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随着现代性社会的兴起,物化处境也逐渐得以生成。马克思拜物教批判思想旨在回应这一物化处境。通过三位一体的拜物教批判,马克思深刻揭示了商品、货币和资本等物象对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掩盖。拜物教批判的逻辑展开,不仅是现代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学解剖,而且是意识形态批判的具体化和深刻化。马克思拜物教批判思想的方法论意义在于,一方面用关系性思维取代实体性思维来进行拜物教批判;另一方面,在现代性社会中要就现实层面和观念层面双向展开拜物教批判。
[关键词]马克思;物化处境;拜物教批判
[中图分类号]B08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3-0115-05
Abstract: With the rise of modernity society, the situation of materialization has gradually generated on its own. Marx's critique of fetishism is aimed to respond to the specific situ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signated critique of trinity, Marx revealed profoundly that commodity, currency, capital and other images draw the curtain on social relations among people. The critique of fetishism is not only the anatomy of the modern civil society, but as a more profound and more specific rendering of ideological critique. The methodological significance of Marx's critique is two-sided, for one thing that the critique of fetishism would be done by means of relational thinking rather than substantial thinking, for another thing, the critique in the modernity society also ought to proceed bidirectionally at both realistic level and conceptual level.
Key words:Marx;situation of materialization; critique of the fetishism
随着中国现代性的逐步生成,整个社会生活中充斥着诸如炫富等大量的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它们构成了中国现代性建构的物化处境,如何直面并回应这一处境是当今社会的重大主题。我们知道,拜物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范畴。在集大成之作《资本论》中,马克思深入展开的拜物教批判意在指向现代性社会的物化处境,究其实质是现代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学解剖,是意识形态批判的具体化和深刻化。毋庸置疑,激活马克思拜物教批判思想,对批判中国现代性建构进程中的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一、现代性社会的兴起及其物化处境
众所周知,我们所生活于其间的经验世界正是一个物的世界。如何来理解“物”?这是一个关于物的追问。在日常生活中,物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也是口中笔下经常涉及的东西。然而,要给“物”下一个定义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概念是如此歧义丛生,以至于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所孕育的哲学家关于物的追问方式不一样,其答案往往也并不一致。原因在于,物这个词在日常生活中本身是多义的,我们既把现成的东西(如石头、玫瑰花、书、壁虎等)称之为物,也把计划、决定、思考、观念、事业、历史的东西称之为物,甚至把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只要不是虚无的东西)称之为物[1](p.6)。在古希腊人那里,物是从自身绽现出来的东西,那种被摆在这里的、被形成的东西[1](p.74)。而文艺复兴之后,随着近代自然科学的兴起,各式各样的物纷纷被打上人的主体性烙印。笛卡尔所谓“我思故我在”正是宣扬人的主体性的哲学格言:人作为主体是思维的中心,可以观察和思考被摆在自己面前的物(客体)。本质上,物就成了处于与主体关系之中的另外一个东西,作为被抛到对面的东西而与主体相对立,进而物本身变成了客体[1](pp.95-96)。
自笛卡尔以降,主体化的进程就是理性化的进程,这尤其体现在启蒙运动中。包括宗教、自然观和国家制度在内的一切都被置于理性的面前,接受审视,这对于现代性社会的兴起而言功不可没。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性社会的兴起既表现于“人成为主体”即人成为存在者的尺度[2](p.699),也表现于“世界成为图像”,即世界(存在者的整体,即物的总体)如我们所了解的那样竖立在我们面前[3](p.898)。对于现代性的实质而言,人成为主体与物成为客体是同一个过程。康德所谓“人为自然立法”、“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智”就是对这一过程的最好诠释:自然作为物自身的总体,并不能呈现自己,唯有通过人类主体的心灵结构才能被把握为现象。换言之,自然作为客体,是作为主体的人的心灵像镜子一样映现出来的东西。因此,关于物的追问就成为关于人类主体心灵结构的追问。继康德之后,费希特、谢林等哲学家径直按照主体心灵结构来追求逻辑一致的绝对主体性,使得物不断被主体化、理性化的双重路向所规定[4](pp.236-237)。概而言之,逐渐理性化的主体性观念乃是现代性的根基。
必须说明,现代性社会及其兴起是异常复杂的。现代性作为现代社会的规定性,是现代之为现代的稳定特质。一般来说,现代性意指的是一种时代意识——该时代把自身根本地区别于中世纪。在哈贝马斯看来,新大陆的发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等1500年前后发生的三件大事共同构成了中世纪与现代之间的一道分水岭[5](p.6)。实质而言,现代性可追溯至中世纪,发端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后经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逐步确立起来。作为一种观念,它指引着人类实现迄今为止最深刻的社会转型,标志着一种崭新的生存方式。在麦克法兰看来,近代自然科学的进步(科学革命)和财富生产方式的兴起(工业革命)是现代性社会的两大基础性表征[6](pp.21-22)。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人类通过科学知识的获得而自觉地把对自然的控制和对社会的管理表现得日益精确化、专业化和程序化。这最为突出地表现在社会历史领域,比如,伴随着工业社会的兴起而产生的市场化、民主化、法治化等。总的来说,现代人企图通过一系列的制度安排理性地建构起现代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法律秩序,以此“来合理地组织安排日常的社会生活。”[7](p.17)
上述我们论述物、主体性和现代性及其内在关联,意在说明以下道理:随着现代性社会的兴起,打着主体性烙印的物(特别是工业化的社会之物)盛况空前。然而,随着这些物在商业中的交换日益普遍化,现代人及其生活被充分地物化,打上主体烙印的物之地位也获得了翻转(可称之为“物质的反叛”)。这是如何可能的呢?必须从现代性社会的理性化与世俗化说起。在韦伯看来,现代世界正是一个不断理性化、世俗化的过程[8](p.48),理性化和世俗化可谓现代性的两翼。如前所述,主体性仰赖于理性的开辟道路而日益凸显。不过,尼采的上帝之死是自笛卡尔以来的主体性哲学必然蕴含的逻辑结论[4](p.184)。虽然康德把外在的神圣权威内化到实践主体之中,但是,实践主体作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随着物欲的释放而迷失在五颜六色、形状各异、功能不一的物之中。这样一来,上帝死后并不是人自作主宰,相反,人臣服于各式各样的物之前顶礼膜拜,唯一的、神圣的上帝之空位被繁多的、世俗的物所填补,代表着精神生活的超感性世界被物质生活的感性世界所挤压甚至取代。一言以蔽之,人的包括精神生活在内的整个社会生活被充分地物化。
需要注意的是,随着现代市场的不断开拓,物被不断地商品化。在宣传、广告等现代媒体的狂轰滥炸下,平庸之物发出耀眼的光芒,也变得超凡脱俗了。人们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所迷惑,继而产生一种眩晕之感。实质上,在人们趋之若鹜的物的背后是对金钱的热爱,是对资本的贪婪。随着物的商品化、货币化与资本化,人们被包围在商品、货币与资本所共同架构的物化处境之中。在此进程中,物的主体性规定被具体化为货币化规定和资本化规定;不仅如此,物的商品形式隶属于货币形式,货币形式附庸于资本形式。更甚的是,商品、货币和资本通过与一整套资本主义制度的合谋,获得了更大的力量,使人们如同罩在天罗地网之中无所逃遁,像身处铁笼之中一样,不能自拔。在资本主义社会,物质力量摇身一变为有智慧的生命,相反,人的生命则变成愚钝的物质力量[9](p.775)。随着全球资本主义制度不断地被生产与再生产,这种进一步加剧的物化处境(结构)频繁而深入地左右着现代人的行动,“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10](p.159)尽管如此,对我们而言,马克思对现代性社会中物化处境的发现与批判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二、马克思拜物教批判是对物化处境的思想回应
在马克思的中文译著中,Ding(复数为Dinge)和Sache(复数为Sachen)都被译为“物”,与之相对应,Verdinglichung和Versachlichung都被不加区分地译为“物化”。它们之间的差异何在?这是马克思思想中备受争议的重要问题之一。如果说Ding(复数为Dinge)指的是非人为的自然之物,那么Sache(复数为Sachen)则指的是处于一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关系之中的物,即社会化的自然之物。便于区分,我们认为,相应地把Verdinglichung和Versachlichung分别译为“物化”和“物象化”更为可取,原因如下:物化除了表示人的本质力量、思想观念的外化(与对象化同义,是中性的)之外,还指具有人格、尊严的人沦为一种无法自作主宰的物(与异化同义,具有否定性意义);物象化除了表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物与物之间关系所代替(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被日益客观化、标准化、程序化、法制化等,导致社会效率的提高,是正面的)之外,还表示人与人之间关系被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外在表象所遮蔽(人被物所纠缠,导致人个性的丧失,具有否定性意义)。不难指出,如果说物化指向一种未经反思的真实状态的话,那么物象化则是以一种经过反思的批判精神直面表象背后的真实对于资本主义的正面意义或进步特性,马克思无疑是认可的。难能可贵的是,马克思不仅在肯定意义上去看物象化,还在否定的意义上去看待它。值得注意的是,韦伯和卢卡奇对马克思所开辟的思想道路进行了拓展。只不过,韦伯认为物象化思想给资本主义社会带来的效率,继而肯定之;卢卡奇指出该思想使人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备受奴役,继而否定之。实质而言,二者都是对某一方面的极端凸显,都丧失了“物象化”概念所具备的思想张力。参见刘森林:《物与无:物化逻辑与虚无主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9—300页。。
通过对物及其相关概念的分析,马克思试图对现代性社会进行发现、批判与重构。只不过,他把现代性社会一般称之为资产阶级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即市民社会的典型形态)。在马克思的经典著作里,与物化和物象化密切关联的是商品—货币—资本三位一体的拜物教批判。通过深刻的拜物教批判,马克思尖锐而又严肃地回应了现代性社会的物化处境。在《资本论》第一章的“商品拜物教”一节里,马克思把社会形态概括为“直接的社会关系”、“物化的社会关系”和“自由人的联合体”三个阶段,并分别对应于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前资本主义社会、以商品经济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和以产品经济为基础的共产主义社会[11](p.97)。这即是说,通过拜物教批判,马克思把充斥着商品经济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社会关系揭示为物化状态。
毋庸置疑,拜物教(Fetischismus)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范畴,尽管作为一个概念它不是马克思的首创。如果对马克思著作中的该概念进行回溯,就会发现在早期和晚期其内涵是不同的:在如《〈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早期著作中,其内涵是对物的顶礼膜拜。在晚期著作《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其内涵一方面指的是商品、货币和资本所揭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掩盖(使得商品、货币和资本具有“拜物教性质”),这种客观的颠倒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社会现象;另一方面,指的是把商品、货币和资本所获得的社会属性视为它们的自然属性,这种主观的误识是一种认识论意义上的社会意识。从逻辑的观点来看,将社会关系之中物的社会属性误认为与人无关的自然属性,这是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的前提[12]。
本质而言,马克思拜物教概念中的物并非实体性的对象,而是客观存在的经济关系。这种经济关系是现代性社会中随着商品的频繁交换而产生的普遍现象,只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了,人们才认为是不言自明的事情。究其实质,人们在劳动中产生的社会关系已经物化了,即采取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因此,马克思把拜物教称之为日常生活中的宗教[13](p.940)。在这个宗教中,人们对神圣上帝的信仰被对世俗之物的崇拜所取代,相应地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被同样三位一体的商品—货币—资本所取代。正是因为看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财富表现庞大的商品堆积,作为单个劳动产品的商品是经济的细胞。所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开宗明义地说自己的研究就从对商品的分析开始[14](p.114)。确实,劳动产品一旦获得商品形式就成了既可感觉又超感觉的物。这里,可感觉是因为它是物,超感觉是因为它具有了神秘性质:就像在宗教世界里人脑的产物一样,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表现为独立存在的、具有生命的、彼此发生联系且同人发生联系的东西。这种神秘性质实则是拜物教性质,它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马克思认为,一旦劳动产品被当成商品来生产,就自然带上“拜物教性质”[15](p.89)。原因在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交换使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表现为一种物,表现为为一种异己的、独立的东西。在商品交换中,一方面,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16](p.107)。这便是商品拜物教,它不仅使人(不论是生理属性,还是心理属性)变成一种物品或商品,而且形成了其他拜物教的基础。正是因为看到商品的结构是物化结构的基础,卢卡奇才认为,任何一个问题的解答都能在商品结构之谜的解答中找到[10](p.146)。
物化结构首先表现为劳动产品的商品化,其次表现为货币化。一方面货币是商品之间等价交换的媒介;另一方面,货币是物体化的财富形式。正是在此基础上,麦克法兰认为,对财产权的重视与对利润最大化、积攒财富和花费财富的热衷,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6](pp.57-58)。现代人在自由个性的旗帜下,从过往的道德禁忌中解放出来,他们可以踩倒一切挡住他们自我利益的人[17](p.148)。如果说在古代社会人们的目的总表现为物质生产,财富的积攒表现为物质生产的目的只是在少数商业民族才有的状况,那么在现代世界里,物质生产表现为人们的目的,而财富的积攒又表现为生产的目的[16](pp.479-480)。财富的积攒标志着被传统社会的物质条件所限制的人的物欲被充分地释放出来。于是,货币作为单纯流通的工具不过只是人类的仆人而已,现在却一跃而成为人们膜拜的上帝[16](p.173)。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似乎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和冷冰冰的交换关系,不管是医生律师,还是诗人教士,都可以用值多少钱来定位[9](p.275)。换言之,包括尊严在内的人的一切属性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人们似乎可以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包括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16](p.480)。
在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中,商品—货币—资本是逻辑递升的。商品获得货币的规定性后,继而获得资本的规定性。作为无限地自我增殖的资本的逻辑,奠基于资本家追求财富的无限贪婪之上。因此,资本家可谓是“人格化的资本”[14](p.239)。资本如何得以不断地自我增殖呢?马克思认为,需要投入劳动以促使资本迅速发酵[16](p.256)。换言之,通过对活劳动的吸附来实现资本的自我增殖。不仅如此,资本的自我增殖通过空间的拓展来开辟道路,这就是资本的全球扩张,即资本像幽灵一样在全球上空游荡。这种扩张需要冲破民族偏见和区域界线,进而把哪怕最野蛮的民族也卷入到资本主义文明之中[9](p.276)。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到来,金融资本也出现了。换言之,资本获得了比物的形式更为纯粹也更为抽象的形式,这种形式使异化到了难以想象的极致[13](p.939)。
三、拜物教批判的思想位置和方法论意义
诚如上述,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可以通过他对物的分析而一窥究竟。只是他的主旨并非是为了创立思想体系,而是内在地贯穿着对现实历史的存在论分析。随着现代性社会的兴起,似乎一切等级的都烟消云散了, 一切固定的东西都不再牢靠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9](p.275)。人们对神圣上帝的信仰转变成了世俗的商品—货币—资本的膜拜。如果说基督教是人的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那么拜物教则是人的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对于马克思而言,在揭露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之后,对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的揭露,就成了至为迫切的任务[18](p.200)。自从经历了物质利益的困惑之后,马克思把批判的矛头转移到现实的社会生活及其物质基础,并深入到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之中。通过拜物教批判,马克思彻底地揭示了具体之物经由商品到货币再到资本,其抽象的程度越来越高,最终导致个人深受抽象的统治。不仅如此,马克思还无情地刺破了真相,他认为这些所谓的抽象不过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思想表现罢了[16](p.114)。
那么,拜物教批判思想在马克思批判思想中的位置何在呢?如前所述,拜物教批判思想是马克思对现代性社会的物化处境的回应,而现代性社会就是资产阶级社会这一市民社会的典型形态。一方面,市民社会批判是贯穿马克思整体思想始终的一条重要线索。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他阐述了市民社会对国家的基础性、前提性意义。及至后来,马克思决定并实在地扑入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中去寻找市民社会之谜[14](p.32)。哪怕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也是为了阐明他们的见解与德国意识形态家们的见解的根本差异[14](p.34),从而为政治经济学批判扫清道路。另一方面,市民社会批判是贯穿马克思思想三个重要组成部分的逻辑中轴:首先,旧哲学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马克思通过批判旧哲学而建立了自己的新唯物主义;其次,政治经济学是市民社会之谜的思想分析,由此实现了社会主义思想从空想到科学的奠基;再次,“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是对市民社会的重构和超越,由此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暂时性、过渡性[19]。因此,马克思的思想表现为两个方面:批判思想集中于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建设性思想集中于人类解放的理想[20](p.164)。
马克思市民社会批判的目的,在于为包括德意志意识形态在内的精神生活寻找坚实的地基。在他看来,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人都离开实在的历史基础而转到思想基础上去,未能摆脱意识形态的羁绊[21](p.537)。通过强调全部社会生活的实践性,马克思不仅指明意识形态批判的实践取向[22],而且从根本上把这种颠倒重新翻转过来。及至后来,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最终落实到政治经济学批判之中,即使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也是为了使读者对自己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有所准备[23](p.383)。在马克思看来,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现着的,就像物象在眼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物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9](p.30)。此处,我们发现意识形态批判与拜物教批判的同构性,即揭示了社会生活的颠倒及其是如何反映为观念的。通过拜物教批判,马克思不仅把现代性社会指认为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13](p.940),而且认为这种颠倒的现实基础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本身。因此,意识形态话语并非在马克思后期文本中消失了,而是具体化和深刻化为拜物教批判思想了。虽然意识形态批判和拜物教批判所谈论的话题和所指向的目标有所不同,但都围绕着现代性社会的这种“颠倒”而展开,都指向现代性社会的颠倒的物化处境。
随着现代化的深入展开,中国现代性已逐步生成。在此过程中,物质财富得到极大丰富的同时,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也日益突出。激活马克思拜物教批判思想,对批判中国现代性建构进程中的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具有方法论意义。其一,应该用关系性思维取代实体性思维来展开拜物教批判。物的分析或拜物教批判透露了马克思思想中的关系性思维,以此区别于自笛卡尔以来,主体性哲学中的实体性思维。如果说古希腊对于物的追问方式是一种“物何以可能?”的关系性思维,重在强调物之为物的过程性、生成性,那么近代以来对于物的追问方式是一种“物是什么?”的实体性思维,主要表现为对摆在人面前的物的拷问。而拜物教批判正是马克思把实体性思维变革为关系性思维的典范。换言之,这种关系性思维就体现在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中。不论是对商品的分析,还是对货币的把握,抑或是对资本的解读,马克思不只是看到了它们的物性(物只是它们的载体而已),更是透视了它们的非物性(社会性,被物与物之间关系所遮蔽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即使从商品到货币再到资本是一个抽象性递升的过程,在分析资本时马克思也指出了如下这一点:虽然资本的载体是物,但资本并非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13](p.922)。以关系性思维来揭示商品—货币—资本拜物教的存在论基础,这既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最关键之处,又是其区别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之处[24](p.85)。
其二,拜物教批判应该在现实层面和观念层面共同展开。在晚期的《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既考察了作为社会存在的商品、货币、资本的拜物教性质,又考察了作为社会意识的拜物教观念。换言之,拜物教既反映为社会观念,又构成观念背后的社会现实。这些特性使得在现代性社会中不仅要进行观念层面的批判,而且要进行现实层面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在存在与意识的关系中,不是人们的社会意识决定人们的社会存在,而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14](p.32)。因此,相对于作为社会意识的拜物教观念的批判,深入剖析商品、货币、资本的拜物教性质是更为困难,也更加迫切的任务所在。正是因为把握到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9](p.291),所以,马克思并不满足于用“批判的武器”来解释世界,而致力于用“武器的批判”来改变世界。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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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贵州师范大学讲师,法学博士)
[责任编辑 张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