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多年来,中国文人在现实中受到挫折后,往往喜欢退回到庄子,幻想清静无为,作逍遥游。鲁迅就曾说过,我们挂孔夫子的招牌,却都是庄子的私淑弟子。李泽厚也说,中国文人表面上是儒家,其实骨子里都是庄子。为什么说中国文人骨子里都是庄子,都渴望作逍遥游呢?为了更好的理解《逍遥游》这篇课文,我在讲述之前先给大家简要介绍一下庄子的人生哲学。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里面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纹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故事讲楚威王听说庄子很有才华,派使者携重金去拜访庄子,请他出任楚国宰相。宰相是多么荣耀的事,庄子却说,你带一千两黄金来,礼很重,宰相的位置也很尊贵,但是,你见过国君祭祀时用作牺牲的牛吗?平时好草好料喂养,祭祀时还为他披上彩缎,等到将它牵上祭坛时,等待它的就只有无法逃脱的宰杀之刑了。还是请你早点回去吧,我宁愿像鱼鳅一样在污泥主自由自在地玩耍,而绝不让他们用宰相这个枷锁把我限制起来。我决心终生不做官,让自己的心志愉快。黄金和宰相意味着什么?这不就是我们很多人苦苦追求而不得的金钱、权力和名誉吗?庄子却对此不屑一顾,这里面就蕴含着庄子的人生哲学。
主张率性的自然人生,奉行珍惜个体生命、避免伤生害性的贵生主义,提倡安命齐物的人生态度,追求超脱自由的人生境界。率性自然就是不受外来事物干扰,自然天成,自由自在。贵生就是珍惜生命,安命齐物就是把人和万物都当作世界的一部分,都有着它自己的命运。因此人应该超脱外在现实,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
有人说,庄子在人生哲学上为我们提供了一整套缓解精神危机的修养方法,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中国还有一句话,孟子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话几乎是两千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座右铭,成为最强有力的心理武器,进可攻,退可守,这也是缓解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一粒速效救心丸,其实这句话和庄子也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所谓儒道互补嘛。但我觉得孟子这句话没有庄子来得彻底,一个“兼”字就露出本相,达才兼济一下天下,如果都处于一个穷困的处境,谁去济天下,知识分子对孟子这句话的信奉有变相的犬儒主义成分。对现有秩序不满,但不拒绝的理解,有清醒的认识,但不反抗,不认同,却又接受。
从这句话里也再一次证明鲁迅、李泽厚的深刻,中国文人表面上是儒家,其实骨子里都是庄子。中国文人骨子里都是庄子,渴望作逍遥游,那么逍遥游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中国文人所说的逍遥游是不是和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是一个意思呢?
我们再回到课文《逍遥游》。
《逍遥游》是《庄子》中的第一篇,它也是整部《庄子》开宗明义的领篇。开宗明义的领篇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它是统摄全书观点的篇章。
我们的课文是节选,实际上是《逍遥游》全文的第一部分。虽然是节选,但不损全文意思,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通过它来领略《庄子》开篇的意义。我们的课文将它分为三段,我们先来逐段进行分析。
第一段写的什么呢?庄子实际上讲了一个关于鲲鹏的神话寓言故事。
庄子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为什么他要以鲲鹏神话寓言作为首篇的开章呢?马叙伦在《庄子义证》中说:“开宗不了逍遥字,枉读南华三十篇。”(《庄子》又称《南华经》)可见,这个开章更是我们理解这篇课文的重点中的重点。
那么这个首篇的开章是个怎样的寓言故事呢?或者说有些什么寓意呢?
理解这个开章的故事应该先从蝉和小斑鸠对鹏的讥笑开始。蝉和小斑鸠讥笑鹏说:“我们奋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止,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到向南海去呢?”蝉和小斑鸠为什么讥笑鹏?从它们讥笑的话中我们知道,它们觉得鹏背负青天奋力而飞不值得,觉得飞得那么高没有意义。而鹏又是怎么飞的呢?文中说,鹏是由北海的鲲变成的,它翻腾而起,水击三千里,盘旋直上九万里,风在它的下面,背负青天无所阻拦。这样的飞行好笑吗?不好笑,岂止不好笑,而且这种飞行还很潇洒。一点都不好笑,蝉和小斑鸠还要讥笑,是因为它们理解不了。为什么理解不了,这是因为它们自身的视野和境界所决定的,他们觉得飞到榆树和檀树那样高就很好了。所以庄子很瞧不起它们说,蝉和小斑鸠又知道什么呢?
有人说,这个故事的寓意就是什么样的胸怀和气度决定着什么样的境界和见识。这个对,但又不完全对。
这篇文章名叫《逍遥游》,开章仅仅是讲这么一个故事吗?庄子讲故事一般都是很切题的,鹏的这个故事切题了没有呢?这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我觉得这个故事是切中逍遥游这个题的。
它寓意庄子对逍遥游的渴望和世人的不理解。鹏在这里是庄子的一种自喻。
他说,水蓄积得不深厚,就没有力量负载起大船。把一杯水倒在堂上的低洼之处,一根小草就可以成为船。如果把一个杯子放上去,就会被粘住,因为水浅而船大。风力积蓄得不大,就没有力量承载巨大的翅膀。鹏高飞九万里,是因为风在它的下面,所以它可以乘风而行。鹏背负着青天而无所拦阻向南飞行。
与开头描述鲲鹏神话不同,这里实际上是在说明鹏要奋飞的原因。鹏高飞九万里,是因为风在它的下面,鹏能高飞九万里是一种境界,只有首先具备这样一种境界,才能够无所阻拦向南飞行。
在这里,南和北是有深意的。北是阴,南是阳,南飞有离阴向阳的意思。否则鲲也没有必要化为鹏。化为鹏图南,是庄子渴望高飞九天进而到达一种更为宽阔的理想境界,而这个境界就是一种逍遥的境界,游,我认为应该把它理解为走向逍遥的过程。
鹏这种鸟,平时浮游海上,每到海水回流成大漩之年,便要凭藉水势升空,迁飞到南冥去。有的地方在解释南冥时说,南冥在遥远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样的是海洋,这显然是讲不过去的,难道鲲化为鹏就是为了从一片黑暗的深海飞到另一片黑暗的深海?
所以,当蝉与小斑鸠讥笑鹏“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是瞧不起它们的。庄子是个相对主义者,在他心里,从结果的角度,鲲鹏与蜩鸠同样没有真正实现逍遥游,可是二者在实现自由的程度上是有很大差别的。庄子说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就可当天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外的人,就要用一夜的时间准备干粮。到千里外的人,要聚积三个月的粮食。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人外出其实意味着一个人走出目前的状态,走入一种新的视野。走得越远,你的视野越开阔,你所拥有的境界也越高。你要走多远,你就得做多大的准备。在这里,庄子其实是说走向逍遥游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我们中学语文讲到这个,都把这段和后面几段放在一个层面,说这是从反面说明什么才是真正的逍遥游,这个理解是片面的。
逍遥游是无所待,放下一切,但不意味着绝对的无为。庄子讲的逍遥游是一个生命不断内化的过程,一个从有所待不断走向无所待的过程,一个从有为走向无为的过程。
这里人的外出和鲲化为鹏离开北海是一样的,硕大的鲲要化身为鹏从北海腾起要作多大的准备,这里的鲲化为鹏还有一个心灵的自我升华,这个升华就是我们前面讲到的胸怀和气度。——野马般奔腾的雾气,飞扬的灰尘,以及生物都被风所吹而飘动。天色深蓝,不知道是不是它真正的颜色,是不是因为太远太高,看不到它的边际。鹏往下看,是不是也是这样。——“亦若是则已矣”就是表示庄子对九天之下生物见识的怀疑。所以,同样是飞,庄子瞧不起蝉与小斑鸠,是因为它觉得蝉和小斑鸠心胸狭隘气度狭小,完全不懂得鹏的博大胸怀和远大志向。
理解了这个开章,下面的内容就相对好理解了。
接下来文章的第二段,第二段讲的是什么呢?
第二段仍然是一个寓言。
开头承接的是第一段的结尾,——蝉与小斑鸠自以为在榆树和檀木之间飞行就是逍遥快乐,这不过是小聪明,和鹏的大智慧是不能比的,——引出的是对短命和长寿的相对思考。
朝生暮死的小虫不知道黑夜与黎明。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短命。楚国的南方有一种大树叫作灵龟,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树叫作大椿(香樟),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这就是长寿。可是活了七百来岁的彭祖如今还因长寿而特别闻名,众人都想与他相比,岂不可悲!
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悲”字,它和庄子所追求的逍遥游仍然是紧密相连的。可悲的是寿命的短吗?不是。可悲的是众人的比。寿命是生物从生到死的存在时间,比寿命的短长,就是参不透生死,就是人不能做到真正逍遥的原因,这也是庄子认为众人可悲的原因。
庄子哲学是提倡安命齐物的。在庄子看来,生死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天地的存在是一样的,也就是说生死存亡、穷达贫富都是天命的一种自然安排,是自然而然的,是不可避免的。《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开篇,这里的比其实也蕴含着庄子这样一种人生哲学思想。
魏晋时的郭象认为“庄子乐死恶生”,庄子自己在《齐物论》中也说:“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nié精神不振)然疲彼,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一辈子忙忙碌碌却没有事业上的成功和建树,疲惫不堪的工作却找不到努力的方向,这难道不是悲哀的事情吗?人们都说不想死,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处?)但庄子的乐死恶生并不是让人去生求死以获得解脱,他之所以说可悲,是说人们不应该纠结于生死,而应该超脱生死,顺乎自然,凝其精神,不竟外物,不溺私欲。一般世人注重物质形式,终身役役,在庄子看来,不如弃世修心,超越肉体以求得生命的本质性存在。众人追求彭祖之寿,以功利之心拘执于生命,以致“异化”而为时间的奴隶,这样的结果也是庄子不愿意看到的。他主张的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即人应该学会驾驭外物而不被外物所驱使。
现代哲学有一个著名的命题,人是什么?从哪里来?又到何处去?这也是困惑很多人的一个话题。对于每个个体来说,他的存在是一个偶然,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对于人类来说,我们对人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也一无所知。以前我们认为人是从猿猴进化而来,但现代科学证明,猿猴并没有人类的基因。人最终的归宿是死亡,我们对死亡更是一无所知。人类就是这样不知生死地茫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西方基督教说人生来是有罪的,佛教说人生来是苦的。
存在主义作家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也说人活着就是无休止的推滚石上山。
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因为那块巨石太重了,每每快到山顶又滚下山去,让他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能严厉的惩罚一个人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终于有一天,西西弗斯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过程中发现了新的意义——他看到巨石在他的推动下散发出一种美妙的声音,他与巨石的较量所碰撞出来的力量,像舞蹈一样优美。于是他沉醉在这种幸福当中,再也不感到苦难。而与此同时,诸神便不再让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西西弗斯就在这一奇妙的发现中超越了自己的命运。在那微妙的时刻,西西弗斯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那一系列并无直接关联却跟他自己的命运紧紧相连的生命行动,发现正是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命运。于是他变得比他推动的巨石还要坚硬。征服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西西弗斯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种幸福。
西西弗斯为什么能够解脱出来,就是他悟到人应该驾驭外物而不被外物所驱使。
可见,这个问题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庄子那里就有了清晰的认识。后世有很多学者认为庄子对中国人消化佛教思想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这是很有道理的。
庄子在谈到众人比寿命的可悲后又回到鲲鹏的神话上来。汤问棘说:“上下四方有极限吗?”棘说:“无极之外,又是无极!在草木不生的极远的北方,有个大海,就是天池。里面有条鱼,它的身子有几千里宽,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作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借着旋风盘旋而上九万里,超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将要飞到南海去。小泽里的麻雀讥笑鹏说:‘它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一跳就飞起来,不过数丈高就落下来,在蓬蒿丛中盘旋,这也是极好的飞行了。而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这是大和小的分别。
文中说商汤问棘谈的也是这件事。也是这件事,说明是同一件事,前面谈的是小聪明和大智慧的事,那么重新谈到的鲲鹏神话故事也是关于小聪明和大智慧的事。商汤是古代明君,棘是他的臣子。这一问一答之间,其实是进一步说明其追求逍遥之志不被世人理解。小泽里的麻雀对鹏的讥笑与第一段蝉和小斑鸠对鹏的讥笑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处虽然强调“小大之辩”,但从庄子对鹏南飞的描述几乎和第一段一模一样可以看出,庄子仍然在强调人对逍遥境界的追求必须有大的胸怀和视野。麻雀的讥笑在庄子看来才是可笑的,因为它只有小聪明,而缺乏大智慧。
麻雀讥笑说,我一跳就飞起来,不过数丈高就落下来,在蓬蒿丛中盘旋,这也是极好的飞行了,而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同样事例的意义在这一段有一个推进,麻雀在蓬蒿之间的飞行是极好的吗?显然不是的。庄子说这是大和小的区别,也是告诉我们在对逍遥境界的追求过程中除了要有大胸怀和视野外,还要不执着不计较,不拘泥于眼前的小成功。在庄子看来,参不透生死意义,沾沾自喜于眼前的一点小成功,这都是一种小聪明,是人们通往逍遥境界的障碍。
一、二段庄子以鹏自喻,以蝉和小斑鸠及麻雀的讥笑反过来讥笑人们对鹏博大胸怀和远大志向的不理解,大家可能会问,庄子自己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吗?我可以肯定的告诉大家,他没有,如果他达到了,就没有必要著书立说了。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追问,庄子和它的哲学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庄子不过是希望世人和他一样追求一种逍遥游的理想境界。
所以,第三段庄子就试图向我们阐释到底什么才是一种逍遥的境界。
他总结说,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职守的、行为能够庇护一乡百姓的,德行能投合一个君王心意、能够取得全国人信任的,他们看待自己,也像上面说的小鸟一样。而宋荣子要对这种人加以嘲笑。宋荣子这个人,世上所有的人都称赞他,他并不因此就特别奋勉,世上所有的人都诽谤他,他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他认定了自己和外物的分寸,分辨清楚荣辱的界限,也不过如此,他对待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汲汲去追求,但他还有未达到的境界。列子乘风而行,飘然自得,驾轻就熟,他对于求福的事,没有汲汲去追求,这样虽然免了步行,还是有所凭借。倘若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地,他还要凭借什么呢?所以说:修养最高的人能任顺自然、忘掉自己,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的人无意于求功,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
与前面一、二段讲故事不同,这段偏重说理,采取的是一个层进的论说,先让人们分辨世人眼中各种所谓“逍遥”却并没有真正达到“逍遥”之人,然后指出什么是真正的逍遥游,什么样的人才算达到真正逍遥游的境界。
那么,哪些人是世人眼中所谓“逍遥”却并没有真正达到“逍遥”之人呢?这一段与前两段故事讲述的深奥也不同,庄子说得很清楚。
首先是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半职,行为能够庇护一乡百姓,德行能投合一个君王心意,且能够取得全国人信任的人。
在世人看来,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能耐大,好像事业有成。但在庄子看来,他们看待自己也如同斥鷃,——踌躇满志,忘乎所以,却不知囿于自身的视野,受限于环境。他们不仅如斥鷃一样智慧小、目光短浅,而且“有待”——依附于各自的官僚体系,牵累于身外之物,计较于荣辱得失,逢迎于他人的评论。这几种人,早已异化为荣誉与职务的奴隶,庄子认为他们是谈不上逍遥的。
其次是宋荣子这个人。宋荣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庄子说,他认定了自己和外物的分寸,分辨清楚了荣与辱的界限,并对第一种人加以嘲笑。按我们的理解,这样的人已经了不得了。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宠辱不惊呢?很多人第一次读到这里时,对宋荣子也是十分佩服的,觉得这就是一种大智慧,这个人应该算是逍遥了。但庄子说他还有没有达到的境界。因为庄子没有明说,我们就在心中问,这没有达到的境界是什么呢?
只要我们仔细体会,我们就会发现,庄子还是说得很清楚的,宋荣子没有达到的境界体现在嘲笑别人以及“誉”和“非”二个字上。为什么他要嘲笑别人,为什么会有人赞誉或诽谤他?——说明他还在执着某件事,还有执着心,他不执于外,但执于内。从这个层面上说,他还有所凭借。所以庄子觉得他不过如此,算不上逍遥。
第三是庄子的同道中人列子。列子心胸豁达,贫富不移,荣辱不惊。他修道炼成御风之术,能够御风而行,常在春天乘风而游八荒。他驾风行到哪里,哪里就枯木逢春,重现生机。人们都说他飘然飞行,逍遥自在。按理来说,他比宋荣子的境界又进了一层,应该是比较逍遥了,但庄子为什么认为列子还有所待呢?
我们可以顺着分析宋荣子的这一思路来分析。——他对内外世界皆无所求,用不着如常人般处处受到限制,但他还是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即依赖于外在时空,就像鹏一样,依赖风。他实现的自由度远大于宋荣子,但还没有获得绝对的自由,没有实现真正的“逍遥游”。
从为官当政者到宋荣子再到列子,为官当政者既执于内又执于外,宋荣子虽然不执于外,但执于内,列子对内外世界都无所求,但仍然依赖于外在时空。庄子认为这些人都不能说达到了逍遥的境界。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逍遥游呢?庄子并没有直接下结论,而是在对上述三种情况进行否定后用了一个假定句,并进行反问,——说倘若能够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他还要凭借什么呢?显然,庄子认为那种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在无穷宇宙中的遨游才是真正的逍遥游。在这句话后面,庄子又用了一个“所以”,说道德修养高的“至人”能够达到忘我的境界,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心目中没有功名和事业,思想修养臻于完美的“圣人”从不去追求名誉和地位。这句话显然也是跟前面假定的内容构成因果关系,因为这些至人、神人、圣人无所待,所以他们能够做到无己、无名、无功,他们才是真正达到逍遥境界之人。
这段话很有意思,因为儒家有个“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说法。“立德”,即树立高尚的道德;“立功”,即为国为民建立功绩;“立言”,即提出具有真知灼见的言论。儒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给有限的个体生命赋予永恒的意义。
庄子的逍遥游其实也是讲生命的意义,而庄子却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这是对儒家的反驳吗?庄子是不喜欢儒家的,庄子在这里肯定有这样一个意思。但我觉得这是一个认识角度的问题,它们还是有着相同的地方的。
庄子认为衡量生命意义的标准是内在的、内心的,而不是外在的、物质的,只有达到无所待的境界才能说是逍遥。庄子用“无己、无功、无名”这“三无”来描述逍遥,这“三无”是要用内心来衡量的,我认为庄子并非完全排除世俗功名,而是要我们不要让外在的东西束缚心灵,顺应天地的正道,尊崇世界变化的规律,在时空中超越时空——物理空间上摆脱了依赖,心理空间上挣脱了羁绊,实现天人合一。
这可能才是庄子认为的真正的逍遥游的意义。
很多教学参考资料和老师的讲述在讲到鹏的时候,都说鹏和蝉、小斑鸠、麻雀一样,他们都有所凭借,只不过凭借不一样罢了,有否定大鹏的意思。我觉得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庄子并没有否定大鹏的意思,不仅如此,庄子还很赞赏大鹏为实现逍遥游而做的努力。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庄子逍遥游是无所待,放下一切,但不意味着绝对的无为。庄子讲的逍遥游是一个生命不断内化的过程,是一个从有所待不断走向无所待的过程,一个从有为走向无为的过程。作为《庄子》一书的开篇,庄子的很多观点和哲学范畴都从这里发源。文章中的大鹏有强烈的自况意味。
庄子这种自喻式的追求逍遥游的过程就是求道的过程。
在老子那里,道是构成世界的本体和促使万物运转的规律。在庄子这里,道就是天道,也是万物固有的规律。逍遥游就是要求顺应天道,尊崇万物固有的规律。
同时,理解这篇课文,我们还必须理解老子无为的观点。老子讲求辩证变化,庄子讲相对论。按照庄子有无相生的理论,有为可以产生无为,通过无为也可以产生有为。实际上《逍遥游》中大鹏由鲲从北海化身而渴望遨游于无穷就是希望从有为到达无为的努力。而那些无己、无功、无名的至人、神人、圣人是已经合于道、达到逍遥无为境界的,他们也不是真正的无为,这里的无实际上不是没有,而是不自居、不占有。用无为的观点对待世事,用不言的方式施行教化,功成业就而不自居,实际上也是希望人们顺应天道,尊崇万物发展的规律,通过无为产生有为。
也就是说,根据庄子有无相生的观点,无为是为了产生有为。
这个不太好理解,我给大家打个比方,比如说教育,就是建立一个公平的教育制度让每个人都能享受到政府的关怀,而不是让政府人为设立名校,划立分数,收取费用,导致老百姓为孩子读书到处走后门,让社会对此怨声载道。你尊崇了教育规律,没有特权,没有不公平的现象出现,一切按制度办事,每个受教育者就会坦然接受自己所受教育的结果,也就不会出现老百姓怨声载道的现象。这就是有无相生,从有为到无为最后实现无不为。
再回到我开头所讲的,中国文人所说的逍遥游是不是和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是一个意思呢?我觉得相同又不相同,他们都希望超脱现实的羁绊,这是一致的,但中国文人所说的逍遥游大概还停在宋荣子的境界,还没有理解庄子逍遥游的精髓,即对永恒的道的追求以及道对于现实的积极意义。相对儒和道而言,就像南怀瑾所说,儒家是粮店,他不能打倒,打倒了我们就没有饭吃,道家是药店,如果不生病,一生可以不理会它,要是一生病,非自动找上门不可。如果人生就是山谷里的一条小溪,儒家会告诉你,君子应自强不息,以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在重重险阻中冲开人生的荆棘,让自己的生命走向恢宏的大海。而庄子会告诉你,人生就是要随遇而安,顺应自然,在一种平和清静中让生命从狭小走向开阔。儒家讲的是生命的外在形式,庄子讲的是内在修为。
卢雄飞,教师,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