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回孝子

■石磊

做一回孝子

■石磊

下午三点，阳光还是那么热辣辣。

一辆宝马开进金园小区，停在一座豪华的别墅院子前。车门开了，走下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他如此急急忙忙，是回来拿一本证件。拿了证件，他还要赶到火车站去接一位中学老师。他拿出钥匙，打开门就开口叫了起来：“娘，娘，娘……”他一连叫了几声，母亲没有回答他，他以为母亲出去了。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本蓝色的证件。他因为要去火车站接老师，所以就不想等母亲回来了，就在他就要打开大门时，传来了叫他的声音：“是阿春回来吗？”

“娘，是我回来。我以为你出去了。”方炳春听到老娘的声音，立即转过身子，边说边走向母亲的房间。

方炳春踏进母亲的房间，母亲坐在床上，母亲今年7 4岁，那稀疏而花白的头发显得很乱。方炳春看到母亲的精神似乎很差，走上前，坐在母亲的身边，拉起母亲那干瘦的手，问了一声：“娘，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只想躺一会，想不到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我以为我在做梦，梦到你回来呢。”老娘回答儿子说。她说完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生怕他走掉似的，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问了一句：“你回来拿东西呀？”

方炳春正想回答是时，看到老娘那双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急忙改口说：“娘，不是，我是回来看看你的。”

老娘听到儿子这话，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即浮现了笑容。但她似乎还不相信儿子的话，又问了一句：“今天，公司不忙？”

“噢噢，不忙不忙。”方炳春说完这话，好像有点懊悔。他拿了证件，不就是要去火车站接陈老师吗？

老娘从床上下来了，来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她对着镜子，快速地梳了几下。她梳着头对儿子说：“阿春，陪娘到市场去买菜。”

“买菜？娘，你想吃什么菜？我打个电话，叫人家立即给你送来。你看，太阳还这么毒……”方炳春回答母亲说。

老娘一听有点不高兴了，回过头来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好气地说：“我没有到市场去看看，怎么知道吃什么菜？最近，就是没有胃口，想去市场转转。”

老娘见儿子站着不动，又说了一声：“你是不是公司有事？公司有事，你就回去吧。”

老娘说这话，不是真的叫他回去，而是在对儿子说气话，方炳春当然也听得出来。方炳春又听老娘说没有胃口，还能说什么？便回答道：“没……没有……”

因为生意忙，他平时很少关照老娘。方炳春看了看老娘，他想，买菜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老娘出门了，方炳春跟在母亲的后面。出了家门，方炳春见母亲仍然往前走，便叫她说：“娘，坐车去啊？”

“去市场开什么车，路不远，人又那么多。再说，我晕车你还不知道？”老娘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

方炳春不敢说什么，只好跟老娘一起走。市场是不远，方炳春加快了脚步，想早点帮老娘买好菜就走。一会儿，方炳春就走在老娘的前面，急急地赶路。烈日下，加上方炳春的心太急，很快就汗如雨下，他的手里拿着纸巾擦了又擦，还是擦不完那往外冒的汗水。方炳春只顾自己赶路，不一会就把老娘落下了一段。他回过头来一看，不得不停下来等老娘，这时，方炳春才发现，老娘的背驼了很多。老娘蹒跚着，深一脚，浅一脚，花白的头发在烈日的照射下，显得很苍老，老娘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方炳春看到老娘这个样子，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小时候，他常常跟母亲到市场去卖东西，母亲挑着东西，急急地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追。回家的路上，母亲为了不让他被太阳晒到，她总是走在太阳的那一边，为他遮挡阳光……

方炳春想到这里，他往回走了，和母亲保持一致的速度。方炳春走在西边，用他那高大的身躯为老娘挡住了强烈的阳光。突然，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一看，正是陈老师打的，方炳春急忙接通电话，叫了一声：“陈老师您好！到了哪里？”

“炳春，还有半个钟头就到站了。”

“好，好，我这就去接您。”方炳春很客气地对老师说。

方炳春父亲早逝，把瞎眼的奶奶和不懂事的他留给母亲。母亲既要照顾好奶奶，又要照顾好他。他读高一时，碰上母亲病倒了，他只好退学。陈国涛老师知道后，来了四次他的家。陈老师说服了校长，全免了他的学杂费，而陈老师负责他的生活问题。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财经大学。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干了三四年，自己就下海了，没几年自己开起了公司。由于管理有方，现在，已经是一家集团公司。没有陈国涛老师，就没有他的今天，这话，他常常对家人说。陈国涛老师无疑是他一家的恩人，他来了，他哪敢怠慢。

方炳春在打电话，老娘独自前行。方炳春加快脚步，赶上了老娘，就对她：“娘，别买菜吧，我要去接……”

老娘打断他的话说：“市场不就到了？你那么忙啊？”

方炳春无奈，不得不打女儿的电话。女儿的手机打通了，方炳春对女儿说：“方芳，你赶快开车到火车站去接陈老师。”

“爸，现在我没有空。”方芳急忙回答他。

“什么事都给我停下来，快去接陈老师！”方炳春用命令的口气对女儿说。

“爸，你在干嘛？”

“我陪你奶奶买菜！”

“奶奶买菜你陪她干嘛？”方芳费解地问。

“你懂个屁！少废话，快去！”

“好吧。”方芳有点不情愿地答应。

方炳春又立即打陈老师的电话，电话接通了，方炳春十分歉意地说：“陈老师您好！很不好意思，现在，我实在走不开身，我叫方芳到火车站接您了，方芳您认识的。陈老师，不好意思。晚上，我们好好聊吧。”

“没关系！没关系！”

方炳春挂了电话，小跑着追老娘。母子俩又走在一起，他为老娘挡阳光。说着说着，方炳春的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手机，是他的秘书打的，他接通电话，传来了秘书的声音：“方总，你在哪里？金泰公司的黄经理来了。”

“我在外面办事。你好好接待黄经理，说我一会就到。”方炳春对秘书说。

“好的。”

方炳春打完电话，他的步子又加快了。金泰公司是他的老客户，每一次的交易，都是上百万元。他有点埋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老娘也真是，还要他来陪她买菜。方炳春不想失去这次交易，他是知道黄经理的脾气，要是让他跑了，至少损失六七万元。于是，他叫了一声：“娘……”

“你是不是有事？有事，你就回去吧。娘知道你的事多。”母亲对他说。从她的声音不难听出，她很失望。

方炳春听到老娘这么说，他能说出口吗？于是，急忙回答说：“没有没有。”

母子继续往前走，方炳春的衣服给汗水湿透了，身上的纸巾也用完了，脸上的汗水往下流，他就用手扫一下。不是母亲不心疼他的儿子，而是老娘的眼睛不好，看不见儿子流汗。他们终于来到了市场，市场很热闹，熙熙攘攘。市场里什么菜都有，可方炳春没有心思去看菜，他老是想着公司里的黄经理，该不会走吧？老娘来到一摊菜摊，指着大白菜问：“老板，这菜多少钱一斤？”

“大娘，三块。”那位老板温和地回答她。

“贵了贵了。”老娘说完，就要离开。

方炳春急忙对老娘说：“娘，不贵不贵，这菜很新鲜。”

“你懂什么，你什么时候来过市场？”老娘白了儿子一眼，不理儿子了，又走向市场的里面。

这个时候，老娘要是肯买，就是一千元一斤，方炳春也要买几斤，然后走人。可他不敢强买，只好随老娘而去。不然，老娘会不高兴的。老娘来到一摊白菜的摊前，那白菜很差劲，有三四个老妇人在挑菜，她上前问：“这白菜多少钱一斤？”

“五毛，五毛，亏本了。知道便宜就快来。”

老娘要蹲下去，方炳春扯了一下老娘的衣服，小声地说：“娘，这菜不能吃。怎么买这种菜？”

老娘没有理他，蹲了下去，也同那几位老妇人一起挑菜了。方炳春不想再阻止老娘，连他自己也蹲了下去，他伸出手要去拿菜，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菜，就被老娘推开了，说：“你站一边去。”

方炳春看着老娘不紧不慢，在一棵一棵地挑菜，他心急如焚。方炳春拿出香烟，点燃了一支，在老娘的身后走来走去。突然，方炳春被一个买菜的女人撞了一下，那女人反而说他：“怎么站在路中央，这可是市场！”

方炳春本想对她发火，可话还没有出口，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一看手机，又是秘书的电话，他接通电话，叫了一声：“小余……”

“方总，黄经理见你那么久还没有回来，那脸色很难看。”

“你跟他好好说，你说我的房已经订好了。我就在路上，就快到公司了。”方炳春对秘书说。

方炳春打完电话，看到老娘挑了那么多白菜，正要上前对老娘说买那么多干嘛。此时，老娘刚好站了起来，突然，她的身子晃了晃，差点要倒下，方炳春急忙上前，双手扶住老娘，吃惊地叫道：“娘，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老娘才说：“头有点昏，头怎么这样昏……”

“感觉怎么样？”方炳春又关心地问了一句。

过了一会，老娘摆了摆手，定了定神，说：“没事了，没事了。”

“娘，今后，要是蹲久了或醒来，不要一下子就起来。”方炳春交代老娘说。

“知道知道。”老娘心不在焉地说。

此时，方炳春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一看，又是秘书打来的，他接通电话，传来了秘书的声音：“方总，黄经理说，2 0分钟你还回不来，他就走人了。”

“走就走吧。”方炳春回答秘书说。他挂上手机，自言自语地说，“不就几万元么？”

方炳春上前搀扶着老娘，老娘问他：“你有事么？”

“没有。”

母子俩又在市场走来走去，老娘还想买东西。她这也瞧瞧，那也瞧瞧。老娘有儿子陪着，她的脸上写满了笑意，显得很高兴，好像她买的菜不用钱似的。方炳春看到老娘那么兴奋，他的内心，也很舒畅。老娘在买鱼，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方炳春以为又是秘书打来的，迟迟不接。铃声停了，紧接着又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手机，吓了一跳。不是秘书打他的手机，而是他的漂亮情人。他急忙接通手机，小声地问：“素桦，有事吗？”

“你在哪？电话怎么不接？”素桦没有好气地质问他。

“我在市场陪妈妈买菜。”

“马上到万利达商场来接我，我有要事。”素桦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你……你等一会吧，我陪妈妈买完菜就去接你。”

“我有急事，不能等。”素桦的语气很重。

素桦很年轻，长得很漂亮，也十分性感，风情万种，可她的脾气很急，她有呼必应。素桦一叫方炳春，无论他的手上有什么的事情，都得放下。就说两个月前吧，他在上海谈生意，生意还没有谈成功。素桦的一个电话，就连夜把他叫回来了。其实，没有什么事，她就说想他。她的话要敢不听，她就十天八天不理你。方炳春有点害怕了，他不想失去娇美的她，对老娘说：“娘，我们回家吧？”

“还早，我还要买东西呢。”老娘继续往前走，根本没有想回去。

“娘，你还要买什么东西？”方炳春急着问她。

“我还要买什么东西，怎么想不起来？”老娘站在原地。冥思苦想，看她那个样子很痛苦，方炳春看见她愁眉苦脸，像要哭的样子，又轻声地安慰她说：“娘，别急别急，你慢慢想。”

“我要买什么呢？”老娘老是在问自己。

此时，方炳春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接通电话，几乎用恳求的口气，说：“你等一下可以吗？”

“不就买菜吗？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玩够了？”素桦在电话里，大声地对他发脾气。

“阿春……阿春……”老娘一连叫了他几声。

方炳春没有听到，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打电话。老娘大叫了一声：“阿春！”

“娘，什么事？”方炳春问老娘。

“你的电话怎么这样多，我看你还是那么忙。陪娘买点菜，也那么不耐烦。你去吧，你去吧，真是气死人。”老娘有点不悦地对儿子说。

“娘，公司实在有要紧事，那我先走了。”方炳春对老娘说。这回，他不管老娘答不答应都要走了。

“哎……”老娘长叹一声，那眼泪好像就要流出来了。老娘正在高兴的时候，儿子却这样扫她的兴。老娘用那失望的眼光望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独自离开了。方炳春看着老娘那瘦弱而弯弯的背影，跄跄踉踉的脚步，像一支利箭插进他的心脏，叫他如何忍心离开呢？可以整天陪情人，怎么就不能陪一下老娘？一个生我养我的老娘，连一个半路相逢的女人都不如？方炳春想到这里，毅然把手机关机了，他没有去接情人，快步向老娘走去。就是天大的事也不去理它了，下午就陪老娘了。老娘走了七八步，回过头看到儿子跟在她的后面，那脸色又有了笑容。走着走着，老娘突然停下脚步，对儿子笑着说，“阿春，我想起来了，我要买5斤马铃薯。”

“是吗？娘，那咱们买马铃薯去吧。”方炳春欢喜地对老娘说。方炳春的右手挽着老娘的手，在市场里转来转去。

老娘来到卖马铃薯的地方，她蹲了下来，一个个地挑，她把马铃薯当成鸡蛋一样。方炳春也蹲了下来，帮老娘一起挑马铃薯。这回，老娘没有叫他走开。方炳春挑得比老娘还要认真，卖马铃薯的看到一表人才的方炳春，实在有点看不过眼，皱着眉头，还冷言冷语地说了他一句：“什么样的男人都有。”

方炳春是听到了，但他装作没有听见。为老娘而被人耻笑，他完全接受得了。方炳春边挑边说：“娘，这马铃薯真不错。”

“是，是不错，我每次都跟他买的。”老娘笑呵呵地说。

“娘，这个马铃薯是坏的，你怎么挑一个坏的？”方炳春把老娘挑的那个坏的马铃薯拿了出来，递给老娘看。此时的方炳春，把客户、情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吗？呵呵呵，娘老了，娘的眼睛不好使了。”老娘因为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称了5斤马铃薯，付了钱，老娘提着马铃薯就要离开。方炳春对老娘说：“娘，马铃薯给我。”

“我来，我来，别把你衣服弄脏了。”老娘执意不肯。方炳春硬是把老娘手中的马铃薯抢了过来。老娘很是满意地对儿子说，“好了，回家吧。”

“娘，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买的？回家还早呢，咱们再走走吧。”方炳春对老娘说。

“没有了。”

老娘嘴上是说没有，可眼睛看到这说要买，看到那又说家里用完了，要不就说没有了。方炳春还是看得出，老娘是不想那么早离开市场的。母子俩从市场出来，方炳春的两只手，都提得满满的。

母子俩在一家小吃摊经过，那人在卖芝麻糊，芝麻糊很香。老娘上前，对他说：“来一碗芝麻糊。一碗多少钱？”

“大婶，一碗两块。”小老板响亮地叫道。

小老板盛了一碗芝麻糊给老娘，老娘把芝麻糊递给儿子说：“给你，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芝麻糊。”

方炳春本想对老娘说，街边的东西不卫生。但他这话到了嘴边，很快就吞了回去。老娘要他把东西放下，方炳春不敢违抗老娘，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老娘的芝麻糊接了过来，说：“娘，不要啊？”

“娘不饿，你吃吧，你吃吧。”老娘显得很高兴地说。

方炳春看到芝麻糊，立即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常常跟母亲来市场卖东西，卖完了东西，母亲一定买一碗芝麻糊给他，那时的芝麻糊才一角钱一碗。他虽小，但他很懂事，知道母亲舍不得多买一碗。于是，方炳春就拿来了一只碗，倒半碗芝麻糊给母亲，做母亲的怎么吃得下呢？可方炳春就是不依，一定要母亲吃。母亲看到儿子这么懂事，眼里含着泪花，把芝麻糊吃了。从此，母亲买一碗芝麻糊，母子俩就分着吃。吃完了，母子俩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如今，他有的是钱，一碗芝麻糊就是两万元，方炳春也买得起，可他没有再叫老板多盛一碗。方炳春又拿来了一只碗，倒了半碗给母亲。这回，老娘高兴地把那半碗芝麻糊接了过去。母子俩在慢慢地品尝着那半碗芝麻糊，老娘边吃边不停地赞美：“这芝麻糊真香……”

方炳春把老娘的心思看在眼里，他看到老娘这么高兴，不再觉得街边的小吃不卫生了，反而感到芝麻糊比儿时的芝麻糊还要甜，还要香……

突然，老娘呵呵大笑，手里的那只碗在不停地抖动。方炳春停了下来，问：“娘，你笑什么？”

原来是方炳春的鼻尖上糊上一块黑黑的芝麻糊，老娘上前撩起衣襟为儿子轻轻地擦去。这对母子情深，看得旁边的人很是感动。吃完芝麻糊，母子俩回家了。

夕阳西下，火一样燃烧的彩霞染红了半个天空。母子俩走在回家的路上，老娘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他们那欢快的说话声洒下一路。是啊，父母是不敢要求他们的子女们，为他们做什么，他们就是想和子女多呆一会，多聊一聊。老娘因为兴奋，她唱起家乡的小调，声音虽很沙哑，也很跑调，在方炳春听来，却是人间最美的乐章。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老娘的身上，老娘的身体显得很单薄很单薄。老娘多像西边的夕阳，说落就落。可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再次升起；要是老娘倒下了，就再也见不到老娘了啊！霎时，阳光消失了，方炳春抬头一望，太阳已经沉入了山谷……

方炳春苦笑了一下，对自己说：今天，做了一回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