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栋
1
上午十点, 一阵刺耳的吵闹声从政治部吴主任办公室传出,尽管房门紧闭,可巴掌大小的师机关五楼依稀能听出吴主任与秘书科长郑亦男的声音激烈地胶缠在一起,片刻恢复了平静。
秘书、组织、干部、宣传、保卫科室人员闻声在走廊里探头探脑, 大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往日里郑亦男脾气温和, 对领导敬重有佳,即使给个胆儿都不敢顶撞领导。可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副团职干部与一名师职干部大动肝火, 这种情形别说在师机关少见,放眼全军也是罕见。莫非真得吃了豹子胆,不想在部队干了,还是另有原因, 为解决矛盾而导致争执升级。
三分钟后,吴主任办公室房门打开,惊得大家四散而去。郑亦男满脸严肃地走了出来,随手带上门,将吴主任一阵沉重的唉声叹气抖落在身后, 大步流星地返回科里。
不过是一次很平常的干部复转摸底谈话,结果却出乎意外。吴主任例行公事地将郑亦男喊到办公室, 准备象征性地了解下他的想法, 为干部复转工作做摸底准备。
你, 说什么? 吴主任以为耳朵听错了,身子从椅子上弹起,数秒后又跌落回去。吴主任刚把谈话意思表明,郑亦男就将个人想法抛了出来, 在俩人中间生生划出条深深的沟壑。吴主任从郑亦男又冷又硬的语气里, 听得出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
郑亦男坐在吴主任对面条椅上,声音里弥漫着悲怆, 对个人进退走留的想法回答得干净利落。结果太出乎意外,根本没有出现预先想象的局面, 吴主任脸色被苍白所笼罩。
准备转业? 吴主任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郑亦男给出的答案。
没听错, 吴主任看到郑亦男说这番话时表情凝重,语速缓慢,他有意将“转业”二字语气加重,稍作停顿,答得简明扼要而且坚决果断, 与往日请示报告工作没有什么不同。谁给你的这个权力。吴主任心里怒火燃起,左手扶椅而起,右手“啪”地一声拍在办公桌上,水杯里的水溅了出来,打湿了桌上的报刊。
百舸争流,奋楫者先;中流击水,勇进者胜。这是我作为血性军人必须思考和回答的使命课题。郑亦男满眼含泪肃手而立,铿锵有力地答道。
吴主任像泄气的皮球, 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半天没有说话。每年到了这个季节, 有多少人不想脱下军装而找门挖洞托关系说情。郑亦男却像当年不顾父母反对选择参军入伍那样, 毅然决然地挥刀割断自己革命生涯, 把自己当作多余的树杈, 从部队这颗大树主干上主动掰掉。
吴主任胸口如同堵了团棉花, 让他窒息地说不出话。吴主任很佩服郑亦男的坦率和勇气,他的想法不可否认。从部队强军目标的的发展趋势来看, 全军装甲兵部队改革已经完成两年, 大步兵的体制远远不适应信息化战争的需要,深化步兵体制改革是早晚的事情。
吴主任承认与郑亦男相比自惭不如,没有他有眼光,敢于充满血性,有勇气挑战自我。
吴主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郑亦男的个人想法不能说不对,不现实。郑亦男在师机关算得上元老级人物, 鞍前马后伺候了五任师长、四任政委。最让整个师机关参谋干部助理员眼红的, 郑亦男职务火箭般地上升,两年一职,32 岁提拔成秘书科长, 成为全师最年轻的团职干部。眼皮一睁一闭,六年过去了,郑亦男在秘书科长位置上仍“原地踏步”,成了师机关任职时间最长的科长, 已经临近待转队伍的危险边缘。
郑亦男被吴主任贴上最欣赏最得力干将的标签,吴主任还想拉他一把,从来没考虑将其列入待转的黑名单。在整个师机关只要提起郑亦男, 人们无不竖起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郑亦男在抓政治部演习、训练、考核和管理教育上是能手,有自己独特的招法,在搞文字材料处理棘手问题上也是高手, 部里大事小情甚至吴主任家芝麻粒的事, 都由郑亦男全权负责处理。
就是这么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在自己军旅生涯最颠峰的时候, 主动向组织提出淘汰自己出局。郑亦男想的是部队建设发展,没有因个人进退而牢骚满腹,他给出的答案荡漾着真诚和炽热。
吴主任这是最不愿意看到的。
2
北方的雪要下就一场接一场, 下得轰轰烈烈。郑亦男喜欢在高窗下听雪落的声音。在郑亦男眼里,雪是最美妙的音符大师,会将所有的东西催眠熟睡,并涂上同一种颜色, 让人们生活在童话般的世界里,有无尽的遐想。
郑亦男双手抱怀, 默默地站在办公室窗前,心被满天飞舞的雪花越舞越乱。
与吴主任刚才唇枪舌剑面红耳赤的那一幕,在郑亦男脑海里放电影似的过滤了一遍,嘴边泛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苦味。
吴主任从集团军干部处长位置上下来,机关经历丰富,尤其擅长拨拉干部。倘若不是吴主任找自己谈心, 郑亦男还真不知道如何找机会, 把闷在心里已久的想法向组织倾诉出来。既然机会来了,就没有必要偷着藏着掖着, 想法早晚要说,晚说不如早说。郑亦男在师领导身边工作这么久,考虑问题的前瞻性,说话捏拿分寸,也不是一杯两杯茶浸泡出来的。
说起转业这个话题, 郑亦男认为自己最有发言权。转业对郑亦男来说,从来都是做别人的工作, 把那些年龄碰红线的干部从部队这棵大树上剥离出去。部队是棵永远四季常青、枝繁叶茂的大树,为了保证它永远充满勃勃生机, 每年都要定期把那些老化、歪杈修理掉。至于自己, 郑亦男从来没想到自己把自己修理掉。哪一个穿过军装的人, 对部队没感情。穿军装是件光荣的事,左领右舍,亲朋好友格外羡慕,个人光荣全家自豪。尽管有得有失, 但在每个当兵人的心里最大的是得,和社会同龄人相比,所有的失根本算不上什么。
定下转业决心对郑亦男来说, 是件既痛苦又恐惧的事情, 他的心思弄得乱乱的,烦烦的。参军二十余年,满打满算在师政治部待了15 个年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这儿里了。提出转业,如同割断了自己与军营之间的脐带, 让郑亦男骤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孤独。郑亦男不敢想象今后没有了军歌嘹亮的日子, 自己会过得怎么样? 是不是像退伍老兵来信所说的那样,整个人浑身无力,没有精气神,生活得索然无味,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流浪在没有方向的街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转业是每名干部躲不开绕不过的字眼, 也是每个部队干部心底最柔软最不可碰及的敏感话题。凡是年龄到杠职务到头的最忌讳“转业”二字,可现实是残酷的,即使“转业”让人心酸流泪,还是要鼓起勇气面对,今年不走,明年呢? 后年呢? 军事变革的脚步响彻大江南北, 早晚都要面对这个现实。晚转不如早转,长痛不如短痛。郑亦男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转业的理由后,向吴主任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想法。
郑亦男没有退路, 主意是他自己拿定的。从一名普通士兵干到中校军衔、副团职的科长位置, 郑亦男没想过自己从军之路会走得这么远,时间走得这么长。当年和郑亦男一个车皮来的八百多名新兵,随着季节轮回,一个个树叶般地飘落回故乡,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仍执著地在军营里正步向前。
郑亦男与大家闲聊时曾说过, 部队职务提升像天气预报是最敏感也是最不靠谱的事。有的人前期快,提到一定台阶上就歇着了。有的人前期慢得像老牛拉车, 排长耗去五六年, 连职再待上四五年,可跨过营职这道坎后,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几步一路小跑,哪一步都慢不下来。郑亦男属于前者,但又不同于前者,他属于提得快,却没后劲。用郑亦男自己的话讲,谁让自己干得这么冲,一个劲儿地螺旋上升, 升到最后失去了动力,失去了发展空间。
郑亦男自我嘲弄, 惹得大家呵呵大笑。细细品味,郑亦男的话不无道理。部队职务成“金字塔”型,越往上走越难,这是个不争的实事。野战师政治干部正团位置少得可怜, 五个团政委加上一个政治部副主任, 掰着手指连三岁小孩都能算得过来。六个位置,一旦空出其中的一个位置, 全师二十余名副团政治干部竞争, 这还不包括集团军政治机关符合条件者。僧多粥少,竞争激烈,不亚于一场红蓝军对抗演习, 任何人闭上眼睛都会想象出结果。
漫长的任职时间里, 郑亦男也不是没考虑过个人再进步的事情。论能力素质, 他是全师政治干部中最出类拔萃群众呼声最高的人员之一。就是在这样一片大好形势下,郑亦男也曾信心十足,认为自己至少还有上升空间, 不应该在目前这个位置上止住自己滚滚前进的革命步伐。三年前, 师里腾出一个团政委位置,郑亦男顺理成章地成为最佳人选。名单上报集团军党委研究, 大家都觉得郑亦男提职是铁板上钉钉子,水到渠成,偏偏事与愿违。军委下达军队体制编制调整命令,军区停止研究干部,郑亦男随师机关转隶到新的集团军, 理所当然地失去了提拔机会,令他难受了很长时间。一年后,又一次提拔机会降临郑亦男身上,师党委把郑亦男推荐到集团军, 可命令批复回来却是军区政治部的人员。机遇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却瞬间即逝,郑亦男彻底没戏了,再次与提职擦肩而过。
郑亦男失去二次提拔机会, 彻底没戏了。郑亦男没有了提拔机会,等于也是不给别人机会,把别人提拔的路堵死了。部队提拔像串糖葫芦,一起一大串,一压一大片。这几年,基层符合提拔条件的人员越来越多, 不少人看郑亦男眼珠子发绿,希望他早点把秘书科长位置腾出来。也有人趁机奉劝郑亦男抓紧找领导“活动活动”, 再谋求到上面机关进步进步,即使进步不了可调换个实惠的岗位,不枉辛苦伺候师长政委一回。郑亦男没有理会。
郑亦男不愿为个人再进步一事,像别的干部那样找到师长政委哭鼻抹泪,他有他不找的理由。郑亦男很满足眼前的一切。婚后与妻子两地分居,组织上听说后特批其家属提前随军并安置了工作, 孩子上学也给选最好的学区最好的学校。这些摆在面上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都是家家户户头疼闹心的大事难事,全靠组织出面帮助解决了, 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两次没提拔起来,组织已经给创造了机会,是个人与机遇无缘,郑亦男认为发牢骚也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再找老首长做工作只能是添乱, 自讨没趣。能从偏僻山沟到繁华城市、从基层连队到师机关工作, 郑亦男一路走来感到自己遇上贵人了,幸福地生活在蜜罐里。想到这些,郑亦男心里轻松了许多。
早晚都得走,不拉屎总占着茅坑,下面优秀的人才就不能提拔上来, 再不能这样拉锯式地消耗生命了。转业的想法在郑亦男脑海里火花般一闪而过, 不断持续发酵,终于自燃成了熊熊烈火,炙烤并摧毁了郑亦男生命因军旅而精彩的最后防线。
就在大家背后揣测郑亦男下步发展前景,郑亦男却作出了转业的决定。好端端地怎么撂挑子不干了? 是赌气还是脑子缺弦? 各种流言蜚语龙卷风般地袭击了整个师机关大院。
3
郑亦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妻子在忙着做晚饭。郑亦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拿遥控器,不停地调着电视频道,压根没把心思放在电视节目上,他合计着怎么张口向妻子唠唠自己转业的想法。
妻子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桌上,招呼郑亦男吃饭。郑亦男满脸阴云地坐到餐桌前,没有动碗筷,眼睛里有些发潮。妻子在郑亦男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轻声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不开心。
郑亦男迟疑了半天,才将“转业”二个字从唇边慢吞吞地吐出。郑亦男职务干到正连时,妻子曾多次劝他转业,可那阵子郑亦男舍不得脱下心爱的军装,险些与妻子吵得离了婚。
郑亦男满以为这次选择会得到妻子支持。可转业的话题刚说出来,妻子伸出右手,左摸摸郑亦男脑门,右抚抚郑亦男脸颊,嘴里嘟囔着,你发什么神经呀,放着部队六千多元的工资不要, 跑到地方去挣三千多的工资,现在你是“小康”,一旦脱下军装就会沦为“贫农”。部队多你一个不算多,少你一个不算少,组织上又没撵你走, 你唱什么高调, 发扬什么风格? 妻子话语像放机关枪,不想听郑亦男任何解释。
妻子的态度由支持截然不同地转变为反对,这是郑亦男没有想到的。郑亦男向妻子解释着自己选择转业的理由,妻子扭过身去,捂起耳朵说,我不想听,你太幼稚了,根本不为我们的家庭考虑。郑亦男闷葫芦般吃起饭。他知道妻子这会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解释,自己只能枉费口舌,不会有什么效果,搞不好甚至因此而发生激烈争吵。
妻子转过身,用手拍拍桌子,语气严厉地说,亦男,你以为到地方就能混得油光满面? 看看我单位那些军转干部就知道, 更多的是混得灰头土脸、混得不得法、满腹牢骚。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榆木瘩疙脑袋。
妻子的话带着辛辣味, 一字一句有节奏地敲击在郑亦男心头, 敲得他脸红脖子粗。
郑亦男没吭声, 继续用沉默代替着坚持。
你是一家之主, 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吧。不过,丑话说前边,这几年为了老人住院治病,家里欠下了不少外债,如果你真转业到地方想找份称心的工作别指望家里,家里没人没钱,你慎重考虑。转业的事,可不是头脑发热的事,更不是小孩过家家玩游戏。一旦脱掉你喜爱的军装,再想穿都穿不上了。妻子说完走进卧室,“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郑亦男听到里面传来了妻子的抽泣声。
晚上,郑亦男没敲开卧室的屋门,躺在客厅沙发上, 辗转反侧。妻子最后的话,尽管没有妥协之意,虽对郑亦男发出最后通牒,可充满了善意的提醒,郑亦男心头暖暖的。不管怎么样,自己必须作出正确选择。
第二天上午,操课的号声刚刚响起,郑亦男身着冬常服, 腰扎武装带准时出现在三楼一体化训练教室。郑亦男组织部里参考人员按照计划展开一体化训练, 做好迎接集团军对师机关军事训练考核的准备。司、政两个部门人员混杂交织在一起训练, 像秋后的粮场盈实而热闹。
郑亦男坐在电脑桌前,拖拉鼠标,轻点屏幕,选题、调图、标绘。郑亦男依比例尺标绘正标得起劲, 身后窃窃私语搅乱了他的思维。郑亦男扭身向身后扫了几眼, 司令部两个科长正低音贝聊着郑亦男转业一事。
真是吃饱撑的,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郑亦男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将身子拉回到电脑屏幕前,心里却乱如麻团。屏幕左侧缩小的图案文字, 与右侧放大的坐标地图, 在手中鼠标的转换中出现了不同屏,郑亦男越标动作越慢,越标错误越多。
郑亦男停下来, 两手快速揉着太阳穴,做了几个深呼吸动作后,他拧开瓶装矿泉水,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郑亦男有些想不明白, 自己主动提出转业的消息洪水般涌动在机关, 竟会如此招来各种猜疑。
上午训练完, 郑亦男走出军官训练中心, 看到机关各部人员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见面打招呼不像以前那么热情。难道真的是因为要转业,人走茶凉的原因,郑亦男越想心越乱。
郑亦男刚回办公室, 军需科田科长就推门而入。听说你提出了转业? 田科长在郑亦男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随手拧开一瓶矿泉水,抿了口,便直奔主题。
郑亦男与田科长是山东老乡, 又是一个军校出来的师兄弟, 两人上军校时就交情非同一般。田科长高于郑亦男一届, 作为师兄田科长对郑亦男说话从不遮遮掩掩,有时尽管话说得很难听,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很让人受用。
我在机关这么多年, 经历的比你吃的盐都多,看的比你走的路都长,要我怎么说你好呢,你觉得自己风格高,可这些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日子过,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田科长不问清红皂白,开始给郑亦男上起了政治教育课。
郑亦男几次想插话,表达自己想法,都没插上嘴。郑亦男不置可否地听着,任凭田科长一个人唠唠叨叨。
田科长站起身, 用力拍拍郑亦男右肩,小声叮嘱道,兄弟,转业事关你后半生幸福, 那可不是小事, 千万要慎之又慎。说完,田科长满脸愁容地离去。
郑亦男听出了失落,半天没缓过神,感觉像踩空了一脚, 心里乱得找不到东西南北。
4
郑亦男在事业颠峰的黄金时期萌生转业想法,是认真的也是严肃的。郑亦男也曾为自己设计过成长道路, 希望自己继续向前,直到干不动为止。至于哪里是尽头,他还真没想过,但起码不是在副团的位置上一头摔下来。可现在干得力不从心,黔驴技穷,希望有一个基层经验丰富、军事素质过硬、喜欢学术研究的优秀人才能够走上秘书科长位置, 为战时政治工作吹氧助燃。郑亦男不止一次在吴主任和其他科长面前提起自己这个想法。可每次换来的不是鼓励,反而更多的倒是谦虚过分之类的话, 弄得郑亦男闷闷不乐。郑亦男知道没有一个人懂自己。一想起那次代号“联合XX”演习,郑亦男浑身有股被考糊的滋味, 险些兵败麦城的那幕场景深深地刺痛了他。演习完全在陌生地域, 与别的军区部队互为对手进行一场信息化条件下新课题模拟对抗。郑亦男步入师机关后,经历各类演习不少于上百次, 然而在这场演习里他没了自信,更没了底气。
演习一拉开序幕,蓝军便痛下杀手,招招都是险招恶招绝招, 拉足架式要打败红军。郑亦男在政治工作方舱车里急得满头大汗,导调组发来的几组情况,十分钟过去了, 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没处置完。郑亦男急得嗓子冒烟,恨不得当着吴主任的面骂娘。部里参演人员作业速度像蜗牛, 脑子里根本没有紧张高度满负荷地运转。负责标绘地图的干事拿着一叠通报,还没标绘敌情,自己乱了阵脚,标图笔在地图上面画得不是缺要素,就是漏内容。敌情不明,研判就不准,情况则无法处置。好不容易,敌情完整上图,剩下交卷的时间不多。郑亦男上图研断情况,忙得满头大汗,上交作业文书险些超时。
考核才刚刚开始, 郑亦男就有些力不从心。这场演习不设底案,接下来面对扑面而来的一个个险局、残局和败局,郑亦男更是眼花缭乱,被动应付作业,两眼熬成了“兔子眼”。每一个阶段演习过后,郑亦男脸皮发烧不说, 还有种“江郎才尽”感觉,肚子里积攒的那些老本,不是消化得差不多了,就是派不上用场,差点掉了链子。演习中,一体化操作平台系统运用,让指挥手段信息化科技含量增大,郑亦男倍感危机四伏,四面楚歌,最令他尴尬而愧疚的是演习进入到作战协同阶段,政治部与司、后、装部门协同标绘地图,由于部里人员操作不熟悉,政治工作分队配置位置标绘出现重大错误, 并且有几处要素情况标绘与作战地图脱节,影响整个作战计划。郑亦男后背湿透了……整个人被考醒了。训练场是战场的预实践, 今后政治工作实战化训练需要突破的瓶颈还有很多, 否则我们就是不过关,胜任不了带兵打仗的任务。秘书科是政治部的综合科, 更是政治部的参谋部, 这个岗位上需要一个懂信息化的领头雁,勇立潮头。郑亦男在演习场上失眠了,此时转业的念头不经意闪现,像一粒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填补了他整个心房。
现实情况摆在跟前, 郑亦男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没有选择,也不能犹豫。
下午上班,妻子给郑亦男打来电话。妻子态度180 度大转变, 使郑亦男又惊又喜。妻子告诉郑亦男, 她听了同事的话,想通了,支持转业! 部队需要注入新鲜血液, 给更多高学历有理想的年轻人搭建更大的舞台。选择转业并不代表失败, 而是新生活的开始, 漂亮转身的起点。妻子的话充满了柔风细雨,听得郑亦男眼里水汪汪的,还是妻子最懂自己。
可在别人看来, 郑亦男作出转业决定绝对不是上策, 而是干了一件发浑的傻事。现在, 越是职务高的越不愿意转业,这成了军营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郑亦男逼着自己往“火坑”里跳,主动要求转业,别人觉得他就是脑袋进水了。
军人这个职业不是一个谋生的职业,而是奉献的,战争年代是用生命来奉献,和平时期是用个人利益来奉献,尽管形式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军人不思打仗就是失职,必须满怀忧患意识谋打赢,在本领恐慌中完成“凤凰涅槃”。郑亦男一想到这些,浑身就热血沸腾。
选择转业, 为优秀的人才腾位置也是一种牺牲。郑亦男觉得自己无愧于军人这一光荣称号。
5
一周后,师里准备召开党委会,政治部拿出个复转干部方案。在方案确定前,吴主任再次找到郑亦男,告诉他,现在想转业要托东找西,比立功还难,政治部分到一个名额,部里现在有两人符合条件,只能走一个。
那人是谁?副主任。
副主任?
怎么他也转业?郑亦男颇为疑惑。
他任职时间较长, 与今年转业政策规定相吻合。部里研究将他也暂时列入待转业对象。
如果让副主任也转业, 这事恐怕好说不好听呀,群众会有意见的。郑亦男头晃得像拨浪鼓, 满脸诚恳地向吴主任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副主任转业,群众有什么意见? 主任不解望着郑亦男问道。
郑亦男平静地说, 副主任国防大学研究生毕业,有响当当的文凭。转业政策对研究生有严格的条件限制, 这个政策您应该清楚。再者,副主任家里确实有困难,他本人没有向组织讲过。
副主任有研究生文凭不假, 可民主测评率不高。主任有意提高嗓门,向郑亦男认真地进行解释。
郑亦男当仁不让地反驳道, 副主任作风泼辣,为人耿直,不能单凭民主测评率不高,就把人一棍子闷死。以前这类的问题也有发生过,让有些干部背了黑锅。
你先别跟我说这个。刚才,你说副主任家里有困难,这是咋回事? 主任满脸问号,眼睛在镜片后瞪得又大又圆,死死地盯着郑亦男, 希望从郑亦男嘴里立即掏出答案。
郑亦男把自己知道的副主任家情况,如实向吴主任作了汇报。郑亦男与副主任是隔壁邻居,对他家情况了如指掌。吴主任背着手, 久久没与郑亦男说话。副主任爱人患乳腺癌住院治疗的情况,他一点也不掌握,没有任何人跟他提起过。这消息对吴主任来说, 一点也不迟,幸亏郑亦男告诉他,否则真会出大事的。
你不会谎报军情吧? 吴主任用手绢擦了擦脑门上渗出的汗珠, 继续用半信半疑地语气询问着郑亦男。
我可没胆量开玩笑。郑亦男底气铿锵地答道。
你这个秘书科长很合格, 消息提供得特别及时。副主任肩上担子很重,上有病重的爱人和年过八旬的双亲, 下有正准备中考的孩子, 如果这个节骨眼上安排他转业,就会寒了他的心,挫伤其他干部工作积极性。
谢谢你,主任! 郑亦男兴奋地跳了起来,他知道吴主任心动了。
你小子总是关键时候替别人作嫁衣。说实话,你挺适合当部门副职的。你却偏偏不开窍,你说你浑不浑,别为自己的选择吃后悔药。主任说完深情地看了看郑亦男,转身离开。
郑亦男怔怔地站在训练场上, 微笑着僵硬地挂在嘴边。
在部队毕竟生活了二十多年, 一下子与其切割,就像从身上割掉块肉一样,确实舍不得,确实让人有些慌神。郑亦男尽管有这个心理准备, 可真正到了这一步, 他还是体会到了转业干部为什么不愿意走的那份情感。郑亦男的情绪跌落到零度以下,眼圈红红的。
吴主任到集团军汇报转业接替方案回来后, 他第一时间让值班员通知郑亦男到办公室来。
集团赵主任说你这几年为师里解决了几起总部挂号督办的历史遗留问题,在省市协调和大型演习以及战时政治工作建设上贡献大,转业了太可惜,提出反对意见,并冲我发了顿脾气。主任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踱得郑亦男心里直发毛。
没想到自己转业的事, 集团军赵主任会插手过问。真是,自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郑亦男挠着头,急得满头大汗。
这事呀,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吴主任这番话,顿时点醒了郑亦男。
郑亦男若有所思地说,主任,这事请您放心,我会妥善解决好的。郑亦男主动把矛盾揽到自己身上。
晚饭后,郑亦男正要离开办公室,被政委喊到了办公室。
政委坐在椅子上, 眉毛拧成了一条绳,脸色发黑地说,吴主任跟我汇报你转业的情况时,我很震惊。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希望你转业不是堵气。但我理解和支持你的想法,更佩服你的勇气! 你身上流淌着我们这支虎狼之师的血性。不过……政委话锋一转,话语停顿下来。郑亦男立起了耳朵, 静静地听政委要讲的下半句话意思。
每年这时候,你也知道,我和师长有多难,有多大压力,上面写条子、打电话的人很多。别人为留队而在到处找人,你可倒好却主动要求走。说心里话,我是不太同意你走的。我曾考虑让你们副主任走, 他在那个位置干了四五年了。没想到,你做通了吴主任工作,把副主任留下来,把我最初的想法全打乱了。师党委把你列入待转业对象上报, 集团军赵主任却没松口,我就会知道有这种结果,看来方案要重新调整调整。你说,你这是跟组织上唱得哪出戏?
政委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在生郑亦男的气,显然误会了他。郑亦男虽说心里已有准备,他可没往这方面深想,这个扣子越系越糟糕,越没有头绪。
郑亦男没向政委做任何解释。郑亦男回到办公室,思绪彻底短路,脑袋里空荡荡的。
半小时后, 郑亦男急迫地抓起军线电话,拨通了集团军总机的一号台。
我是野战师秘书科的郑科长, 麻烦你给我接集团军政治部赵主任办公室,有事汇报。
科长,您好! 赵主任办公室电话无人接听。政治部值班员说首长晚饭后去军长、政委办公室汇报工作了。
郑亦男放下电话,心里又凉又乱,尤如掉进冰窟窿,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时钟已经指向22点半。
郑亦男打着一串串哈欠, 准备洗漱完就休息。家里军线电话铃声蓦地响起,声音短促而急迫。
郑亦男拿起话筒, 里面传来集团军一号台呼叫声音,郑科长,您好! 集团军赵主任有电话找您。
赵主任在电话里语气吼得像155加榴炮,连声质问郑亦男为什么要主动转业?
赵主任对郑亦男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好印象。赵主任在师里当政委就特别喜欢郑亦男, 每次下部队检查都带着他。到集团军任主任后,曾想调郑亦男去当秘书, 郑亦男面对这个令人羡慕的位置,以夫妻两地分居、孩子小无人照顾为由谢绝了。
郑亦男等赵主任暴风骤雨的脾气过后,满怀愧疚地说,首长,这个问题我已考虑很久了。您不是一直在教育我们,随时准备为优秀人才腾位置吗? 还告诫我们不能把部队当成养老院, 赖部队一辈子,要勇于走出操场,搏击市场大潮,呛呛水,试试身手。现在,我完全做好呛水的准备了。
赵主任在电话里叹了会儿气, 语重心长地说,小郑,军队要是有更多像你这样有觉悟的干部, 我相信跨越式发展的强军目标定能早日实现。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别后悔,勇敢迈出这一步。我尊重你的选择, 明天跟你们政委和主任通个电话。集团军赵主任说完挂断了电话。
两天后, 郑亦男的名字出现在转业花名册上,被重新上报集团军。郑亦男得知这一消息,心里空荡荡的,身躯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似的。
集团军考核组如期到达师机关。
郑亦男出现在考核场上。郑亦男的出现,令考核场掀起一阵小小的波动。
你不是被确定为待转业了吗? 怎么还来参加考核? 组织现场考核的师参谋长和集团军考核组成员满脸惊讶。
我是被确定转业了, 但在转业命令没下达之前,我仍是一名军人。郑亦男洪亮地回答着。
这是郑亦男军旅生涯中最后的一次考核。郑亦男必须为自己军旅人生划上一个圆满句号。
郑亦男!
到!
出列!
是!
郑亦男气势如虹地站到考核队伍最前列, 他耳边响起的番号声如同春雷轰响,一个崭新的春天悄然而至,他已经做好了亮剑出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