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清浅浅的一条小溪,似是从遥远的斜阳里款款走来,那一波一波的弧线,是它或有意或无意间划出的问号么?问天问地问自己,却是始终没有个答案的。小溪的欢欣与清愁,就连它自己也未必能够知道。在快要到得前面的单拱石桥下时,它便在一个拐弯处稍微放缓了脚步。石桥有些古老,这有麻石缝隙中的青苔为证;但流水无言,它一路这么走过来,如同一个世纪穿过另一个世纪的桥洞多了去呢,它才懒得去理会那一类“是先有石拱桥呢还是先有小溪”的搭讪呢!
是的,它还得,也必须继续前行,两岸黄了又青了的草木并藤蔓挽不住它,谢了又开了的野花及芳香留不住它,而那几片飘浮在水面上的麻鸭或白鸭的羽毛呢,兴许就是对面大圆古苗寨人用苗家奇特方式发出的热情邀请吧……但是,流水不腐,矢志不渝,它虽然在沿途也走过弯路,有过迟疑,但前方是它永远的诱惑,即便是走向了海洋,它也仍然会蒸腾为云,随风回过头去,或成雨滴,或成露珠……当然,这些都只是它穿过石拱桥洞时的低吟浅唱中所泄露出来的内心秘密。
这时,石拱桥上刚好又有了一群外地人谈笑而过,流水留下了他们身影,却未能留得住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只是时光里的过客,昨天是为湖南卫视录制《爸爸去哪了》的节目拍摄而来,今天是为湖南省文联所组织的武陵追梦而来,一批一批的外地人,来了又去了,那么明天呢?明天既是未来,未来事,有谁知?流水照例从容而过……
其实谜团是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先是无人知道这一座单拱石桥始修于何年,更不知道由谁来主持修建,就别再问是出自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了;还有呢……还有就是进入寨子后,我的目光和好奇心冷不丁就被这扑面而来的一栋连着一栋的木楼所牵引,当然还有着零星几栋飞檐翘角的青砖瓦屋,只是大多都被岁月抹了黑脸,也还有成了断垣残壁的。想来也一定有些年月了,斗胆便想,应该是先有了寨子才后修桥的吧?我还特意向几位老者请教过,“大爷,这寨子是修建于哪个朝代?你们的祖先是当地的土著呢还是从别处迁徒而来?”
但是,得到的答案却是“我不晓得”,以及,老者的茫然与摇头。
也是啊,创造和推动历史的是人民,而书写史书的却未必。更何况,自司马迁以后的修史者中,擅长纂改和偷梁换柱者确实古来有之。
我陡然间便感觉到自己的肩上有了一种沉重的使命和责任。即便我所写的只是文学类作品,但也得有自己的视角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斜刺里射过来几缕金色的晚照,一只同样是披了金色晚照的年轻母鸡,正领着七只或是八只小鸡仔在安祥地觅食,那神情委实令人感动;再抬首时,我便发现从寨子中央崛地而起的一株仅剩了裸干裸枝的倔犟老树了,老树昂首相向,直指苍穹,浑身透着凛冽之气。有昏鸦绕树三匝,嘎然了一声又远逸而去,也许是因了我们的惊扰吧。
但我看到了一种精神,一种千百年来苗民的刚毅与内敛的精神。
遗憾是有的,一位中年大姐主动走过来同我们搭讪说,“这些年呐,这里热是热闹了,可来这里真正消费的人却没有几个。”神情里似有着几分落寞。看她的穿着,却很是洋气,若不是戴着她们本民族的头饰,几乎与城里人无异。那样的时候,我多么想说,热闹了便是一种气息,这气息是能够改变人们观念的,其实呀,我们贫穷的并不是物质,而是人的观念和精神。你若不信,可以漫步到寨子前的石拱桥上去问一问小溪流水。它或许照例无言,但你却肯定能有所收获。
二
悠长的古道,由麻条石铺就,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通向何处去。因为天公一直下着微雨,我们的头顶上虽然撑开着新买来的蔚蓝雨伞,但脚下的裤管却还是被凹凸麻石上盛着的积水所溅湿,有风拂过,湿了衣襟,也湿了心思。但我忽然觉得,这些地方我曾经来过。
在我的印象中,不远处还应该有着一条小街,两边的店铺皆挂着或红色或黄色的旗幌,旗幌上必刺绣着店铺的名号,字体嘛,除了魏碑就是颜体和柳体。此地人始终信奉和坚守着耕读传家的祖训,女人会刺绣,男人擅书法,旗幌也就理所当然是出自本店铺人之手。街确实是小,也就百多户人家吧,但家家皆有门面做开门生意,南杂百货、特色小食等应有尽有。尤其是本地特产的笋干和豆腐干,其味道和品相更是堪称一绝。还有就是编织细篾竹篓和编织竹凉席的传统手工作坊。作坊中,男人开竹子破篾坯,女人盘腿编织竹货,小儿或小女就伏案在一旁做着作业,时而咬笔凝神,时而会心一笑,一幅幅吉祥如意的和谐家庭图,肯定会引得前来采风的画家们如蜂蝶扑进了花圃。
我还在追忆着从前的画面呢,走在我们中间的水口镇党委书记便稍有遗憾地介绍说,这地方原名叫半边街。要不是毁于那一场惨烈的战火……他的话还没完,有人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们说,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正在热播的《最后一战》里那一场血腥阻击战,就发生在这一带。言语中充满着自豪,仿佛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名勇士。而我的心里却猛地一揪:流血牺牲者是前人,作为来者,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此行到绥宁水口镇采风,我好像找到了答案,又似乎没有答案。
半边街,一个多么奇怪的名字!我循着那位姓唐的镇党委书记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哪还有街的影子呀!很长的一段废墟上长满了萋萋杂草,零零碎碎的残砖断瓦躲闪在杂草中呈青灰颜色,小街的历史在这里哑口无言。唯有那一条麻石铺就的古道仍然沿着溪流伸向远方。
当然了,在半边街遗址的尽头,我们还是看到了有七八栋陈旧的木屋于风雨中伫立着,一行人寻寻觅觅地走近前去,不等叩门,便有一张张网满着岁月风霜的脸孔从长方形的店铺门缝里挤出来,而且全都是老妪。一问年纪,对方却答得淡然,说,九十有多啰。那么她们的男人呢?我还真不敢再问下去了,虽然她们的脸上无惊无乍。后山的半坡不是有一座烈士纪念塔么?或许,我们能从那里找到答案的。
后来,我们还被唐书记领着去看了一条脱贫致富的竹林道。
这是怎样的一片竹海呀!连绵起伏的山峰一派青翠,我们的蓝色雨伞就渐渐地融入了竹海的青翠里了,唯有一点红色如暖心的火苗在人群里跳跃,那便是此行中那个身着红色外套的女诗人窈窕的倩影。但最先吟诵出诗来的却是一位画家,他居然如唱山歌一般喊道:“野山初劈路,耳闻挖机声,竹海摇春意,推敲致富门。”确实好诗,尤其是推敲二字竟然直击我心。路是绕山的公路,是专为运送山里的竹子所修建的,远远地望过来,如一条条黄色的腰带。这不会加速了对竹海整体生态环境的破坏么?我正想提出质疑时,村支书却颇是自豪地介绍说,我们这里是市委宣传部的扶贫联系点,市委领导为了帮助我们村尽快脱贫致富,不但支了如此妙招,还亲自四处跑资金……
我是年少时就做过篾匠的,对竹子有着一种特殊的认知和情感。
也许我的人生幸亏遇上了那一片竹林。是竹子长了我的精神,坚定了我的意志,使我能够从那个遥远的日子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走到了今日,而且还将走向更为遥远的明天。而这一份自信,又正是竹子所给予。我始终不敢忘记,在冰雪的重压下,竹林并没有沉默,一棵一棵的竹子,虽然暂时地弯曲着腰杆,但它的灵魂是倔强的,意志是坚韧的,性格是耿直的。我说过,竹子只是暂时地弯曲着腰杆。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面:飞雪与寒风啸叫的竹林里,最初是一棵竹子“嘎嚓”一声弹了起来,甩掉了满身的冰凌,在飞雪与寒风的啸叫中,抖擞着一团翠绿,就如同抖擞着一团绿色的火焰,就如同飘扬着一面绿色的旗帜……紧接着,又是第二棵、第三棵……
还正在心里对竹子的精神由衷礼赞呢,镇党委唐书记又接过了村支书的话来,他从修筑脱贫致富的竹路,转而又说到了那一条用麻条石铺筑的古驿道和半边街上了,他说,我们下一步的计划便是想重建半边街,或许各位下次再来采风时,就能在新半边街的驿馆入住了。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呀!我的眼前一亮,仿佛就看到一条木屋的檐口搭着檐口的半边小街了。当时我多么想说,本色即是智慧。有时想的多了,心便迷失了。所以,回到初衷,守住本色,才是最为重要的。
三
罗溪森林公园,属于洞口境内,是一片不可多得的原始次森林。
我们是沿着一条弯曲山径进入那一片森林的。管理局还专门给安排了向导,是几个瑶族姑娘,且个个貌美若仙子。但是在进入森林的溪口上,最先与我不期而遇的,却是一头毛色乌亮的水牛,它的犄角弯得恰到好处,而且模样儒雅,有大汉仕人的气派。这妙想是当我把它摄于镜头并且拉近焦距时,发现了它的性别后才突然冒出来的,它那长长的牛鞭末梢上挂着透明的水滴,似有些粘稠;双眸却宛若深潭,而且还闪着奇怪的绿光,把我的五短身影也倒映了进去。我们彼此怔怔地对视了有十多秒钟,于忽起的山风中,我仿佛就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今生。”心不觉一惊,继而又狂喜,惊的是不信这是真的,狂喜是若当真了,我便也入仕了。转瞬再往开阔处望去,它的身后还随了一个从清亮溪水里走出来的同伴,当然是女同伴,眉眼如同描过,尾巴若长辫,屁股浑圆,完全是盛唐的风格。
但我毕竟没有多作停留。沿一条傍近山溪的小径直往深里走去,时而攀爬,时而绕行,途中照例有神仙相会桥和一线天等景观。流水潺潺,有如竖琴的弹奏,悦耳是可以想见的。当时,我注意过手腕表链上的指南针,也分明确定了自己进山的方向:我是由东向西而行的。
水向东流,东方是流水至死方休的归宿。
我们却沿着深深峡谷逆向西行,西边才是取经者的圣地吧。
但,我不是为寻找圣地。我之山行,目的只有一个:了解自然,探究自然,把偶有所得码成文字。
我是不知不觉走进一片林海的。说它是海,是因为它的博大,它的波翻浪涌。这里的每一缕空气,是那么清新,每一阵来风,是那么浸凉。有阳光在树叶上跳着闪着,一不小心,便也有点滴暖意洒在了我的身上呢。我忽然就嗅到阳光的香味了。是葵花子脱离花盘时溢出来的香味,是谷粒跳跃进禾桶时溢出的香味,是汗珠滚溶进泥土时溢出的香味。而这种香味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闻不到的。那里的空气被污染,那里的人心被腐蚀,就连那一方天空中的阳光和月色也是常被雾霾了。而行走在森林的怀抱里,却让人感觉到的是神清气爽,是心平气和,是与生俱来的熨贴。虽然山风也偶尔裹挟着虫鸣鸟啼甚至虎狼的啸叫声溢过来,却与嘈杂同吵闹无缘,而是让人以为在听一首《远方的孩子》的恬美曲调。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对城市生活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反叛意识。其实呢,人原本就属于山居动物。只是在不断进化的过程中走出了山居,创造了文明,也便使人与动物有了质的区别。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潜伏在竹枝上的一种蛇了。那种蛇并不粗大,身长在一尺与两尺之间,全身是青竹的颜色,就那么懒懒地伏在某一棵竹枝上,若不是很用心地搜寻,便发觉不了它。这就是那种名叫“青竹飚”的蛇么?据说是一种很毒的蛇。但我却没有对这种蛇产生憎恶感,相反,还心存着些许的同情。我想,它之所以长成了青竹的颜色,不见得就是伪装自己,而是为了永久地与森林相伴,它的牙缝间虽然含毒,却没有要袭击造访者的举动。这蛇同人相比较,毕竟是弱小的,是没有抗争能力的。我当然知道自己所居住的那个城市中,每一天都会被人吃掉不少它们的同类。我也曾经吃过蛇。不禁就心虚起来,胆怯起来,我担心蛇们嗅出了那种血腥的气味来,会视我为仇敌,会以牙还牙地蹿过来咬我一口,甚至纠集它们的同类把我吃掉。
人类确实是在不断地与大自然为敌,与万物为敌。
是怎么回事呢?翻过了山背,蹚过了山弯,又越过了一线天,当我进入到大山里的另一个山谷时,依旧是清清粼粼的一条山溪在流淌。它一忽儿宽了,一忽儿窄了,从这个山嘴折过,从那个岩下绕过,眼见就无路可走了,它却纵身一跳成了绝美的飞瀑……无路处时处处路啊!想想,似乎就明白了:那全是因为它的出生。它出生在背东的阴谷,却矢志不渝地寻找往东的出路。于是,命运就注定它只有这么屈从地前行,才能探寻到新的出路。它最终肯定是会奔向东方的,给大海添一叠瑶家温馨的浪响,为万物托举起一轮清新蓬勃的旭日。
两侧有青皮大树尤为醒目,树干笔直,树冠葱郁,直指苍穹。我好奇地走近一棵,随意抱去,双手却合不拢来,真是粗大啊!
这是楠木呢!一棵能换回一辆大奔。美丽的瑶族导游几多得意。
真的吗?我由衷地为罗溪瑶族乡的瑶民们高兴。
但这是国家级的森林公园,一草一木都不能买卖的。导游说。
也是啊!我梦如初醒,再举目看两岸群山,群山正作着哲人的冥想。
高山耸立,悬崖迫人,峡谷真是奇伟。正仰望间,忽然就瞥见有一只矫健的苍鹰在一线天的空隙飘然而过,是那样的自在和逍遥,似乎丝毫也不为明天费一点心思。于是就顿生了疑虑在心间:为了功名利禄和虚荣浮华,却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铐镣的紧锁,值得么?能像这高空飘逸飞翔的苍鹰多好,那不正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么?
遗憾总是难免,却不要悲哀,江流石不转,人行路无限。罗溪的森林公园里到底深藏着多少珍稀植物和动物,却不是我辈一个码文字的书生所能穷极的,但它能够引我们求索。这就不得了,因为山峦虽高,大海虽深,毕竟有个限度,惟有在求索中的思想能够飞翔,能够跨跃时空。而我们的思想来自于生命,生命,虽然短暂却是那么美好!
快登上山垭时,我听见了那位漂亮导游与画家康帅哥的一段对话:“下面有味么?”康帅哥回首峡谷,“有味,太有味了!”瑶姑娘莞尔又问,“还想下去吗?”康帅哥说:“谁不想?但腰腿都酸了。”
短暂的罗溪之行是欢快的。是对世俗红尘中的我辈难得的一次精神洗礼。罗溪,我祝福你!可罗溪说:应该是彼此为我们的瑶乡祝福!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纤痕》《过滩谣》《我的资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近年转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白驹》,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