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2016-05-30 02:54陈四益
同舟共进 2016年6期
关键词:官僚诸侯君主

陈四益

自汉以来,孔子创立的儒学,一直是中国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哪怕几次异族把持的政权,统治思想也仍旧没有更替。就算把“三民主义”当作指导思想的现代,或是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的当代,孔子的儒学也依然活在社会政治与社会生活之深层未曾衰颓,时不时还占据着社会话语的主流。

“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文革”时期的“批孔”,一时也曾烈烈轰轰,但儒学最终依旧为统治阶层所提倡,也在社会深层有着丰厚的生存土壤。

一种思想,在此后世代,能在各种后起的思想中找到它的元素,并不罕见,但能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始终成为统治思想主流,继续保持着巨大影响,甚至好像谁也离不开它,作为一种政治、思想现象,颇为有趣。

更为有趣的是,这种自汉以后绵延不绝的思想,在孔丘先生创立之初和此后几百年间却始终是被边缘化的。稍后于他的墨家,再后于他的法家,都曾煊赫一时,而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毕生东奔西跑、游说诸侯,推销他的主张,却得不到响应,到了临终,只落得一声长叹:“吾道穷矣!”

记得“文革”之际“批林批孔”,说孔子是没落的奴隶主阶级的代表,是一个“开历史倒车”的人,孔子的思想是没落奴隶主阶级的意识形态。那时心中总有一个疑惑:何以历史在前进,而一个开历史倒车的、代表奴隶主阶级的思想家,却能始终不倒,不但受到历代封建地主阶级的追捧,而且到了民国时期,还受到我们称之为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统治者的尊崇?他创立的学说,在中国何以自汉以后的两千多年间,始终成为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直到今天,“孔学”也依旧走红如故,似乎社会的和谐稳定,还要靠以儒学为主要内容的“传统文化”来维系?

如果说:任何时代的统治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各种思想都可以阶级来定位,那么,孔丘先生生活的时代,各国诸侯是代表什么阶级?如果还是奴隶主阶级,那么,孔学似乎应当或至少应当得到某些诸侯的青睐吧。何以孔老先生会感到自己“累累若丧家之狗”,无所归依?如果自汉以后,中国已进入封建社会,那么,从汉迄今,统治阶级已经从封建地主阶级继而到官僚资产阶级又进而到无产阶级,几度更替,何以孔学又始终不倒?

看来,或许需要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一种思想、一种学说,尤其是一种政治思想的兴替。

如果不从阶级属性来定义一种思想,而从它对当时政治制度的作用来考量其存废,那么,或许对孔学在中国历数千年而不废,能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脉络可寻。

自商而周以后,社会制度是否一定是沿着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直至共产主义社会的路线发展,姑置不论,但周代的政治制度却是很明白的。最上是周王,下面是由周王分封的诸侯国。这种以宗族为纽带、王权为核心的政治体制,在周王的实力能够控制局面(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时候,自然可以维持着最高的权威,令人慑服。“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是孔子理想中的有序的政治制度。在此之前的夏商二代,文献不足,孔子已不能详了。

但是,孔子生活的时代,这种有序的政治制度已经中坠(礼崩乐坏),诸侯势力膨胀,相互兼并,各自为政,周天子的权威早已成为强大的诸侯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个幌子。“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遗憾的是,孔子正生活在这样一个“无道”的时代。孔子一生,惶惶然奔走于道路,就是想恢复那个以天子为最高权威,统御诸侯,号令天下的政治制度。其它仁、礼、忠、孝等等,都是维系这样一种政治制度所需的纲纪。

可惜孔子生不逢时。他生活的时代,正是一个诸侯兼并,谁也没有力量一统天下,又谁也不愿臣服于他人的时代。小的诸侯想要保全自己,大的诸侯想要并吞天下,而孔子的政治制度设计,既不能保全小国的生存,又不能实现大国的野心。后世法家讲富国强兵之方,纵横家讲合纵连横之计,兵家讲行兵战胜之道,道家讲守雌阴谋之术,都从某个侧面适应着兼并时代君王们的需要。唯独孔子要在无法一统天下之际,恢复以周天子为宗主、一统天下的政治制度,自然无法引起那些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诸侯们的兴趣。那么,他“累累如丧家之狗”的命运,就是时代注定的了。

在各路诸侯都想着兼并他国、做大自己之世,正是“霸道”行时之时。但是,及至“六王毕,四海一”,孔子关于政治制度的设计就该着走红了。

始皇帝“振长策以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以霸道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功业。但是,他没有完成政治制度的设计,以霸道得天下后,仍旧企图以霸道治天下。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坑巷议之儒,以为靠着良将劲弓,金城千里,就可以成子孙帝王万世之业。结果,二世而亡,成了一个短命的王朝。

汉代继兴,接受了秦代的教训,又部分恢复了分封诸侯的制度,不料时间不长,又有了诸侯坐大的危机,这才逐渐完善了郡县制。

孔子设计的政治制度,经过了几番整合,几番修订,成了一种宗族与官僚结合的体制。说它有宗族性,是因为国家为一人一姓之天下。皇上姓刘,就是刘家天下;皇上姓李,就是李家天下;皇帝姓赵、姓朱,天下自然也就是赵家人、朱家人的了。上头执掌最高权力的是君主,又称天子,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分掌权力的则是从中央直到地方的各级官僚。

这种体制的好处,一是似乎断绝了异姓官僚觊觎皇位的念头。天下只能有一个姓,谁有异心,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二是皇族中只有一人立为太子,也就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也就似乎断绝了皇家其他子弟分掌最高权力的奢望。无论官僚还是皇族,若想觊觎最高权力,就要准备与整个官僚机器为敌。从制度设计看,似乎就此可以代代相传,直到永远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最初设计,到汉代大体完成的这种一人在上,掌握无限权力,而下面分级分掌部分有限权力的体制,从此延续了近两千年,中间虽然有分裂,有战乱,有政权易手,有外族入主,但政治制度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所谓“百代都行秦政事”,其实并不确。“百代”所行,大抵是自汉以后逐步完善的君主官僚体制,孔子也就因此成为“万世师表”。这大概是他最大的贡献。

实行了近两千年的君主官僚政治体制,其实并没有使江山永固。长者二三百年,短者几十年,仍旧会来一次天下大乱,政权更替。中国社会也就在治与乱的反复循环中苦苦支撑,始终没有找到替代或重铸的新的政治体制。

十一

赋予君主无上权力,大权独揽,似乎避免了权力分散容易带来的政治危机,但也要有一个能够大权独揽的强势君王。大体来说,朝代更替之后的第一代君王,多是从政权争夺战中拼杀出来的,能够在政权争夺中成为胜利者,总有他的才干与权谋,并且在残酷的权力争夺战中形成了一个以他为首的紧密的核心统治集团,养成了一群能臣猛将。因此,第一、二代君主的统治大多较为稳定。长期战乱带来的生产破坏,也因相对稳定逐渐得到恢复。厌倦了战乱的民众,稍稍得到休养生息,能够“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也就是迎来所谓“盛世”了。

但是,这种两次战乱中的“太平时期”不能永驻。两三代之后,君主权力便逐渐陵替,不同势力集团的权力争夺便日趋紧张。

十二

权力,就是利益。君主把持了最高权力,也得到了最大利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得到部分利益的臣下,若想扩张自己的利益,便要扩张自己的权力,而要扩张权力,便要取得君主的信任。因此,在君主官僚体制下,臣下争相取宠,乃是常态。而臣下相互勾结,形成不同的官僚派别也就势所必然了。

能干的君主,善于驾驭,利用臣下的争夺,保持力量的均衡,使争斗的双方或多方,都不敢不仰赖君主,政权便显得稳定;一旦君权弱化,便不免因过于依赖某一方而使其坐大。其中,外戚与内侍,作为君主亲近的依靠,最有机会。

随着君主的弱化,君权的弱化无可避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第二代、第三代君主,随着其统治能力逐渐弱化,大权旁落事出必然。权臣掌握朝柄,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保持着王朝表面的延续,但权力中心的转移已在所难免。

十三

朝臣只有依靠无上的君权,才能分掌更大的权力。地方官吏则只有依靠朝中的权臣才能得到升迁,以获得更大的权力,攫取更大的利益。朝臣与地方官吏的勾结,是不同权势集团扩张实力的需要,也是官吏们扩大自身利益的需要。高度集权的君主官僚体制,在其发展过程中,这种权力争夺、利益争夺,不但不会停止,且会愈演愈烈。上下交争权,上下交征利,于是腐败遍于国中,民众艰于生存。

到了这一步,上面的君主无力控制局面,而贪婪的群臣则只顾攫取自身的利益,谁也不会对这“天下”负责。于是,改朝换代的时刻就会到来。这改朝换代,不是某权力集团得逞,便是又一次官逼民反,最终君权易主,天下改“姓”。这似乎就是中国两千年政治难以走出的怪圈。

十四

孔子设计的政治制度,是想靠人的品德来维系,而品德的养成又寄望于教化。他要求“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但这样的完人或许只存在于理想之中。现实是,人性对欲望的追求,几乎是无止境的。而攫取权力正是达到欲望最便捷的手段。

于是,中国这样的政治制度下,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政权易手,治乱交替,也就难以避免了。没有一个永久的政权,没有一个永固的王朝。但是也没有一个能够跳出怪圈的主张。

十五

一直到了欧风东渐,国门洞开,中国人才发现除了这种君主官僚体制,世界上还有别样的政治制度。上世纪80年代,湖南钟叔河君编辑出版了一套《走向世界丛书》,记录了清代走出国门放眼看世界的那批人对另一种社会政治制度的观感。从晚清起,改变祖宗成法,改良、革新政治制度的提倡,成了一时潮流。

但是,传统的势力十分强大,这种传统势力的背后是利益的维系。权势者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决不允许改变祖宗之成法。他们宁肯抱住那个制度死,也不愿放弃那个制度生。于是,改良、维新失败,革命应时而生。

只是,清王朝的覆灭,并不意味着新制度的胜利。新的统治集团——张勋的“辫子军”,拥兵自重、独霸一方的军阀等,有如鲁迅所言,不过是在抢夺那把旧椅子。等到坐上了那把椅子,国号可以变,机构名称可以变,但那套权力体系、政治制度却不曾变,原因就在于获得权力者还是要依靠这一套君主官僚“体制”获取自身的最大利益。没有新的政治制度的设计,中国很难走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怪圈。所以,革命之后又有革命。

孔子之成为“圣之时者”,就在于从他开始设计的君主官僚政治制度,始终为权势者所钟爱。而权势者不论他叫皇帝,还是总统,只要他仍旧只是权势者利益的代表,就不会想要改变这得心应手的制度。

(作者系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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