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虎
我出生于淮剧的发源地江苏阜宁,加之父亲是村宣传队的文艺骨干,故而自孩提时便对淮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记得当年,父辈们在正式演出之前,总让我先在台上加唱一段静场。每次唱毕,总获得台下掌声一片!又听大人们在议论,这伢子还这么小就能把陈德林的唱腔学得这么地道,真不简单!我心里美滋滋地,因为,陈德林演唱的淮剧是最好听,也是最难学的。几年后,我顺理成章考入戏校,成为专业从事淮剧艺术的一名演员。分配至泰州市淮剧团以后,又水到渠成拜在陈德林先生名下,成为名副其实的“陈派”传人。
走近陈老师,进入我老师的艺术人生,方知成名何易,成家尤难。我辈只知效仿其声,却似邯郸学步,是何等肤浅?而今,老师年逾七旬,从艺五十余载,他一生以艺术为生命、苦心孤诣地传承淮剧艺术传统,且不断探索求新,日积月累,经过无数的舞台艺术实践,才形成了极富艺术个性、观众喜爱、专家称道的淮剧陈派艺术。作为他的弟子,我辈焉能坐享其成,陈德林先生宝贵的艺术经验难道不值得我们从实践到理论,全方位地进行探究么?
艺术流派形成是戏曲剧种成熟的标志,更是十分了不起的艺术成就。陈德林先生在淮剧艺术实践中能够自成流派,不仅是其自身的艺术成就,也是对淮剧艺术发展做出的重大贡献。
通常一提到淮剧陈派艺术首先想到的是唱腔。诚然,唱腔在艺术流派中的确颇具特征,也最容易流行并产生一定的影响。但淮剧毕竟是一门综合艺术,最高任务是要完美地塑造艺术形象,唱腔只是这项工作的主要手段之一。先生能够在淮剧艺术领域中自成流派,独领风骚,当然得益于他在长期舞台实践中潜心探索,综合运用艺术手段,并汇集多位淮剧名家之大成,广泛涉及兄弟艺术剧种之长并集于一身,相得益彰,潜移默化,才可能塑造出一个个形神兼备、富有独特艺术个性的艺术形象。所以,我们应从更深的层面上去领悟陈派艺术,从概念上作一些梳理、诠释。
一 敬传统、齐先贤, 业成名就
陈德林先生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自小就受到扬剧、越剧、锡剧、淮剧等多种戏曲剧种的熏陶,模仿能力极强,尤善演唱。进入泰州市淮剧团学艺时,他更是把前辈名伶的演唱学得惟妙惟肖。在学习期间,他先后潜心研究了淮剧名宿筱文艳、何叫天、徐桂芳、马秀英、杨占魁、李少林等艺术家的演唱技巧和艺术特色,由于历史的原因,淮剧系地方剧种,以说唱故事为主,重唱轻演,因此它的表演技术手段均源自于京昆或借鉴于其他兄弟剧种。先生敏感地捕捉到它在表演方面的技艺薄弱,先生深知,要想成为一名成熟并有所建树的淮剧演员,没有熟练丰富的表现手段和突出的技术能力,想获得成功是举步维艰,只能趋于平庸。
于是,先生开始了他艰辛的刻苦训练和长期的实践积累,不仅是在传统的四功五法的基础训练上狠下功夫,更着力于对多位艺术名家的表演特点进行揣摩研习,登门求教。认真而又虔诚地学习,为其以后艺术的厚积薄发作了充分的准备。先生在继承传统剧目方面成果斐然,包括了在《牙痕记》饰安寿保、《白蛇传》饰许仙(许仕林)、《赵五娘》饰蔡伯偕、《莲花庵》饰季庸、《团圆之后》饰施俏生、《六国封相》饰苏秦、《卖油郎与花魁女》饰卖油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饰杜斯文、《刘贵成私访》饰刘贵成等,而且这些剧目创作有一共性,就是在人物塑造中,他和编剧、作曲者逐渐达成一共识:那就是在全剧的末尾必有一段酣畅淋漓的大段唱腔作“凤尾”,又皆以淮剧三大调(【自由调】【淮调】【悲调】)压轴。从早期的《刘贵成私访》到他近期为女儿陈澄量身定制的《祥林嫂》,无一例外!重复的排比文辞和有力的音乐垛板加上演员有效地情感抒发,予以观众强烈的视听冲击和审美享受!
而这有意精心布局的“陈派剧模式”,也得到了淮剧界乃至戏剧界的公认,遂成为“陈派”淮剧作品的“独门暗器”!
上世纪80年代,先生主演了改编整理的传统剧目《刘贵成私访》,成功塑造了一个正义、机智、勇敢、诙谐的骑毛驴微服私访、勇斗权奸的八省巡按刘贵成的舞台艺术形象。该剧一经上演之后,马上受到广大观众热捧!一时间“乡乡传唱刘贵成(打竹板)、满街都是小毛驴”传为佳话,直到今天,此剧已演千余场,其对淮剧传统剧目的继承和推广由此可见一斑。又如移植于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先生的代表作《清风亭》而成的淮剧《腊月雷》,在“追子”“哭子”重点场次根据淮剧剧种特点,植入大段抒情唱腔,“莫看我是一穷汉”、“乌云低日光暗秋霜并重”等唱段更是成为了淮剧唱腔的经典。
先生已经退休了,但并未真正休息,还常为我们这些中青年演员授课。老人家一提起淮剧精神倍长,有求必应,答不知倦。前不久,泰州梅兰芳艺术节举办,我们欲请他演出《腊月雷》的最后一折“雷打张继保”;他欣然应诺,虽年岁已高,但他上台后,一句导板一亮相,观众沸腾了!舞台上激情四射,表演中张驰有度,唱做间俱无败笔。下台以后,呼吸均匀,神态安详,我被彻底折服了。送他回家的途中,我问他:“先生,您这么长时间未登台,怎么还能保持这么高的艺术水准,甚至,我发现你有些艺术处理跟过去还不太一样,而通过这些艺术处理还能更加有效地征服观众了?”先生认真地回答:“加虎啊,我们作为戏曲艺术工作者,一定要与时俱进,中国有句谚语,叫活到老学到老,现在信息科技这么发达,全国各剧院团的优秀剧目,皆可一览无遗,看看,比比,想想,你自然就提高了。”我接着问:“那你气息怎么还能控制得这般好?”他回答:“我也在家偷偷地练习哩!”
一名演员,能做到多年如一日,一步一个脚印,不断夯实基础,把传统当作滋养自己的艺术手段,作为丰富的创造力的引线,那他的成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二 立陈腔,创流派,不拘一格
在同行们的眼里,陈德林是个“戏疯子”,是“唱不死的陈德林”。其实,凡要成就事业,不痴迷怎么行?他的目标与宿命均系在观众:他执着于舞台,是忠实于观众;他专注于创新,也是为了贴近和追随着观众。观众喜爱的是艺术家的艺术创新!淮剧唱腔极富地方特色,粗旷而有韵味,或刚劲,或委婉,擅于抒情。唱词通俗易懂,平仄上口;句式、板式富于变化,流畅动听。很多淮剧演员都是以唱取胜。
先生对传统淮剧音乐之规范性吃得是非常透的。凭其深厚的艺术功力和积累,他能熟练自如地运用本剧种传统音乐程式——唱腔、曲牌、板式、锣鼓经等艺术语汇,并借鉴其它剧种音乐和民间音乐素材,来丰富这种语汇。为根据新创剧目创造角色、塑造人物,展开戏剧冲突的需要,对淮剧唱腔进行了大胆的创新,而在变化中陈派唱腔遵循淮剧规范,合法有度,腔随情行。如他选用【淮调】编创的唱段,既保有【淮调】唱腔的典型特色,又加进许多变化自由、柔和婉转的花腔,增强了【淮调】的抒情性。为创造角色,他还将淮剧生行唱腔或引进了旦行唱腔的【大悲调】,进行拓展、变化,丰富了淮剧的生行唱腔。运用大段唱腔抒发剧中人物感情,是淮剧的一大特色,也是先生的绝活。他常说:“演员在用嗓、开口、行腔、落音、装饰等环节上要下足功夫,长音往下走,叠句则在口。”
先生所创新腔的属性,既深蕴乡土深情,又不拘一格横向吸收剧种外的音乐元素。而这又跟先生之出身地以及青年时期受教于上海淮剧团,广泛接触各类文艺,并融合汇通不无关系。先生身处泰州(时属扬州),地处苏中腹地,是以陈派唱腔孕育在江苏中部三泰和兴化等地,它既不同于西路淮剧的粗犷、刚硬,又不同于东路的缠绵、中和,而是另辟新径成为中路一派,柔秀而妖媚,花巧而不油水,简练而不空泛。先生生长于江苏、得益于上海,师承一代宗师筱文艳,又从何叫天、徐桂芳、马秀英等淮剧名家的艺术中兼容并取,博采众长,集北健南秀之风貌,融传统现代为一体,终以自己的审美理念为原则,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陈派声腔的兴起和创立,生动地凸现出一个时期淮剧艺术发展的缩影,而其影响则远远超出了泰州和江苏地域,也超出了淮剧剧种。先生身上也载着难以尽数的荣誉和桂冠,但他总说:最令自己深感欣慰,也是最能体现其价值的是陈派艺术能够得到同行和专家们的认可,以及广大观众对他唱腔艺术由衷的深深的喜爱!而我们知道,只有真正为观众的艺术,才有可能获得观众喜爱、惦记、敬重。
三 品自高,观众敬,德艺双馨
先生一生酷爱淮剧艺术,忠实于舞台,忠实于爱他的观众,亦得到了观众由衷的敬重。他痴迷于艺术,执着于创新,他毕生追求的是“戏”,淮剧事业是他生命的全部。他常年坚持演出,一年最多场次达600场!他常说:艺术不是靠奖项捧出来的,而是在舞台上滚出来的。他从不敷衍观众,认为演员应该把每一场戏都当作首演来面对观众。他多次带病坚持演出,一次血压高达180,医生让他卧床休息调理,他说晚上有演出,医生朝他大吼:你还要不要命?用他自己的话说:宁愿倒在舞台上,也不躺在病床上。”他还曾患膀胱恶性肿瘤,因为演出,不让家人陪同,只身前去上海治疗;又遇车祸骨折,手术之后五天,体内夹着钢板坚持上台,为观众清唱,决不辜负观众对他的期待……我们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在上海手术前夜,泰淮的民众竟用最质朴、虔诚的方式为他燃头香祈祷他平安,回到他喜爱的舞台。在场的师母和同事们无不为之动容。
先生常说:立戏先立德,我的名字中“德”在前,“才”在后。他的确就是如此苟刻对己,多少年如一日,积沙成塔,汇土成山。
时代年轮在不断向前转动,戏曲艺术也必须随之前行。淮剧,这个古老的地方剧种,身处盛世,无疑要不断开拓新的发展轨迹。有人将陈派表演艺术产生的结果称为“陈德林现象”,它启示着我们,要对淮剧的历史和现状做出准确的分析和了解,要敢于人先,不断进取,致力于在多元文艺的竞争中进行艰难的超越,以使艺术个性得到最充分的发展和保护,永葆剧种所具有的,艺术家所具有的“魅力”!
2012年,泰州市陈德林淮剧流派艺术研究会正式授牌,为陈派淮剧艺术的保护和传承提供了根本保障。作为陈派弟子,我有幸被推选为“陈派研究会”秘书长(主持工作),亦知任重而道远。首当其冲,自当把传承发扬淮剧陈派表演艺术的重担扛于肩上,不断前进。为将淮剧陈派艺术在中国戏剧百花园中放出更加夺目的花朵而奉献自己的青春和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