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翔
培养一个医生要多久?需要多少钱?
在美国,一个专科医生上岗至少需十五年。日本的医学专业为六年制,学费在150万—300万(按人民币算,不含公费生)不等,毕业后仍需数年临床后才能上岗。因为病兆、病源、病变、病理、药理、生理、操刀,都是相互关联而又各不相同的知识系统。
单纯以理论的概念,并不能给人看病。
有病人贪便宜,迷信江湖术士,其结果可想而知。
事实上,艺术学研究中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几年的专业学习,是远远不能上岗去给人、给历史“看病”的,因为可能他连字还没认全,复杂的历史让现象更加扑朔迷离。
研究者并非“全能”:陶瓷史专家未必熟知绘画史;绘画史专家未必熟知陶瓷史;陶瓷的玩户,那些散兵游勇更难以将如上两者融会贯通。他们中庸于历史中某种既有的程式化判断,甚至连呈述的句式都鲜有变化。
问题的发现不仅需要知识,也需要热情、参与、思考与契机。以现在结构主义的学问方法来说,需要打印出历史的3D原型,包含历史中的诸多种直接相关的元素。
就比如“铜官窑”瓷器,并没有人把它纳入绘画研究的范畴,几乎所有的人都情愿献媚历史中的“大名头”。
“三相张家”后人张彦远,曾记录到历代名画师370余人,其中唐人过半数。在他的祖父一代,藏画即已富可敌国,《新唐史》称其“家聚书画侔秘府”,艺风之盛可见一斑。上有行下必效焉,高尚的画图也势必为坊间所效仿。
铜官窑瓷器并不能例外,量大而丰富的产品,夹带着唐代书道、绘画的真实信息,就如唐僧草圣怀素,他是长沙人,其“草痕”往往也被出现在长沙地产的瓷器上。恰如美国的一位“唐学”专家爱德华-谢弗(EdwardSchafer又译:薛爱华)所言:
“历史隐藏在智力所能启及范围以外的地方,隐藏在我们无法猜度的物质客体之中……每一种东西都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引发唐朝人的想象力,从而改变唐朝的生活模式”
(《唐代的外来文明》,原著书名为《撒马尔罕的金桃——唐朝的舶来品研究》)。
唐代在八世纪初,就已设置了专门管理外贸事务的“市舶使”。但在今日之中外贸易史研究中,铜官窑瓷器产品,至多是扮演了一个配角。至于如何与客户沟通艺术创作与生产,更是无人去关注研究。
就如我亲眼所见:唐代画史关于“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传闻,的确可在铜官窑瓷器潇洒的线描绘画中,发现其倍受推崇的旁证。唐代关于“线”和“色”的成熟应用,绝非一个偶然,而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美的盛会。
而事实上,铜官窑瓷器上浪漫而独创的釉下彩生动绘画、诗歌书写,开启了装饰历史的先河。其所揭示出的状态,大大弥补了唐代绘画传世标本稀缺之不足,真实反映出唐代绘画艺术在生活中的基本雏形。对外贸易产品的适应性,也揭示着对外文化交流的适应性,提示着国际化的倾向。
就如唐初,由阗王推荐而来唐的西胡名画家尉迟乙僧,他所表现出的胡域形象不仅遗留在敦煌,也展现在了铜官窑作品上,从而具有时代标本的意义。其早期成就的达成,最远被传送到了非洲。
盛极而衰。至晚唐,黄巢的匪将在广州对来华外商进行了灭绝性的打击,侨民遭到驱赶迫害,铜官窑及贸易严重受挫。
而就零散的陶瓷玩家而言,这种关注,也并非是他们的所能与所长。尽管好事者“多如牛毛”,却没人真正关注事物的“真相”。人人都愿随大流,去做肤浅而简单容易的判断。结果,我们本来有机会买到一船唐代的金银财宝,包括五万余件铜官窑及各式瓷器,却因(各路专家)认识的浅薄与观念的缺失而与之失之交臂。
那一整船(黑石号沉船)六万件宝贝的价格也只三千二百万美刀,相比上海人买进一只万历斗彩小酒杯的2.8亿港币,颇显寒酸。
之所以有如此结果,据我所知,也因唐代铜官窑瓷器上的绘画是“写意画”。在某些人大脑里,“写意画”就是潦草粗糙,代表民瓷艺术的低下,“工笔画”或如清三代官瓷上的细作图案画,才叫典范的艺术、上品的艺术。
低俗的头脑自有他们的逻辑。
天大的国际笑话,竟出在今日的中国。所以我常说:你别看今天的艺术市场被炒得热火朝天,里面的“客”,大多又聋又瞎,滔滔不绝地说点花言巧语。并没几个人真的会花点时间去探讨一下历史,却往往能蒙蔽看客听客,因为另方同样无知。
即便职业化的所谓专家,徒有虚名者众,因为他从小就没机会花大价钱去学真本领,学几个概念混饭而已,在国有体制下这是太普遍的事。过去唯一能经营文物艺术品的“文物商店”,多年处在“莫非王有”的状态。
从年龄按辈分,有心的你掐指推算一下即可同意我鲁莽的说法:
他年少时正在“贫困”;他年轻时正在“文革”;他中年时正在“改革”;他年老时又在“抢钱”。请问:
他何能学?何愿学?何从学?何时学?
而“少壮派”的一些专家职手,能花钱参与到学习实践中,快速磨练出识货辨物的犀利目光。但是,终因整个文化社会认识基础的薄弱,终因其自我文化积淀、修炼太欠缺,而无能去把握文化学的意义以称大器。
另有一些专业院校毕业的、中青年职业化艺术研究人员,或称为书呆子,终因囊中羞涩,无缘投身到“实战”的磨练中,而只能在“理论的彼岸”望洋叹惜。他们往往能说会道,一旦遇到实物作品的现场决断,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作竞猜、押注的游戏。
局外的人看这一切,更如隔雾看花,莫衷一是。
新加坡人花点“小钱”,即弄出个大博物馆——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Asia Civilisations Museum),并不断拿出展品去满世界炫耀。
铜官美窑甲天下,亚洲人的、世界人的骄傲!
所以我以为,对艺术品市场、艺术史、艺术学的研究与判断,语境也是不可忽视的。当年的吴湖帆、谢稚柳、张大干等“善玩画者”,也都是荫祖上之积福,得精英艺术圈之势力。
艺术研究中的缺失与迷信,并非是一两代人所能急功近利而修补归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