩缅比划着分辩道:你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怎么会怠慢你?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
阿呖比划着说:我要和这两个女人睡觉,跟她们一起享受男女在一起的快乐。
岩缅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摇了摇头。阿呖高兴地站起来,就要扑向不远处等着添菜盛饭两个穿红着绿的小姑娘,岩缅急忙拉住他。
阿呖双眼圆睁,恼怒地比划着:你刚才不是摇头了么?同意了么?
岩缅比划着解释: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摇头不同意,点头才算同意。
阿呖不相信,比划着问:我们的规矩是点头不同意,摇头同意,不信你问跟我一起来的他们,为什么你要反过来?
岩缅叫了个寨子里的白胡子老人过来,比划了半天,阿呖终于明白岩缅的话是真的。
岩缅比划着告诉他:你要跟我们的女人睡觉,先得知道她有没有丈夫。有丈夫的就不能睡,因为她跟她丈夫是一家人,她的身子属于她的丈夫;没有丈夫的女人,还没有结婚的女人,你先得问她愿不愿意跟你亲近,她愿意了才可以,不愿意就不行。不能随便乱来。
阿呖迷惑不解,手脚乱舞,他发怒道:什么?我又不是一只呼呼叫的狗熊,吹胡子瞪眼睛的老虎,我是人,她也是人。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怎么会不愿意?男人和女人天生就应该在一起!
岩缅耐心地比划着解释道: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你看上哪个女人了,她住在高高的竹楼上,你得要去她的竹楼下面唱情歌,表明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自己喜欢她,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亲近。她愿意了,就丢下她身上的某样东西,譬如头上戴的斗笠啦,腰上别着的手帕啦,悄悄打开窗子爬下楼来,还不能让她自己的父母知道,你们两个才可以到草丛里、芭蕉树下亲近,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哪个人看见了,哪个人就会倒霉的。
阿呖气得暴跳如雷:怎么这么麻烦?怎么有这么多的规矩?!
人,怎么会给自己立下这么多的规矩,捆住自己的手手脚脚?在波渡箐修铁路的人有规矩,就连孔雀寨也有规矩,这日子叫人怎么过?还叫人活不活了?!
3
五年了。
整整过了一个巴掌的花开花谢,波渡箐修铁路的声响越来越大,从蛮耗到波渡箐的马帮越来越多。马帮是为修铁路的人运长长短短的东西的。近些年来,时不时有人闯进着着底的森林,扛着着着底人从未见过的火药枪,见人就打,看见野兽的幼崽也打,直到有两个人掉进着着底人布下的陷阱,阿唵躲在大树上用弓驽射死了其中一个人,打猎的队伍才渐渐稀少下来。
然而,阿呖却眼睁睁地看着森林莫明其妙地凋零,野兽日渐稀少,地里种的荞麦收成越来越不好,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就连山箐里冒出来的温泉水,也不像原来那么粗了。
今天,阿唵说波渡箐那边传来奇怪的打雷声,阿呖知道,其实那就是恶魔发出来的声音。那些人把铁路修好了,他们最大的首领火车恶魔,就要来了!
阿呖叫女巫师阿嘣用竹棍占了一个卜,占卜的结果证实了阿呖的猜测,恶魔已经来了!恶魔要吃掉所有的树,喝完所有的水,打光所有的野兽,最后吃掉所有的人。
阿嘣美丽的眼睛恐怖地注视着占卜的竹棍,她说,她看见了着着底未来的日子:着着底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人,只剩下一片望无边际的大石头,在太阳底下曝晒,白花花的一片,像永远也数不清的银元。
阿呖咬牙切齿,狠命地嚼槟榔,红色的槟榔汁从他宽厚的嘴唇两边流下来,就像他刚喝过什么野兽的护心血,自己也变成了野兽。
突然,他吐掉嚼得烂泥似的槟榔,一脚迈出蘑菇草房,朝山坡上架着鼙鼓的棚子走去。
巨大的鼙鼓蒙了野牛皮,画着个巨大的太阳,映照着天边的晚霞。阿呖拿起鼓槌,“嗵嗵嗵嗵”朝大鼓一阵猛击。这是着着底即将面临劫难的鼓点,这是紧急召集部落全部人的鼓点,也是准备迎接战斗的鼓点。
盘根错节的大青树下站满了大大小小的人。阿呖扔下鼓槌,大声问道:“着着底的人呀,你们说,着着底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众人齐声回答:“喏!”
阿呖回应道:“喏!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感谢天神赐予我们力量,山林赐予我们吃的东西,我们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但是,占卜的结果表明,将来,这一切全都会消失,着着底的将来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人,只剩下一大堆大石头!为什么?因为恶魔来了!恶魔会吃掉山,吃掉水,吃掉人,只剩下他吃剩的、光秃秃的大石头!”
像风刮过矮树林,人群一阵颤栗。
阿呖大声说:“昨天,阿唵听见恶魔在波渡箐那边叫,呜呜呜,声音比老虎、豹子还大!为了迎接恶魔的到来,那些外来人砍了大树,挖了山崖,堵了泉眼,就连草也连根拔起来,叫豹
子、马鹿、大象、野猪统统没有歇息的地方。连野兽都知道恶魔要来了,逃得远远的躲起来!这几年,我们打着的野物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过,现在,着着底现在只剩下苍蝇、蚊子、蚂蟥、蚂蚁,根本不能吃!这些都是那些修铁打的路的外来人搞的鬼!为了迎接恶魔到来,那些外来人定了数不清的规矩,哪个破坏了规矩,就要受到惩罚,就要挨打!人人都要听首领的规矩,首领要听大首领的规矩,大首领要听大大首领的规矩,他们最大的首领就是阿唵听见的、呜呜叫的恶魔!阿呖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有多大的力气,但是,阿呖知道,他有个最难听的名字,叫‘火车!”
人群发出一阵充满仇恨的吼叫:“火车!火车!”
阿呖又大声说:“恶魔火车爬的是那些人做的铁打的路。前几天,阿呖和阿唵、阿嘶还有阿嘣,又去波渡箐了。我们看见了他们做的铁打的路,两把又钝又重的长刀铺在铁架子上,比着着底的刀杆大,比着着底的刀杆长,长得望不到边,一直伸进山里。一旦恶魔火车爬上那条铁打的路,吸附了山林的瘴气,得到鬼怪赐予的魔法,他的力气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所有的人都得对那个恶魔火车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任他摆布,他要吃哪个就吃哪个,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说,我们怕不怕?”
人们大声回答:“不怕!不怕!”
阿呖又问:“我们该怎么办?”
“杀死恶魔!”
“杀死火车!”
人们举起手中的长矛、长刀,纷纷大声宣誓。着着底不能没有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泉水、众多的飞禽走兽,着着底不能没有自由自在的生活。
从着着底到波渡箐的山路,是一条群情激奋的林间小道,人人都感到一种仇杀的快意。除了老人、小孩和怀孕的女人,部落所有的人都上了路,行进的人排满了整整一条山箐。
经过孔雀寨的时候,阿呖叫部落的人停在山坡上,自己和阿唵进寨子向岩缅作了通报,问岩缅愿不愿意跟随他们去波渡箐打恶魔。
岩缅为难地比划着说:我们当年收了人家的钱,卖了波渡箐,今天不好反悔。
阿呖激动地比划着反驳道:钱有什么用?除了打成银泡子吊在女人的脖子上奶子上,一钱不值!只有土地才有用。土地能长出树苗,冒出泉水,让野兽在上面跑来跑去。土地还能在早上升起太阳,在晚上升起月亮和星星,让你在上面盖房子、生孩子,这些,钱能做得到吗?钱怎么能够换土地?
岩缅比划着说:我们用钱从马帮那儿换来了牛马,现在要续回土地,钱不够了。
阿呖比划着说:我们不要钱,只要杀死恶魔!
岩缅见说服不了阿呖,只好比划着表示: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但是你说的魔鬼我们没有见过,铁路修好了半年多,谁也没有见过“法烂屎”的火车来。
岩缅挑了七八个人,扛了梭标、长刀,跟着阿呖出发了。
拂晓时分,队伍到达波渡箐。
铁路静静地躺在山岗下,四周竟然没有一个人,原先那望不到头的、许多人住的窝棚也不见了踪影。黑色的铁轨架在黑色的钢枕上,像一道天梯,通向云深不知处。那两条长得不可思议的铁轨竟然又粗又笨,毫无锋利可言,铁轨下面整整齐齐排列着钢枕,钢枕下面铺垫着碎石,一个空格刚好一步路。能在这又粗又笨的“刀杆”上面爬的恶魔,可见是个又大又笨又残暴的家伙。有人用木棒去撬铁轨,木棒撬断了,铁轨却纹丝不动。
难道对恶魔的路就毫无办法了?阿呖皱了皱眉头,恶狠狠地说:“火!”
人们找来一些枯枝堆架在铁路上。阿嘣拿出火镰、火石和绒草,准备取火,岩缅比划着说,不用那么费事,他有火柴,从马帮那儿换来的,在石头上一擦就着。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根小木棍。
果然,岩缅用小木棍在石头上轻轻一划,就燃起了火苗。人们一阵欢呼。岩缅急忙去点火,可是,那些枯枝败叶被早晨的浓雾打得太湿,怎么也点不着。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汽笛声。
汽笛声在峡谷间跌宕起伏,越来越近。阿呖叫人们准备好棍棒、长刀、梭标,在铁路上面对怪叫声传来的方向站成两排,弓驽手和吹毒管的人站在山坡两旁,准备迎接战斗。他自己手持长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整个队伍的最前列。
恶魔来了!
4
公元 1909年,大清宣统元年,雨季。
“呜——!呜——!”清晨,尖锐的汽笛声骤然响起。云南府南方郁郁葱葱的峡谷里,突然出现一台奇怪的蒸汽机车。它遍体铠甲,浑身黝黑,如同一个钢铁怪物,“吭、吭、吭”向上吐着黑烟,“哧、哧、哧”朝两旁喷着白蒙蒙的水蒸汽,朝前面撒着防滑沙,全身“嘁哩咔喳”作响,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尚未完全通车的滇越铁路上。
这是一台测试铁路线路的法式火车头,机车连着水煤车,没有挂其他车厢。狭小的司机操纵室里挤进了四个人,越南籍的司机阮寿礼,中国籍的副司机邓绍兴和司炉王麻,还有押车的法国铁路公司巡视员让·哥登。
滇南的晨雾浓得像一片白茫茫的湖,似乎抓一把就能拧得出水来。
液体似的浓雾浸泡着铁路,浸泡着山崖,蒸汽机车如同潜伏在湿漉漉的水里的潜水机械,吃力地喘息着蹒跚而行。无论锅炉怎么烧蒸汽,火车似乎都是禁止不动的,只有车窗外乳白色的“水”才是流动的,能看出丝丝缕缕的激流。
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眼前一片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有时候,机车钻出雾面,车窗外,远远近近,就会出现一座峻峭的山峰,一湾清亮的小河,或者一大篼葱葱郁郁、枝藤缠绕的原始森林,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中国画。
金发灰眼、满脸绒毛的让·哥登兴致勃勃地望着车外的风景,似有万端感慨,自言自语嘟嘟哝哝说了一长串法语。
司炉王麻听不懂,问:“这个法国佬说什么?咋个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司机阮寿礼对副司机邓绍兴将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对王麻将阮寿礼的越南语翻译成汉话:“巡视大人说,多么好的风景啊,可惜又是这么贫穷落后。日后滇越铁路通车了,火车就会给我们带来数不清的钱,喝不完的法国葡萄酒,还有我们想都想不出来的好日子呢!”
让·哥登很满意阮寿礼和邓绍兴的翻译,又咕咕噜噜地说了一通话。
阮寿礼将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将越南语翻译成汉话:“巡视大人说,伟大的法兰西!法兰西话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话,像教堂的音乐。越南话拖声拖气,隆隆隆隆,干活的人才像那样说话;中国话像钉钉子,一个字钉一下,也是干活的人说的话。法兰西不单说话好听,机器制造技术也是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任何国家都赶不上。”
王麻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让·哥登耸耸肩,指指王麻,又安慰似地说了几句话。
阮寿礼将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把越南语翻译成汉话:“巡视大人说,你王麻好好的烧锅炉,侍候好这台世界上最先进的火车头,你就有钱讨老婆了。”
王麻一边用铲子往熊熊燃烧的炉膛里添煤,一边骂道:“我才不相信洋鬼子的话呢!”
让·哥登在那头瞪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灰蓝色的眼睛。
他不知道王麻在说什么。
邓绍兴见事不妙,急忙将王麻的话翻译成越南语,阮寿礼又把越南语翻译成法语:“王麻说,他很赞成哥登巡视大人的话。”
让·哥登听懂了,高兴地拍了拍王麻赤裸的脊背,弹了个响指。
四个人来自三个国家,彼此之间不能流畅地交谈,谁说了什么话,就只能这样传递接力棒似地相互传递。
传来传去,意思不免大相径庭。
火车头在浓雾中“嘁哩咔喳”地行进着。
让·哥登又掏出个牛皮面小本子,用铅笔在上面记了几个弯弯曲曲的符号。
一阵山风撕破浓雾,露出山崖、丛林和前方一段细细的铁路。
突然,司机室里的人发现,二百米开外,铁路上站着一群半裸的人影。他们的头上插着色彩斑斓的羽毛,脸上红红绿绿地画着表示勇猛的虎纹,腰上围着兽皮,手中拿着棍棒、弓驽、长刀、梭标、吹管等武器,用一种仇恨而惊恐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前来的火车。
邓绍兴大叫一声:“停车!”
阮寿礼急忙撂了个飞闸,火车嘶叫着滑行了一段路,终于在那半裸的人群眼前停了下来。让
·哥登耸耸肩,嘟嘟哝哝地说了一长串话。王麻问:“他说什么?”阮寿礼用越语对邓绍兴翻译了长长的一段
话,邓绍兴对王麻用汉话简单地“翻译”道:“他在骂人呢。”
说话间,铁路上的人群突然暴发出一声吼叫,弓箭飞蝗一般向机车头射来,落在排障铲上、锅炉壁上,叮当作响。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赤裸着上身,头上插着羽毛,脸上画着花纹,怪叫一声飞身上前,挥舞着长刀跳到铁路当中,“当当当当”对机车头一阵乱砍。
四个人惊惶失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群野蛮人,竟然要用刀箭来对付这台钢铁打造的火车头。
“呜——!呜——!”汽笛声越来越响,伴随着阵阵“嘁哩咔喳”、“嘁哩咔喳”奇怪的声响。一会儿,乳白色的雾气里出现一只灯笼似的白眼,目光如炬,渐渐向前逼近,脚下的地皮子也随之阵阵颤抖。
突然,黝黑的蒸汽机车顶着头灯冲破雾霭,出现在人们眼前。
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恶魔比森林里最大的大象大多了。它,浑身漆黑,没有嘴巴,没有牙齿,只有一只发着白光的眼睛和一张毫无表情的、圆桶似的脸。它,头上粗大的猗角“吭、吭、吭”地向天空吐着黑烟,脚下“哧、哧、哧”朝两边的山林喷着白雾,挟持着一种震撼力,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地动山摇地向着着底部落的人扑了过来。
阿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紧张,捏着刀柄的手心居然沁出细小的汗珠。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竟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等待恶魔的吞噬。
“呜!呜!呜!”火车怪声怪气地嘶叫着滑行了一段路,却不再前行,停在不远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阿呖这才回过神来。他大吼一声:“杀死恶魔!”
铁路上的人群发出一声吼叫,弓箭飞蝗一般向火车射去,落在排障铲上、锅炉壁上,叮当作响。阿呖举着长刀冲向前去,一刀砍向恶魔奇形怪状的脚趾,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四溅,恶魔却没有半点损伤。
阿呖这才知道,这庞然大物居然披了一身铁打的皮!
他跳上排障铲,挥舞长刀“当当当当”一阵乱砍乱杀,恶魔依旧“呼呼呼”地喘粗气。再砍再杀也毫无效果,阿呖飞快地跳向一旁,寻找这大家伙的致命处。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个灰头灰脸的人从烟雾弥漫的火车上跳了出来。
阿呖大吃一惊,大惑不解地问:“你,被恶魔吃进肚子里又活回来了?”
来人正是司炉王麻。
王麻自然听不懂阿呖的话。他只看见一个赤裸着上身、头上插着羽毛、脸上画着花纹的强壮汉子挥舞着长刀哇哇乱叫。他刚刚被法国巡视让
·哥登逼着下了车,不料迎面就碰到阿呖的长刀,只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连声说:“大王饶命!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一家人都指望着小人养家糊口,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嘎!”
阿呖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会从恶魔的肚子里钻出来?难道说恶魔的肚子是软的?”
王麻见他用刀指指自己,又指指火车头,就回头朝机车头喊道:“他不杀我了,嫌我瘦,不经吃!你们来个胖些的让他吃嘛!”
司机室里,副司机邓绍兴见阿呖没有杀人的意思,王麻却在那儿乱喊乱叫,就对司机阮寿礼说:“我下去看看吧。”
让·哥登赞赏地向邓绍兴伸出大拇指,对阮寿礼说:“我也下去。你留在车上,听我的命令,叫你开车你就开车,压死那些野蛮人!”
两人随即跳下车去。
阿呖惊异地发现,恶魔的肚子里又钻出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黄头发的洋人。
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洋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他想不通,他当年看见在芭蕉树下悠闲自在躺着喝咖啡的洋人,竟然也会被恶魔吃掉又吐出来。他不是大首领么?
可见恶魔什么都吃。
于是,阿呖高兴地邀请道:“来,被恶魔吃过的人,我们一起杀死这个恶魔,报仇雪恨!”
让·哥登见阿呖呲牙咧嘴、手舞足蹈的样子,便大义凛然地说:“你们阻拦滇越铁路通车,违反贵国政府与我大法兰西王国签订的协议,是野蛮无知的表现,是要受到法庭的审判的!”
邓绍兴劝阿呖道:“你不消想着拦火车,拦也没有用,拦不住呢!叫那些人赶快让开!我们还要赶路呢嘎!”
王麻还在喋喋不休:“好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我绝对没有冒犯你,你要吃人你就吃洋鬼子,洋鬼子肉多!”
当然,他们谁也听不懂谁的话,都在那儿指手画脚,叽哩呱啦地乱吼乱叫,意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阿呖声嘶力竭地喊道:“杀杀杀!快杀恶
魔!不杀来不及了!”
让·哥登摊开双手说:“真遗憾,这个野蛮人不明白我的意思!”
邓绍兴心中有点恐惧,对阿呖说:“大哥,有话好好说嘎,你莫过来嘎!你叫他们也莫过来嘎!”
王麻见邓绍兴用手指着人群里的阿嘣,就讨好地对阿呖说:“兄弟好眼力!那边那个女人是你老婆么?长得真好看,像个黑牡丹!”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乱七八糟。
突然,机车一声长鸣,“呜——!”将阿呖吓了一跳,他随即挥舞长刀,朝机车又是一阵乱砍乱杀。着着底部落的人见状,立即吼叫着冲了过来。阿唵一箭射中机车头的大灯,只听得“嚓”的一声,头灯依然雪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让·哥登见事不妙,急忙大叫:“退回去!退回去!”
火车喷着白烟,“嘁哩咔喳”地退走了。
阿呖盯着让·哥登,心中疑惑不解:这恶魔怎么会听他的话?莫非他跟恶魔是一伙的?要不,就是他会念什么咒语,恶魔怕他!他伸手想抓住让·哥登,不料让·哥登往旁边一闪,掏出一把手枪,“轰”的朝天开了一枪。
阿呖和他的人都愣住了。这洋人居然有个又发光又冒烟的东西。
让·哥登挥舞着手枪说,“别过来!别过来!”又转身对机车头叫道:“我们遇到麻烦了!赶快过来接我们!”
火车长鸣一声,“嘁哩咔喳”开了过来。
阿呖把注意力转向火车,发出命令:“杀恶魔!”
众人的弓箭“嗖嗖嗖”向火车射去,但那怪物毫不在意,喷着白烟一直开到眼前才“呼哧呼哧”地停住。烟雾弥漫,笼罩了整个车头。
待阿呖和他的人冲上前准备贴身肉搏的时候,怪物却怪叫着急急忙忙地退走了。
刚才那三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奇怪,难道说他们又被恶魔吃掉了?阿呖不相信。
眼见为实的是,那洋人会念咒语。叽哩骨碌一叫,恶魔就冲过去;叽哩骨碌一叫,恶魔又冲过来。
现在,恶魔蹲在他们弓箭射不到的地方,瞪着一只独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它溜得太快,比着着底的人爬刀杆快多了,根本来不及追赶。
一时间,火车头和着着底的人就这样对峙着。
怎么办?
机车司机室里,惊魂未定的让·哥登挥舞着手枪,嘟嘟哝哝说了一长串话。
王麻问:“他说什么?”
阮寿礼将让·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将阮寿礼的越南语翻译成汉语,这回是正经八百的翻译了:“哥登巡视大人说,对于今天的事,他感到非常遗憾,中国野人拒绝法兰西现代文明,是野蛮无知的表现。要不是他不想挑起外交事端,他早就一枪一个,把那些野人统统枪毙掉了!”
王麻骂道:“他们从来不拿中国人当人看!老子今天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想咋个整,随便他!老子不怕!”
邓绍兴将王麻的不满翻译成越南语,阮寿礼又翻译成法语给让·哥登听。
王麻警惕地注视着让·哥登,心想,洋鬼子一旦要动手,自己就扑上去,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老子今天不想活了!
不料,让·哥登听了阮寿礼的话后,耸耸肩膀,看着王麻叽哩骨碌说了一通,却不屑一顾地将脸转向了机车前头。
沉默了一会儿,让·哥登盯着机车前头,低声命令道:“开车!”
他说的是铁路专用术语,大家都听懂了。三人立即异口同声地反对:“前面都是人啊!怎么能开车?”
让·哥登不为所动,阴沉着脸继续命令:“开车!”
阮寿礼摇摇头,用法语跟他叽哩呱啦地争辩。
邓绍兴用越南语对阮寿礼说:“你跟他说,他要开他开,我们坚决不开!”又对王麻说:“洋鬼子疯了!疯了!”
王麻骂道:“你们瞧瞧,我就说,他们真的不是人!”
让·哥登走上前去抢司机座开车的操纵杆,却被阮寿礼和邓绍兴推开,就连王麻也将煤铲横着挡住他的路。让·哥登气急败坏地用手枪逼住三人,嘴里叽哩骨碌乱骂。
王麻问:“他骂什么?”却没人给翻译。王麻上前一步,拍拍自己赤裸的胸脯:“打啊!今天你要是不打,你就不是人!”
让·哥登挥舞着手枪哇哇乱叫。
这时候,他们突然看见铁路前面拦截火车的人在做一个奇怪的动作。这些人为什么要拦击火车,他们想不通,现在,他们就更想不通了——
着着底部落的人纷纷掀开系在腰上的兽皮,在铁路上撒尿的撒尿、屙屎的屙屎。
眼看着恶魔进退自如,阿呖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他知道,恶魔毫无损伤,弓箭、梭标、长刀对它都不起作用。它要是一只猛虎,一头大象,受到这样的攻击,早就倒下了。可它不是猛虎,也不是大象,它是披着铁甲的妖魔,横冲直闯,刀枪不入!
怎么办?阿呖问大家,众人面面相觑,吱吱唔唔,莫衷一是。问岩缅,岩缅比划着说,他也说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还是女巫阿嘣聪明,她说:“我们用人身上最污秽的东西诅咒它,用人身上最虔诚的心乞求天神帮助!”
阿呖摇摇头表示同意。于是,他大步走上前,掀开系在腰上的虎皮,“哧哧哧”,长长的一泡尿冲在铁轨上。
众人纷纷走上前去,能撒尿的撒尿,能屙屎的屙屎,完事后退了回来,男左女右站成两排,然后面对阿嘣,跪倒在地。
阿呖跪在队伍的最前面。阿嘣摸着阿呖的头,严肃地问:“你的身体干净了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大声问:“你的心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又问:“你今天一定要诅咒恶魔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指指远方的火车头,问:“你诅咒的恶魔,就是那边那个东西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闭上眼睛,朝天张开双臂,两只浑圆的乳房在胸前晃荡,闪作一团,嘴里叽哩骨碌念起了咒语。
“天神啊!你的子民虔诚地匍匐在你的眼前,乞求你赐予我们神的力量!我们的身体是干净的,我们的心是虔诚的,我们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们没有打断过小鸟的叫声,因为小鸟的叫声是森林的歌;我们没有杀死过怀孕的母兽,因为怀孕的母兽即将生下新的生命;我们没有喝过即将干涸的泉水,因为要把泉水留给路过的生灵;没有偷过抢过人家的东西,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不属于哪个人,所有的东西都要大家共同享用!天神啊!你会赐予我们无穷的力量,诅咒那边那个做尽坏事的恶魔,诅咒那边那个做贼心虚的恶魔!让它死!让它的魔力消失贻尽!让它不再欺压天底下所有的生灵!”
阿嘣,这美丽的女人,着着底部落的女巫师,浑身的肌肉猛然绷紧,似有神灵附体。她突然陷入一种亢奋的状态中,披头散发,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跳起乞神的舞蹈,而且边舞边唱起了咒歌。
着着底部落的人也兴奋起来,纷纷起身跟随阿嘣跳起乞神的舞蹈。
一时间,铁路那端,就看见人群整齐划一的甩头扭腰,举手投足,其用力的强度,不亚于跟野兽搏斗,而且边舞边声嘶力竭地大声诅咒。
只有岩缅和孔雀寨的人不会跳乞神的舞,站在旁边呆呆傻傻地看着。
阿嘣唱一句咒歌,众人就合一句“我诅咒你”。诅咒声在山谷回荡,响遏行云:
着着底呜呀哩木不吐,从远方来的恶魔!你砍了大树,拔了小树,我诅咒你!你欺凌大山,侮辱小山,我诅咒你!你阻塞江河,断绝溪涧,我诅咒你!你撵跑走兽,绝灭飞鸟,我诅咒你!你丧尽天良,做尽坏事,我诅咒你!你肮脏的身体,不配祭祀天神,我诅咒你!你霸道的心思,不配祭祀天神,我诅咒你! ……
突然,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大雨倾盆而下。
疯狂的大雨击打在人们仰望天空的脸上和赤裸强壮的身体上,溅起朵朵水花,但人们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甩头扭腰,声嘶力竭地大唱咒歌,只不过,他们咒歌的旋律变了,变得更加高亢有力,而且,众人的合声也由“我诅咒你”变成了“天神着着底”:
着着底呜呀哩呀哩哇!我们不能没有茂密的森林,天神着着底!我们不能没有清澈的山泉,天神着着底!我们不能没有相亲相爱的日子,天神着着
底!我们不能没有自由自在的生活,天神着着
底!睁开你的眼睛吧,天神着着底!显示你的力量吧,天神着着底!惩罚那个恶魔吧,天神着着底!
咒歌声中,一块石头从山崖滑落,砸在铁轨上,又翻滚着跌进山箐。随着咒歌的节奏越来越强烈,大大小小的石头从山崖上脱落,飞溅而下。突然,一道树枝状的蓝色闪电裹着“卟嚓”一声巨雷,打得山崖青烟迸飞,泥石流夹杂着树根、草皮,还有整棵整棵的大树,“轰轰隆隆”从山崖上倾泻下来,转瞬间就掩埋了铁路。
睁开你的眼睛吧!天神着着底!
显示你的力量吧!天神着着底!
惩罚那个恶魔吧!天神着着底!
睁开你的眼睛了!天神着着底!
显示你的力量了!天神着着底!
惩罚那个恶魔了!天神着着底!
火车司机室里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还云消雾散,阳光明媚,怎么突然间乌云四合,大雨倾盆,山体滑坡?难道说,这异常的气候跟眼前这些山里人奇怪的仪式、莫明其妙的歌唱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让·哥登还算头脑清醒,急忙大叫:“倒车!倒车!”
他说的是铁路专用术语,大家都听懂了。王麻铲煤,阮寿礼拉闸,邓绍兴鸣笛,火车一声长啸,急忙“嘁哩咔喳”往后退。
车头前飞沙走石,山崖还在成片地倒塌,大雨如注,电闪雷鸣。
天神着着底!
天神着着底!
天神着着底!
火车退到了一个安全的山坡上。
车前头的路基早已不见了踪影,泥石流掩埋了眼前的一切。一条黑色铁轨像树干一样,插在乱石堆里,直指云天;另一条铁轨歪歪扭扭地搭在它上面,像一个歪斜的十字架。
阮寿礼瘫倒在司机座上。邓绍兴直呼唤他在家中的孩子:“小二狗啊,你爹命大!你爹命大哟!”王麻只会破口大骂,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让·哥登急忙在胸口中划着十字:“感谢上帝,让您的子民死里逃生!”
然而,让·哥登是个严谨的法国工程师,他完全不顾王麻和邓绍兴呜哩哇啦的乱吼乱叫,只是冷静地望着滑坡的山体,估量着坍塌的体积,心里在默默计算:重新打好这段路的路基,铺好铁轨,该清理多大量的土石方?该用多少个工?该付出多少法郎的报酬?滇越铁路全线通车,将会推迟多少时间?原本到圣诞节可以
通车的,现在看来,可能要推迟到明年的愚人节了。
山坡的另一边,阿呖、阿唵、阿嘣、岩缅,着着底部落连同孔雀寨,所有的人全都跪倒在地,感谢天神显灵,山崩地裂,赶走了火车恶魔。
伟大的天神是不可冒犯的,土地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任何触动天条的人,自有老天去惩罚他。
大雨如注。
大雨如瀑。
雨,打在人们匍匐在地赤裸的脊背上,将泥垢、汗水甚至血污冲洗得干干净净。远远望去,那匍匐在地弓着的一个个赤裸的脊背,就像大山上长出的朵朵蘑菇。
阿呖扶着阿嘣站起身来。
火车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阿呖看着眼前的一切,咧嘴一笑,大声宣布道:“天神保佑我们,保佑着着底部落,火车恶魔永远都不会来了!”
人们举着弓箭、梭标、长刀,欢呼雀跃。
火车恶魔不会来了,着着底部落将恢复过去平静的、幸福的生活。
我们不能像小草一样,任由铁路迎来的火车恶魔的摆布。
我们不能任由铁路迎来的火车恶魔定下规矩,把每个人都分了等级,叫每个人都失去彪悍的本能,失去善良的秉性。
我们不能任由铁路迎来的火车恶魔叫我们失去茂密的森林,失去清澈的湖泊,失去清丽的小溪。
在美丽的着着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天永远是那样的蓝,山是永远那样的绿,水永远是那样的清,人永远是那样的自由自在。
在美丽的着着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山是天的,天是树的,树是水的,水是山的,大自然就这样永远轮回着,谁也不能改变。
在美丽的着着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男人是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篝火是大家的,野兽是大家的,任何外来的恶魔想侵占所有的东西,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的。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