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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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再没有哪一种花草,像它这样受过诸般委屈。它本来有平淡无奇毫不惹眼的名字,老土得带着荒寒之气:石蒜。又粗糙得毫无美感:龙爪花。因了那花叶两不相见的植物属性,被唐人扣了一顶无情无义的帽子。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草篇》里这样说它:“花叶不相见,俗恶人家种之,一名无义草。”看看,不仅要将无辜的它更名为无义草,连种它爱它的人,也连带着被贬为俗恶之人。
所以,自古以来它就是不入流的。哪怕它在秋分时节花开如血,茎秆光洁;哪怕它在大雪纷飞的萧瑟严冬叶丛苍翠,凌寒不惧。
其实它有着比三千凡俗花草不知高贵几多的身份。“尔时世尊、四众围绕,供养、恭敬、尊重、赞叹。为诸菩萨说大乘经,名无量义、教菩萨法、佛所护念。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法华经·卷一》。而其中的曼殊沙华就是红花石蒜,而在彼时,它已经有了让人惊艳的名字:彼岸花。
这花草有太多仙侠玄幻的气息。它开白花时,“其花鲜白柔软,诸天可随意降落此花,以庄严说法道场,见诸可断离恶业。”那是佛祖的慈悲,天花乱坠。
它妖红如火时,是开在黄泉路上,幽冥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绚烂亮烈,被称为“火照之路”。那是幽冥之界唯一的风景,是魂灵的温柔。
不管有着怎样的诋毁和赞美,这植株始终无声地扎根在它热爱的土壤,那些荒园,无人问津的山崖和石缝,流水淙淙的溪边……如同大自然的惊喜一般亭亭玉立地挺起花苞,在一场秋雨的凉意后肆意绽放,没有亲见过的人永远不能领悟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一枝则温柔,一片则火红妖艳到几近悲壮凄凉。它是从不被祝福的花,太美,有着绝望的浪漫。正如某些古典动人却不被祝福的爱情一样,刻骨铭心,却注定烟消云散。
佛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常常因着这花就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只白狐。“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是怎样的因缘际会,她得以认识那在深山古寺苦读功名的书生。“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直戳心肺的唱词,人妖之恋的禁忌,他们之间,定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定有“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的感叹。轮回中的书生,一盏孟婆汤,再也不记得俏丽的姑娘曾经在月下为他翩翩而舞。而她是记得的,只幽幽地唱:“能不能再为你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她的千年等待已化成一朵彼岸花开的姿势,相念相惜却永相失。
极小的时候看一部万人空巷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面白娘子端庄温柔可亲可爱如菩萨,她的侍女小青是一条颜色翠绿、活泼可爱的青蛇,几十集的缠绵大戏里一条纤细如彼岸花花瓣的分支——小青遇见了仪表堂堂光风霁月的书生张公子。遇见,钟情,然后如火焰般不知焚身之痛的相爱和喜欢。结局是凄惨的,为了张公子,为了那个爱她她也爱的张公子,小青双泪长流地看着白娘子一掌将一记“忘”字打入张公子的脑海中。
恶疾除身灵台清明的张公子来到保安堂酬谢许仙夫妇,小青奉茶,接过茶水的心上人客气地一句“多谢大姐”之后俯身低头,云淡风轻。他已不记得她,不认得她,曾经那么那么相爱的她。“忘字心中绕,前缘尽都消”,了却了前缘的张公子微微笑着出门去,那留在原地的小青姑娘,肝肠寸断的绝望爱情又让我看到了那朵花。——是否我等待千年就可以再次遇见你呢?佛祖拈花微笑,并不说话。
这身具庄严和妖艳的彼岸花,它开在天国和幽冥川里,开在古老东方的动人传说里,它玄妙的清香能够给予轮回之人前世的记忆。某些云淡风轻长空如洗的日子,我总是喜欢循着公园长长的林荫道去找它的影子。
线装书从长木椅上跌落下去的时候,微风吹过我的裙子,耳边有大雁南迁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秋日午后的一场浅眠,谁来过我的梦境?偏头,转身,林荫下无尽的芳菲,彼岸花开。原来你,已为我等待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