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玮
几个月以前朋友就请我们吃晚饭。吃饭的地方很特别,是在一个叫做“对话黑暗”的展馆。有种种注意事项:必须提前很多天订座,然后按人头把钱汇到指定的账号上。不点菜,不退订位,不迟到。听起来都是霸王条款,活生生一个欺负人的黑店。可订座的人巨多,座位很有限,我们等了好几个月,才等到位子。
这是一个起源于法国的展馆系列,目的是让明眼人体会盲人的生活。黑暗中的晚餐是新增加的项目。每次只能接待30多人。晚餐开始以前,我们正在大厅里喝餐前酒,看到一个盲人走进来,笔直地穿过大厅,然后拐弯,不偏不倚地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大家一起叫奇,仔细看了才发现,大厅地板里面镶着窄窄一条地毯,这原来是一条给盲人的通道。
一个明眼人在入口处大声喊桌号。我们4人被编在第3桌,还有另外4个不认识的人。那明眼人很严厉地让我们把所有的手机关掉,并强调说,开到振动挡也不可以。然后他把我们带进一个黑暗的地方,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根拐杖,教了使用拐杖的入门指南。原来拐杖应该用来点脚趾头前面50公分左右的距离,远了近了都不合适。他说每张桌都有一个盲人负责照管,大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这人解决。他把我们带进一个更加黑暗的地方,关上门就走了。
真正是一片黑暗。文学作品里常常这么写:眼睛慢慢适应以后,隐约看到什么什么。那其实不是黑暗,真正的黑暗是一点点光源都没有,眼睛适应了黑暗,仍然还是黑暗。我心里惊了一下,突然记起我其实是很怕黑的,晚上睡觉从不把窗帘全部拉上。这时有一个很冷静的声音在黑暗里说,我叫杜米尼克,今天晚上由我负责你们的一切。他逐个问每人的名字,然后叫我们跟他走,确切一点说,是跟他的声音走。
我开始乱喊乱叫,连逃跑的心都有,就是不知道往哪里跑。家属握住我的手,让我跟他走。四面八方是鸟叫,空气也变得很新鲜。走了一小段路,就是沙石地,走完沙石地,走上一座桥。下了桥又上坡,然后又走上一座摇摇晃晃的桥。过完这座摇晃的桥,杜米尼克说,我们已经到了我们的饭桌前。我摸了好久才摸到一把椅子。家属在我左边,右边是一个叫皮哈德的男人,他的右边是他太太。我们的朋友坐在对面。等大家安定以后,杜米尼克说,左边是叉子,右边是刀子和汤勺。在12点钟的地方是一把吃甜食的勺子,1点钟是酒杯,2点钟是水杯。每张桌上有两瓶水,塑料瓶盖是不带气的水,金属瓶盖是带气的水。要喝别的饮料另外点。我想我不找麻烦,喝水算了。好不容易摸到一个玻璃瓶,打开金属瓶盖,摸到玻璃杯口,小心地把水倒进去,倒了一会儿,用手指头探探,才倒了半杯水。
大家开始吃前餐,一边吃一边猜。我吃到番茄、菜椒,还有茄子。据说还有别的东西,我不喜欢用手去摸油腻的东西,所以没吃全。吃了一会儿大家想起来要碰杯。在黑暗中杯子和杯子要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开始时我碰了几次,发现没有呼应,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在跟水瓶碰杯。
杜米尼克在黑暗中就成了强者。他很迅速很准确地给大家上菜。正餐是肉,什么肉,什么汁,众说纷纭。黑暗中用刀叉切割很困难,我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是在黑暗中吃饭的唯一好处,吃剩了没人看见。
在黑暗中交谈也很困难。因为我们平时习惯了跟谈话对象目光的交流。少了这样的交流,好像谈什么都谈不下去。因为看不见,感觉上人和人的距离也很远。其它桌上有人打翻了水杯,有人把刀叉掉到地下。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
吃完甜食,我们每人得到一份盲文餐单和一份盲文的字母单。杜米尼克手把手地教了每个人ABC,然后带着我们拐了几个弯,隐隐看到有一点光线透进来。杜米尼克说,那边是门,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向我们道别后,杜米尼克的声音就消失了。我这才想起,我们没见过他的样子。这是公平的,因为我们长什么样,他也看不见。
重新回到光明世界,看到倒映在湖面的灯光,看到闪烁在天上的星星,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感激。一个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原来是这么幸运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