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
[摘 要]菲利普·罗斯早期作品因为荒诞不经的创作手法和露骨的性描引发了诸多争议。在后期创作中,罗斯进入了新现实主义创作阶段,摒弃了曾经流行的实验写作手法,借鉴现实题材,重返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但作品仍然留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痕迹。对这个显著转变的研究有助于精准把握这位文学巨匠不断变化的创作风格,了解美国文学乃至西方文学的发展趋势,进而实现推介和借鉴的目的。
[关键词]小说;菲利普·罗斯;新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3-0046-03
菲利普·罗斯是当今颇负盛名的美国犹太作家,他的创作生涯跨越了半个多世纪。他的第一本小说《再见,哥伦布》于1959年出版,时至今日创作30多部作品,论数量和质量同时代作家难以望其项背。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举办的“过去25年来出版的(美国)最优秀的一部小说”的活动中,罗斯有6部作品入围:《美国牧歌》《反人生》《夏洛克行动》《萨巴斯的戏院》《人性的污秽》《反美阴谋》。深入研究菲利普·罗斯本人及其作品有助于学者了解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发展轨迹及其动向。
罗斯的作品取材新颖,内容广泛,颠覆经典。与第一代犹太作家不同,罗斯没有刻画犹太民族任劳任怨的积极形象,而是展现了他们贪婪懒惰、因循守旧等鲜为人知的一面。作品中这些人物亲历了当代美国重大历史事件,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与趣味性。罗斯的作品既反思了历史,又预言了未来,文学与历史,虚构与现实的结合令瞠目结舌。
不断嬗变的文学风格为罗斯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罗斯生活在一个推陈出新、日新月异的时代。他准确把握社会脉搏,密切关注社会现实,灵活调整自己的创作路线。罗斯在漫长的文学生涯中,经历了不同的创作阶段,并且每一阶段都具有鲜明风格。20世纪60年代是罗斯的现实主义阶段,主要代表作品有《再见,哥伦布》《随波逐流》《当她是好女人》《波特诺的怨诉》。之后的10年是罗斯的现代主义阶段,在此时期创作了《乳房》《我们这一伙》《我作为男人的一生》《情欲教授》。20世纪80年代是罗斯的后现代主义阶段,创作了《对立的生活》《鬼作家》。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罗斯大胆挑战政治权威,对新科技给人类生活造成的各种不幸扼腕叹息却又无能为力,作品中充斥着存在主义气息。罗斯的后现代小说反映了二战后美国民众的孤独无助、悲观绝望的精神世界。出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绝望,罗斯不再关注身边的现实生活,作品也不刻意反映社会现实,舍弃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的创作准则,淡化作品的主题,转而重视形式和后现代叙事技巧,颠覆了传统的审美价值观。尽管语言游戏、碎片粘贴、杂乱叙事等后现代手法丰富了小说创作的技巧,却难以形成宏大叙事,作品缺乏典型的艺术形象。罗斯同其他后现代作家一样,也陷入了“小说危机”和“文学困境”。20世纪90年代之后是罗斯的第四个创作阶段。在此时期,随着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美国民众逐渐走出战争阴霾,内心的厌世情绪稍有平息,社会进入相对平稳的阶段。文学家重返社会现实,创作了大量传记式和历史性的现实主义作品。社会的变化和作家的自我反思推动文学作品开始回归现实,因此,新现实主义是历史潮流和文学传统共同作用的产物。罗斯对后现代主义的弊病进行了深刻反思,将注意力从美国犹太移民及其后裔转向全人类,作品呈现出明显的普世性。罗斯认为,作家不应该仅仅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控诉社会的不公,而是应该向读者传递高尚的道德和超然的品格,只有回归现实才能创作出更加恢宏的作品。这种回归为传统的现实主义注入了新的时代气息,使之变得更加成熟,其显著特征是作品主题和题材的严肃化和创作模式的多样化。作为曾经的现实主义、现代和后现代派作家,罗斯善于博采众长,作品也更加贴近真实。这种新现实主义不再是简单机械地描摹社会现实,也不意味着已有的经验,而是描述正在发生的过程。传统的现实主义已经无法描绘日新月异的现实世界,现实性和现代性紧密相连,因此,真正的现实主义要求作品在思想和艺术维度做到现实性和现代性的融合。在这个阶段罗斯创作了著名的美国三部曲,即《美国牧歌》《我嫁了个共产党人》《人性的污点》,以及《垂死的肉身》《反美阴谋》《凡夫俗子》《愤怒》等作品,标志着他的创作生涯到达了一个新高度。罗斯凭借这些新现实主义作品,重新回到美国当代最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行列[1](p.29)。
一、罗斯新现实主义小说的艺术特征
新现实主义小说的一个主要艺术特征就是塑造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形象。在谈及 “美国三部曲”的创作时罗斯这样说道:“处理战后美国历史时上的重大事件给我这一代人的影响……首先是麦卡锡时代,我在报纸上读到的东西让我惊恐,让我迷茫,让我愤慨。给予我更大冲击的是越南战争。那是成年以后,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国家大事,残酷的战争一直就那么继续着——甚至比二战还要长——而与之相伴的是无以比拟的社会骚乱。”[2]二战后的美国经历了一段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在此期间,发生了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为罗斯的新现实主义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美国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美国牧歌》,以越南战争和水门事件为创作背景,描述了二战后美国犹太人利沃夫一家的美国梦如何变成美国噩梦。
典型环境是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元素。罗斯常常把作品的背景设定在美国新泽西州的纽瓦克市,因为这里既是他的家乡,也是美国移民生活奋斗的地方,这个城市的兴衰与罗斯作品中人物命运的起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在《美国牧歌》中,纽瓦克市见证了主人公一家的美国梦变成美国噩梦的过程。二战后,美国犹太移民后裔利沃夫带领家人移居到富人聚居的纽瓦克,一家人似乎重新回到了伊甸园中,在这里他们的美国梦已经变为现实,并且成功融入主流社会。但是,美国在20世纪60年代爆发了严重的精神危机,以及这一时期的民权运动和越战使年轻一代愈加叛逆,利沃夫一家也未能幸免,夫妻间的相互欺骗和女儿的放荡叛逆,更使得家族危机雪上加霜。纽瓦克人代表着为了重返伊甸园倾其所有,却最终泪洒天堂的美国人,亲历了二战以来美国翻天覆地的巨变,罗斯通过塑造这种典型环境增加了作品的现实性,虽然叙述的是发生在一个城市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具有很强的代表性。
现实主义的另一要素是塑造典型人物,即参与历史发展进程并且拥有鲜明的性格。“人们承认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价值,而这个价值的取得,主要在于作品中写了现实的人物和事件,在于按历史规律塑造了许多的典型人物。平淡简单的人物描写不能深入揭示现实关系的广泛复杂的特点,唯有综合概括,并通过个性化的特征表现出来”[3](p.20)。罗斯早期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是犹太知识分子,他们诚实正直、任劳任怨,是犹太民族的优秀代表。但其后代成长生活在美国,深受美国文化的浸染,面对危机时,这些犹太知识分子背弃了传统的犹太价值理念,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身上的典型人物特征正在渐渐消退。为了彰显小说的现实意义,罗斯在后期作品中主要刻画美国的中产阶级,因为他们对美国社会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是名副其实典型人物,例如,事业有成的商人利沃夫、受人爱戴的大学教授科尔曼等。《美国牧歌》的主人公犹太后裔利沃夫拥有双重人格:一方面他难以割舍犹太传统理念;另一方面,热衷于追求美国梦,希冀融入主流社会,正是这两种人格之间的强烈反差,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渊。其女儿本应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但社会动荡把她变成了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行尸走肉。在追求美国梦的进程中,个人的命运为社会现实所左右,他们的努力挣扎往往无济于事,美梦也最终破灭。通过这些典型人物读者可以感受到罗斯娴熟的人物刻画技巧,他们的遭遇同时也影射了当代美国人的生存危机。
二、罗斯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审美特征
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出现引发了人们对小说审美特征的重新认识。在后期小说创作中,罗斯运用了新的真实观,从而给原有的叙述模式带来了根本改变。罗斯在坚守传统的现实主义客观性和历史性基础之上,创造性的借鉴了现代和后现代派的创作技巧。对真实世界展开荒诞的想象,利用多种超现实主义手法展现当代社会的荒诞性,帮助读者以一种新的视角观察所处的世界。2000年之后罗斯出版了《垂死的肉身》和《反美阴谋》。《垂死的肉身》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技巧,作品呈现出明显的自传色彩。主人公“我”是一个受人尊重的大学教授,“我”既能见证“我”经历的社会巨变,也能体味到“我”对历史的思索。《反美阴谋》更加突出了自传色彩,因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就是罗斯自己,故事情节是罗斯对二战当中一段历史的回忆,取材于1940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但虚构了部分具体细节:一个狂热的法西斯主义分子林德伯格击败了罗斯福成为美国总统,在他的独裁统治下,法西斯主义在美国大行其道,民众苦不堪言,通过主人公小罗斯的叙述,读者对战争的残酷,以及人性的扭曲感同身受。罗斯指出,看似真实的生活实质上只是一种假象而已,生活中任何一个假设都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新现实小说的特色在于可以戳破这种假象揭露事物的本质,现实与想象的界限不再明显,历史与文本之间可以互通。
在《凡夫俗子》中,罗斯运用了简洁明快的叙事手法,增加了作品的现实主义色彩。罗斯深谙倒叙和插叙等方式,故事情节发展灵活多变,时间空间转换自如,展示出他非凡的叙事天赋。作品中的男孩刚刚在医院接受手术治疗,随后是成年的他和妻子外出度假归来。尽管故事情节的突变性和转折性令人瞠目结舌,但罗斯在叙述过程中进行了充分到位的铺垫和暗示,凸显了他独树一帜的叙事风格。
在后期创作生涯中,罗斯对后现代主义叙事策略进行了批判性的借鉴,将不同的叙事风格杂糅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种对自我的否定之否定标志着罗斯向现实主义的回归。
三、罗斯新现实主义小说的语言特征
虽然跻身于新现实主义作家,罗斯并没有完全摒弃后现代主义创作理念,而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罗斯进一步发扬光大了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尤其对反讽和黑色幽默情有独钟,毫不留情地鞭挞了美国社会的荒诞现实。
反讽是一种借助反语来对事物进行讽刺的语言表述方式,语言的表面含义和真正含义截然相反。黑色幽默则是通过歪曲事实真相影射社会现状,进而实现讽刺的目的。罗斯娴熟地运用这两种语言技巧描画二战后危机四伏的美国社会。“他们把精神、道德、真理、文明等等的价值标准一股脑儿颠倒过来,对丑的、恶的、畸形的、非理性的东西,使人尴尬、窘困的处境,一概报之以幽默、嘲讽,甚至是 ‘赞赏的大笑,以寄托他们阴沉的心情和深渊般的绝望”[4](pp.182-183)。反讽和黑色幽默可以让读者在笑过之后,感受到作品中人物的走投无路和心灰意冷,从而深化了作品的主题。例如,在《美国牧歌》中,“牧歌”理当使人联想到如诗如画般的幸福生活,但实际上描写的却是自以为重返伊甸园的主人公一家美国梦破灭的惨剧,尤其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主人公利沃夫给自己的女儿起名“梅丽”(Merry),本是表示幸福开心的意思,寄托了父母对她的美好祝愿,结果她却辜负了父母的一番苦心,不仅背叛了犹太传统价值理念,而且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最终梅丽的激进叛逆导致了家族悲剧。《人性的污点》中的科尔曼教授,仅仅因为课堂上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被学校里的死对头抓住了把柄,诬陷他对黑人学生种族歧视,最终导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而整个故事中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尔曼本身就是一个黑人。
罗斯运用反讽和黑色幽默等语言技巧描写了人们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所经历的一幕幕闹剧,在反映社会现实之余突出了作品的主题。读者在开怀大笑的同时,也感悟到罗斯对现实社会及人性的深刻反思。尽管运用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语言方式,罗斯依然坚守着严肃性和游戏性的创作底线。因此,在后期作品中,闹剧与冥思共存,哀悼与狂欢交织。闹剧,反衬出当代美国人不得不面对的命运悲剧的深重;悲剧,凸显出现实生活这出闹剧的无序和荒谬[5](p.70)。
罗斯驰骋美国文坛半个多世纪,把多种创作技巧运用的得心应手。在创作历史题材作品时,他将虚拟的人物嵌入到真实历史语境中,模糊了文学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把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有机结合,深化了作品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
[参 考 文 献]
[1]Kristiaan Versluys ed., Neo-Real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 Netherlands: Rodopi, 1992.
[2]www. nytimes. com/books/00/05/07/reviews/000507.07mograt.html
[3]王向峰.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4]曾艳兵.西方后现代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5]高婷.超越犹太性——新现实主义视域下的菲利普.罗斯近期小说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
(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吴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