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晓玲
空巢记
○彭晓玲
彭晓玲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东莞文学院签约作家,湖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文学湘军三才女之一。有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清明》《长城》《山花》《创作与评论》《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杂志上,曾出版散文集《红石头的舞蹈》《挂在城市上空的忧伤》《苍茫潇湘》,散文特写集《民歌婉转润浏阳》,短篇小说集《谁来疼惜你》。
小时候,我常到隔壁廖家去玩,廖婆婆、汉堂哥嫂,一家三口,日子虽过得清贫,但我总能听到很多笑声。
忽一日,剃头匠汉堂哥外出做上门功夫,突发脑溢血,当场死去。没过多久,汉堂嫂也改嫁而去。
这样,我的隔壁就只剩廖婆婆一个人了,整日整日冷清清的,听不到笑了。
自此,廖婆婆常常随我一道上山砍柴,转过脸就流泪,动不动就叹气。
又过了几年,她娘家的侄子将她接去养老,将她家的家具都搬走了,顺手还将她家的房子也拆了,得了些门框、门板与檩子。
从此,我再也没看见过她。
我一年比一年地想看到她。
我开始流泪。开始叹气。
我开始不敢常回老家了。
2013年,渐近年关,天气却好得一塌糊涂,阳光普照,冬天的田野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等春天。
这是一次漫长的出走,我要出门去寻找廖婆婆。
浏阳西乡,镇头镇,大片大片的良田,都栽上了桂花树、罗汉松。良田由山地开发而来,现在,良田却栽种花卉苗木,变回山地。
当地的一位小学退休老师陪着我,就在由官桥通往北星的公路边,我们来到李菊梅老人家。
站在屋外,环顾四周,但见一幢幢色泽缤纷的新式楼房悄然立于阳光里,李菊梅家的二屋小楼满身灰暗,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式样里。
快下午两点,李菊梅刚收拾完厨房,闻声迎了出来。老太太瘦瘦的,脸有些苍白,齐肩的头发扎在脑后,看来应是精心染过,一件暗绿色的棉衣很得体,不像其他农村老太太那么衣着随意。
老太太忙慌慌地搬了几张靠背椅出来,放在台阶上的太阳里。然后开始给我们沏茶,我忙起身帮忙,但老太太坚持让我坐着,直到将茶一一端给我们,才小心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老太太的表情一直不自然。
一种隐隐的谦卑与忧虑,这不应该是年关将至的气氛。
她的眼光躲躲闪闪,我问起话来也磕磕碰碰。
李老太太曾是个乡村裁缝,一辈子不会做农活,也很少做过农活。1955年年初,她刚刚20岁,经人作媒,与同年的张福全结婚了。张福全虽然其貌不扬,却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裁缝,曾在株洲城建宁街建新服装店当过学徒,学得了一身好手艺。婚后,原本心灵手巧的她随丈夫学缝纫,很快就操练出来了。开头几年,夫妻俩联手做上门生意,后来便各接各的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夫妻俩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一年四季辗转在镇头、官桥、井龙、扬眉等地,到处为人缝制新衣服,吃香的喝辣的,令人眼热。当然,他们的工价也不高,最多一块六毛钱一天,有时也只有一块二毛钱一天。每年两人还得拿钱去生产队买五六千工分,不然就分不到口粮,间或还得交工商税,所赚的钱便所剩无几了。只是,他们还得尽力存些钱,家里的土房子实在太破旧了,随时都要坍塌。
说到她儿子了。
李菊梅身子单薄,结婚多年都没怀上孩子,令她抬不起头来。不知听了多少闲话,拜了多少菩萨,喝了多少苦浸浸的中药,到第十二个年头,她快绝望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生下了儿子张新优,她的头抬起来了一点。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太太脸上有了隐约的笑容。只是,我太知道在漫长的苦闷与一丝喜悦之间,她承受了多少压力,背负了多少歧视。万一与人有了纠结,吵起架来,常会败下阵来,什么不下蛋的鸡婆,什么前世没做好事,要有多么恶毒就有多么恶毒!
李菊梅不光生了儿子,儿子还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儿子高中毕业了,家里的情况好转,他们还修了栋当地最好的土砖房。夫妻俩此时已50出头了,虽说带了不少徒弟,自己却有些做不动了!此时,丈夫张福全眼见人们因分田到户手里宽裕了,当地人讨媳妇除了满屋子的新家具,至少会置办自行车缝纫机等,便试着在北星桥街上开缝纫班。不想来学的姑娘还挺多,每人收六块到八块一月学费,连办了两年,所赚的钱正好用来操办儿子的婚事。
儿子结婚后,很快就有了孙女孙子。他们家正好在公路边上,儿子做起了当时最热门的种子生意,也就是将此地村民治的种子贩卖到岳阳、汨罗等地。
到1985年,他们家又建起了当地最早的红砖楼房。
老太太眼睛有些花了,缝纫做不动了,心想就安心帮儿子带带孩子吧。就在老夫妻以为自此可以高枕无忧时,先是发现孙子张健脑子有问题,带到医院去检查,说是天生智障,全家人都蒙了。不久,儿子张新优做种子生意亏本了,将手里的钱都赔了外,还欠了大量外债。
张新优只得丢下一家老小远走他乡。
不久,媳妇离婚走了。
面对一双年幼的孙女孙子及猛然空落下来的房子,老太太病倒了,一病就病了好长时间。
说到这里,老太太脸上重又聚拢了阴云。她的牙关咬得紧紧的。
我看得懂那样的表情。
“您只生一个儿子么?”我问道。
“当年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后,再也没怀过了!”老太太叹道,“要是多生个女儿多好呀!”老太太又开始叹气。
“明知你们两位老人带不动孩子,媳妇怎么就离婚走了呢?你怨她么?”
“说不怨是假的,但既然自己的儿子走了,也不能强求人家年轻轻地就守着,她有她的日子要过呀!”老太太越说声音越小,站了起来,往内屋去了,说要给我们添些热茶。
我不由暗地里责怪自己,我不应再触到她的痛处。
我忙站了起来,我的眼泪也要上来了。
我一下想起了廖婆婆,似乎所有的老太太,心酸的时候,止不住要流泪的时候,她们都必须要转身。
我来到地坪里,看看这栋旧式小楼,沾满灰尘的白色,几成黄色。
很快,老太太提着开水瓶出来了,仿佛不记得我问过什么,只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招呼我喝茶。
儿子媳妇走后,老夫妻毕竟年纪大了,再也做不动了,到1991年年底便正式歇业。他们强打精神,依赖往日不多的积蓄,重新学做农活。只是,儿子,逃债的儿子总是他们最深的牵挂。
儿子长时间不知去向,有人说在浏阳,有人说在长沙,还有人说在株洲。他们也不奢望儿子回来了,即便回来了,又如何面对庞大的债务呢?就在那几年,常有人上门讨债,眼见他们一家的凄凉境况,大都摇摇头就走了。也有人会搬走一二件家里的家具,家里便越来越空,到现在就剩下几张睡觉的床,几件盛衣的柜,还有些桌子椅子。
孙女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孙子读不进书,也干不成什么活,就让他干脆呆在家里。
大约在五年前的年底,也是快过年时节,想起在外飘荡的儿子,老夫妻不由满腹愁绪。那天晚边,孙子到隔壁家看电视去了,老夫妻坐在火房里烤火,相对无言。突然门外有人在敲门,张福全起身去开门,一股冷风窜了进来,门外却没有人影。正要关门时,一位中年汉子却闪了进来。老头子吓得愣住了,来人却赶紧将门关上,反转身子过来叫了声:爹爹!这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令张福全不由一怔,莫大的怨恨与委屈汹涌而来,他早就憋着要狠狠地打他的耳光,他果真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站在那一动不动任他打,当他扬起手再要打时,李菊梅拖住了他的手,然后扑着过去抱住了儿子,哀哀地哭了起来。眼见着母子俩早已哭成一团,张福全也不由眼泪双流。
老夫妻已年近80岁,儿子终于稳定下来,在株洲做生意,又组建了新的家庭。但是,他依然只能趁晚上偷偷地回家看看,又匆匆地离开,但好歹给这个家带来些许生气。
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李菊梅说起往事,说完儿子,又担忧起快30岁的孙女只知道赚钱补贴家用却不结婚,担忧孙子在他们百年之后该如何生活,担忧儿子在外躲藏到何时?她说她不敢多着急,她患高血压多年,着急多了就头晕。不久前她还昏倒在地上,好在孙女刚好在家休假,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请来医生给她看病打针。
老太太说着又开始心痛起来,她真心心痛那些钱,也真恨自己得了这种病,常常得花钱买药吃。
正说着,张福全老人背着一只纤维袋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老队长。
张福全放下纤维袋,袋里跑出两只鸡。张福全如释重负似的,想要站直些,但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站不直了,毕竟,这是几十年的重压叠加。
张老比老伴看上去更显老,戴着一顶旧棉帽子,难得的是,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人也乐观些。他几乎是带着笑说,想到只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就去附近人家买了两只鸡。一旁的李菊梅却苦着脸,连连叹道:还买什么鸡?真是浪费!老队长忙附和道,买两只鸡用不了多少钱,过年还是让孩子们吃好点!
老太太一直嘀咕着,又花钱了,本来可以不花的。
张福全不再搭理她,也和我们说起昔日做缝纫的日子,故事又要重演一遍了,回忆大概是他们俩主要的生活。说出来,或者没说出来,都是那些逝去的好时光。
张福全说着我已听过一遍的故事,我还是听出了别的内容,因为他是带着笑意说的。这笑意还一直延续到他主动说到儿子身上。他说,就是这样了,只有面对,儿子有家难回,只要他在外平安就行。
我不敢接话,因为旁边还有老太太,她又一次起身去为我们添开水。
临走时,张福全托我去问问镇上,原本,他们夫妻俩与孙子从2010年就吃了低保,有了低保吃饭至少还能对付,都两年了,不想今年就取消了,他想不通。他说:我们再也干不动活了,没有任何收入,孙子又不知事,真希望能赶紧恢复低保,不然我们日子就难过了。我赶紧表态要去镇上查一查是怎么回事,我说得很坚决,那几乎是本能反应。
张福全露出深深的感激。
从深深的忧虑,到深深的感激,我突然明白我满口答应的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顿时黯然。因为,我也只能建议镇政府恢复他们的低保,但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只怕不能帮上他们。
走出他家地坪,夫妻俩还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张老那佝偻的背,他俩脸上勉强的笑意,令我不忍多看。我赶紧将视线投向了屋一侧的菜地,菜地很宽,种的菜却不多,长得也不好。
是的,人老了,连菜地都不太听他的使唤了。
走出半里路了,老队长从路边站了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跑到了我前边,蹲在路旁等我。我忙停下车来。
话题再一次回到张老一家。
老队长是张福全为数不多的老朋友了,他再一次为我复述了张老一家的故事,只不过夹杂了他特有的唏嘘和感叹。他的表情,他的怜悯,还有他复述时增添的几个小细节,让我更加沉重起来。
张福全的儿子张新优,当年贩卖假种子出事,导致不少村民颗粒无收,被判三年徒刑。虽是缓期执行,但还是匆匆逃走了,他老婆也丢下一双儿女离婚走了。仿佛是摆脱不掉的霉运,张新优的儿子是个傻子。这个傻儿子有一天跟人说,自己的爹晚上偷偷回来过,去年还接全家去株洲过年。于是,苦守在家的老两口的低保被取消了。
傻儿子今年又说了,今年,他爹做生意亏本了。肯定是偷偷地都没回来了。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田野间处处铺展着喜人的新绿,隐约的花香。
浏阳不少姓氏都是从江西迁移而来,称江西人为老俵。我平日里也到过宜春、婺源、景德镇,但都是一游而过。这一次去吉水,肯定要走村入户。一路上,春光明媚,田野上已有人在忙碌。我又想起了廖婆婆。失散多年的廖婆婆。
金滩镇就在吉水县城边上,靠近吉水工业园,这里的年轻人依然出外打工,去工业园上班的人不多。那天上午直奔金滩镇麻塘村,村子里房屋比较拥挤,且大都是三层以上的高楼。我不明白,为何在乡村要建这么高的楼房,便问村支书。邓支书是一个精明强壮的中年汉子,他笑了笑说,还不是在外赚了钱,回家就建高楼啰。我们村里的地金贵呢!
随着村支书左转转右转转,来到一栋旧旧的两层楼房跟前,走进堂屋内,悄无声息。村支书高声地喊叫起来,屋后传来尖细的应答声。循声过去一瞧,后面还有几间杂屋,就在宽宽的过道上,站着一个手拄拐杖的瘦小的老太太。
小老太太一头齐耳银发,穿着棕色花上衣,很是惊讶地看着我们几人。她对村支书说,你们是谁?找哪个?她竟然不认识村支书。
村支书笑了,与赶来的另一位穿蓝格子上衣的老太太进堂屋里提凳子,张罗着大家在后面过道上坐下,老太太与那位蓝格老太坐在一起。蓝格老太曾经是她以前的邻居,见今天出太阳了,特地来看看她。
老太太已经96岁高龄了,看上去依然那么精致!她叽叽呱呱说了一堆土话,我听不懂,只得扯着村支书当翻译。原来,老太太是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现随夫家侄子生活,村支书帮她办过五保手续,也时常来看看她。可就在聊天时,她时不时抬头看看他,疑惑地问他,你是哪个?来干什么?村支书只是憨憨地笑,我想笑却满心酸涩。
她那么谦卑那么小心翼翼,她应该会记得任何一个帮过她的人,是生活的艰难还是病痛的折磨,让她几乎记不起一些人和事呢?等知道眼前是村支书呢,她赶紧陪小心,邓支书别见怪呀!你看我的眼睛又出毛病了,七八年前在吉安市人民医院做过白内障手术,当时效果蛮好,可后来眼睛时不时发红,还看不清东西。
说着说着,她又问村支书,你是哪个?来干什么!问过后,眼巴巴地看着村支书,满脸无辜。
老太太一生波折重重,两岁时被家里送到麻塘一农户家当童养媳。至于第一任丈夫什么时候过世,她已记不太清了,也不记得他什么名字。她当时年龄实在太小,也没有怀过小孩。
第二任丈夫邓正和,无兄无弟,也是一个种田人。据说很早就参加过革命,但刚刚解放时,不知何故被打成反革命,不久也死了。她当时还只有20多岁,也没孩子,又陷于孤苦无依的境地。
刘九斤30岁时,与第三任丈夫邓富其结婚了。邓富其也是麻塘地地道道的农民,农闲时就帮人杀猪,赚几个零碎钱或赚些猪头肉。他对她不错,不嫌弃她嫁过几次,只是他俩也没有一男半女。到1979年邓富其因病过世了,此时她刚刚50岁,除了几间旧房子,什么积蓄也没有,她再次陷于孤苦无依的境地。
她个子矮小,干活赶不上别人,别家女人一天有八分工,她只有四分工,实在很吃亏。好在她脾气好,爱干净,见人就笑就热情地打招呼,从不与人争高低,大伙倒没怎么为难她。在广阔的乡村,像她这样没有丈夫没有子女的女人,免不了会遭受欺侮。也许在过去的日子里,努力忘却受排挤的屈辱,拚却全力去劳作,已成为她生活的底色。
后来,分田到户了,她也分得了八分田,还有些自留地和自留山。她就靠这些田土为生,一个无依无靠又力气单薄的女人,如何熬过那些漫长的日子,老太太不愿提及,也实在不堪回首。
她时不时温和地看看我,然后左手拍拍右手,拍拍右脚,脸露痛苦地对我说:我咯里痛,我咯里也痛,痛得走不了路!说着说着,嘴就扁了起来,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恨不得大声哭起来。
看着她眼巴巴的模样,我的眼涩涩的,只得将视线落到她的拐杖上。我甘愿是她的女儿,能上前抱抱她。此时,她和蓝格老太并排坐在厨房门口,那根木拐杖就靠在她身边墙上,把手已被磨得发亮。蓝格老太赶紧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情绪才渐渐稳定。
原来就在2010年12月初,一天早上,老太太刚走出大门,因头天晚上打霜了,就腾地摔倒在地,怎么爬也爬不起来。闻声赶来的侄子邓根仔赶紧将她送到村卫生室,乡村医生自然瞧不出老太太的腿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只给她开了四五天的消炎针。打过几天吊针后,老太太的腿依然红肿,只能躺在床上,这一躺就是一年多。老太太只是安静地躺着,从不讲起自己的苦楚,也不从说起自己的腿其实一直在痛。侄子侄媳倒是饭时送饭,茶时送茶,还以为是她年纪大了,伤痛恢复起来不容易。
一年之后,老太太依然不能直起身来,需要拄着拐杖,佝偻着背,才能缓慢地行动。侄子傻眼了,忙带她到吉水医院检查,才发现当初腿摔骨折了,现在骨折处长歪了。但为时已晚了,只能任其如此了,又有谁知道她到底遭受过怎样的煎熬?也许在侄子们看来,能接她过来一起过日子,就是最大的恩惠了,就是尽到了最大的责任了!
蓝格老太依然握着她的手,怜惜地看看老太太,老太太的泪水缓缓地流了出来。见我们在看她,她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条小方巾,赶紧将泪擦掉。她无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努力地想绽出些笑容。我不忍看她,赶紧将视线又落到她的拐杖上。
就在她91岁那年,见她越来越弱,又不愿去敬老院,侄子将她接到自己家里来,以便照顾照顾她。侄子是泥水匠,大多数日子都在吉安、吉水一带打工干活,在家的日子很少。侄媳妇就留在家里,照顾家也照顾她,这一段时间却不在家,去吉水城里带孙女去了,都去了好长一段日子了。
老太太孤身一人,一般晚上七点多就睡,早上六点多钟就起床。早上就什么也不吃,中饭、晚饭就用电饭煲熬点稀饭,也没力气去摘菜或买菜,也做不了菜,就拌点自制的水豆豉(豆拌酱)。人老了,吃点就够了,老太太从不愿意给侄子侄媳妇添麻烦,坚持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还坚持每天拄着拐杖,缓缓地打扫楼下及屋前屋后的卫生,劝也劝不住。
老太太耳朵不太好,眼见着我们在说话,只微微地笑。村支书告诉我们,老太太已吃了十多年的五保,现在每月除了农保金55元,还可领到100元五保金,她住院的医药费也可全部报销。可她节省惯了,虽说平时少不了头痛脑昏,她最多让人叫来村里的乡村医生给她吊水。
我问她,病了怎么舍不得去住院?
她红着眼说,怕添乱,也怕用钱。她都90多了,活够了,现在是拿自己的命在捱日子呢!
我的心沉甸甸的,也很疑惑,老太太怎么70多岁才吃五保?她之前长长的老年岁月,应是干不了什么活,又靠什么生活呢?蓝格老太犹豫地看着我,村支书也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老太太这下听清楚我的提问,坦率地说,我以前就给老了的人穿衣做鞋!
见我不太明白,蓝格老太解释道:我们这一带谁家死了人,她就去给死者洗抹身子,穿寿衣戴寿帽做寿鞋。她做事很用心,每家都会给些钱,她就积攒下来,靠这些钱过日子呢。
原来如此,我只觉后背凉嗖嗖的。老太太那么瘦小,又老了,且不说洗抹死者身子的辛苦,难道就不害怕么?更别说旁人异样的嫌弃的目光!
老太看了看我说,我当然怕,有时怕得打哆嗦,整晚整晚睡不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次可得一二十元,还可赚几天吃喝呢!除此之外,我这个孤老婆子又到哪里挣钱呢?可自上次摔跤后,我就不能去做了,成了没用的孤老婆子了。
她的眼眶又红了,我赶紧将事先备好的小红包递给她,不想她却尽力推辞,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没拄拐杖,真怕她摔倒了,我赶紧上前握住了她的右手。她却趁势用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干瘦那么凉,我清楚地看到有泪从她红红的浑浊的眼里滚落了出来。我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她的身子依偎着我,是如此单薄,如孩子般单薄。我真是万分怜惜。这真是个命运波折又自尊自爱的老人!
有些依依难舍,在她身上,也许我看到了逝去的妈妈或者是廖婆婆的影子吧!
我在金滩镇前前后后呆了四天时间,除了采访,都呆在工业园边上顺天酒店二楼520房间里,整理整理采访情况,看看书,还在电脑上看看电影,竟意外地搜到了迈克尔·哈内克的《爱》。电影讲述了一个关于“年岁增长所带来的身体衰弱及耻辱”的故事,用缓慢的纪实叙事手法,细致、冷静、温和地描绘了一对老年法国夫妇,乔治和安妮,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终点的历程。
乔治和安妮原本都是音乐教师,已年过八十。老两口相依相伴,看演出,听音乐,看书,生活过得安逸也很有情趣。可安妮第一次中风出院,就偏瘫了,还能用一只手吃饭、看书,还能开着电动轮椅在客厅旋转。她不愿去老年公寓,不愿去冷冰冰的医院治疗,乔治独自尽心尽力地照顾安妮。安妮第二次中风出院,状态很糟,只能卧床,且意识时常模糊,一切全要照料。老乔治艰难地顽强地照顾着安妮,最后竟用枕头闷死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安妮。老乔治买来洁白的鲜花,精心修剪,细心洗涤,洒在安妮的周遭。之后,他推开大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从此不再回来。
有人说过:长年累月的疾病不仅折磨着患者,更折磨着亲属,最终一点点地摧毁常人的理智。在《爱》中就有很多东西难以直视,比如恶疾带来的不堪,比如亲眼看到出类拔萃的爱人慢慢凋零的钝痛,比如老人的意志与尊严在疾病面前慢慢消失的无奈。
“生命怎么这样漫长?”安妮在中风瘫痪卧床时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我想,只有当一个人活得生活起居必须依赖别人,活得没有尊严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才会绝望地感叹生命之长。
想想吧,即便在敬老院里,在生命的最后历程,与众位老人呆在一块,可能会比独自一人在家要热闹。但依然只能简单地挨着日子,依然不能生病,生病就会立刻陷入不堪的境地。我不知道廖婆婆到后来有没有生病?她娘家的侄子们又对她如何?实在不堪想象。
面对现实,你终将老去,我也会终将老去,大家都会不可避免地终将老去。老去的时光又是怎样的光景呢?最好不要孤独,最好不要困顿,最好不要病痛,只要安然而逝!
河北之行第一站是赞皇县嶂石岩乡王家坪村,按照铁凝小说里的话说,这是一个藏在大山褶皱里的村庄。
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赞皇县,我知道得更多的是保定、邯郸、荷花淀、西柏坡,甚至井陉、正定等地方。
赞皇县位于太行山中段东麓地段,距省会石家庄市仅50公里。已是四月底,从石家庄出发,高速两旁也是葱茏的麦地,绿意恣意流向远方。我还惊讶地发现了,排排杨树间,间或会闪过一二棵槐树,挂着串串曼妙的白花,应是许多北方作家反复赞美过的香甜可口的槐花了。
车过赞皇县城后,往西有两条山谷:一在正西,曰许停川,两旁皆是贫瘠山区;另一条沿槐河南岸南拐,而后西转,曰里川沟,直达王家坪村。渐渐地,窗外为曲折的山地,公路宛若藤蔓,缠绕在槐河南岸高高低低的山峦上,一会儿谷底,一会儿山头。山上有树,多是近些年嫁接的枣树,刚刚挂上嫩叶。
最令我着急的是,随路而行的那条槐河,河床看上去很宽,却干枯见底。河床上,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还胡乱地生些杂草,丑陋荒凉。我来自南方,每每看到北方那么多河道没有水,就心绪低落。
没有水,人们的日子怎么过?
河岸宽敞处,看得见或大或小的村庄,房屋周围也会有几棵绿树,但几乎都是灰扑扑的。村庄四周田地不多,大都为零星的菜地。其时阳光灿烂,风有些凉,干燥。好在越往里走,山越来越高大,气势越来越足,山高林密,欢欣就从心底升起来。
王家坪村两面环山,是嶂石岩乡最大的行政村。该村有1300多人,耕地面积却只有300多亩。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有限的土地都用来种植小麦、玉米,也出产核桃、板栗、柿子、黑枣,日子自然过得艰难。当打工潮席卷而来时,村里的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外出打工了,只剩下女人孩子与老人留守。
车向右拐,横过干涸的河床,拐上一条仅容一车的水泥路,路旁全是些新新旧旧的房子。行没多远,车呼地停在重重房屋之间的广场上。司机打开车门说,到了,就是这里,你去村卫生室找延医生,他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村卫生室不大,是一栋三开间平房,当门摆着一张大办公桌,后面靠墙立着两个灰色铁文件柜。一位身穿军绿色解放装上衣、花白头发的胖大哥正在认真地写着什么,闻声站了起来,看了看我,满面含笑地问:“来了?累了吧!快坐坐!”温和而儒雅,一位忠厚长者,便是延大哥。延大哥年轻时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还当过村上的干部,当年亲手在村里建起了医疗站,从此坚守在村子里。
延大哥很忙,接下来两天,都由胖胖的延大嫂带我在村子里采访老人。就在来的那天傍晚,趁天未黑,我在村子里走了走。偌大的村落,除了偶尔有几个小孩嬉闹着跑过,或几个老人匆匆走过,很是安静。静得竟有些空洞,寂寥。走走停停,我惊讶地发现,村外田土里几乎没种小麦,倒种了不少土豆,也有的成了菜地,也有的就随意地撂在那里。那些新砌的带院子的楼房,大都建在原来的田土里,村子中央则是些空荡荡的旧院落。看来,这么多年来,村里年轻人出去打工,赚了钱,新建了不少院落,也就看轻了田土。
延四太老人家的院子就在村之中央,第二天上午延大嫂就带我去了。延大嫂告诉我,延四太今年80岁了,都中风几年了,一直独自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一年到头几乎不出院子,村里人甚至很少想起他了。
他家的院子靠内,当走进其落寞荒凉的院子,但见他正呆坐在台阶上,视线却不知落到何处。延大嫂喊了他几声,他充耳不闻。直到我们走到他跟前,他才惊醒过来,随后右手摸到靠墙放着的拐杖,左手摸到椅背,吃力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延大嫂赶紧上前扶住他,让他坐下。
老人重又艰难地坐下,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我什么也没听清。我想,糟了,虽知道老人已偏瘫五六年了,没想到他说话也不清楚,交流肯定有困难。延大嫂从屋内找来一张小板凳,还有一张高靠背椅,我们在他跟前坐下来。
老人脸上花白的胡须有些零乱,穿着件深蓝色的解放装上衣,里面穿着一件棕色的内衣,里外都只扣了一粒扣子;而蓝色的裤子有些肥大,脏兮兮的;光脚穿着双黑色旧布鞋,脚胖乎乎的,好似肿了似的。丝丝异味自他身上飘来,老人却定定地望着我,那有些无辜的神情,任谁都会莫名地酸涩。
曾经高大健壮的汉子,曾经村子里的风云人物,老了竟落到如此无助的地步。而他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命运真是无常呀。
解放初期,正值十七八岁的青春年华,延四太积极地投身到革命队伍之中,干起工作来热情似火,又舍得学习,深受当时领导器重。到1954年上半年,刚刚20岁,他就当上了野草湾区区工委秘书。他自是踌躇满志,想着好好干一番事业。可两个儿子接连出生,家里还有老人、弟弟、妹妹,光靠他每月30块的工资连买口粮都困难。到1958年,趁各地成立人民公社时,他一咬牙辞掉了组织上为他分配的工作,义无反顾地回家挣工分了。
毕竟是曾经的区委秘书,有头脑有见识,大家都很信任他,选他当大队队长。他也不负众望,也不去搞什么大鸣大放,只管抓粮食生产,至少不能让人饿肚子,也没怎么让村里人饿肚子。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村子里闹起了革命,延四太不得不靠边站,也无怨言,该干啥还干啥。可到1972年年初,村民们说什么又让他为大家主事,他只得又出山了。先后干过了大队会计、大队长、村革委会主任、村支书,最后于1993年60岁时他才从村委的位子上退下来了。
延四太还是为村子办了不少实事,且不说带领全村人在地里刨食那么多年,村里的基本建设也成果不少,比如虎宅口截流工程、三口吃水井、村里的道路等。他还带头办过地毯厂,虽没有成功,但为此付出了心力。
子女多,他家经济状况不好,却一直以公心来干事,凡吃亏的事走在前面,在村里威信极高。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忠厚老者,倘身体没病没灾,应能颐享天年,有事没事还可沿街到处坐坐,与老人们拉拉家常,也是一种享受呢。
说来延四太有三个儿子,想当初都是高大健壮的汉子。大儿子玉廷生于1954年,原本在赞皇机械厂当临时工,后来厂子破产了,只得四处打打工,老了也就回老家了。二儿子生于1956年,当初保送上了大学,原本分配在邯郸铁路上班,结婚后转到赞皇机械厂,一家人早就在县城扎下了根。厂子破产后,办了退休手续,总算还有微薄的退休工资。三儿子生于1963年,只有小学毕业,一直在外打工。几年前得了淋巴癌,四处医治,拖到去年过世了。至于女儿,就嫁在村子里,也40多岁了,一有时间就来料理料理自己的父亲。
大儿子、三儿子早就新建了房子,搬出去了,偌大的院子就留两位老人留守。没想到2009年那年,老伴刚刚70岁,就过世了,丢下他独自守着旧院子。也就在这一年,老人惶惶不可终日,高血压病加重了,竟一跤摔进了赞皇县医院。经医生全力救治,命是保下来了,右边手脚却偏瘫了,从此活动极不灵便,不得不撑起了拐杖。
出院后,老人坚持独自住在老院子里,三个儿子反复商量后,才确定一家轮流十天照顾老人,正好一个月。对此,老人不乐意,但也没办法。老大、老三好办,可就近照顾。轮到老二,他就从县城里回来,借住在邻居家,料理老人吃喝拉撒。有时呆了五六天后,提前将后面几天吃的用的都备好,交代他人到时帮忙照顾一下,就回城去了。
老人说话吃力,又吐字含糊,儿子们都不太愿意与老人说话。至于老人漫长的黑夜怎么过,漫长的白天又怎么打发,谁都没多想多管了。儿子们都有自己的家,都过得不轻松,都有忙不完的事,别让老人挨饿能按时吃药就行。第二年上半年,老人在院子里又摔了一次跤,又住了一次院,偏瘫更严重了。
平日里老院子少有人来,老人独自在家时,也想活动活动,或从屋里移到屋外,或从屋外又移到炕上。可稍不留心就摔跤了,每摔一次,偏瘫就严重一次。儿子们大为恼火之余,再也没有送他上过医院了,最多请延大哥来吊吊水。
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每月55元农保金外,老人没有什么积蓄。虽说当过长达二十四五年的村(大队)干部,因曾经中途中断过,也就没有任何补助了。如此状况,他只能靠儿子们接济,按儿子们的意愿办。
当然,老院子处处破败,还隐隐约约飘荡着异味,老人话也说不清楚,还时不时地流口水,儿女们都不想呆久了,外人来得更少。天气好时,老人还可屋里屋外移动。倘天冷了,一天到晚只能呆在屋子里了。村里人很久不见他,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还偶尔想起他。
就在今年正月,正是天寒地冻之时,轮到老二管他。这天,老二料理老人吃过午饭后,就安排老人坐在睡房里的火炉边上,自己则出外串门去了。老人也许是想站起来移动移动,也许坐着打起了瞌睡,竟不小心摔倒在地,帽子也掉在地上,右脚触到了滚烫的火炉壁上。也不知他默默挣扎了多久,或者根本无法挣扎。而儿子始终没回家。他始终躺在地上,脚始终未能从火炉壁上移开。
待到傍晚,碰巧一个本家侄子来看老人,见屋子里没有灯光,在院子里叫了他几声,也没有声响。他感觉异样,走进内屋一看,老人正躺在地上,光着头,右脚靠在火炉上,屋子里飘着一股焦味。吓得侄子赶紧去扶他,才发现老人双眼紧闭,双手冰凉,应是昏迷多时了。
老人又高又大,他叫来了几位邻居来帮忙,才将老人搬到炕上。再查看他的右脚,脚背早就烫坏了,烫焦了,令人不忍多瞧。
老人说话含糊,聊天就有些累。聊了不长时间后,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行动迟缓地抽出根烟。石家庄牌香烟。自顾自地抽起来,两眼茫然地望着院子。
延大嫂悄悄地告诉我,老人好抽烟,中风后抽得更厉害了,就抽最便宜的石家庄牌。抽过了,就随手将烟蒂丢在地上。等过了些日子,没烟抽了,就摸索着将地上的烟蒂一一捡起来,又抽一次。
就在老人抽烟时,我进屋内瞧了瞧,就在厅堂里,正对着大门,摆着香案及八仙桌。香案上一片零乱,那幅中堂画及对联有些旧了,依然如此醒目:华堂万年新,琼阁千古香;横批:气壮山河。再往内,是老人住的房间,光线昏暗,靠内墙是炕,炕上被子胡乱地摊开。
而进门左边就放着只火炉子,我想当初老人应该就摔在这里。他的右脚背后来溃烂了,到现在还红肿着,当时还不知痛成什么样呢。要是他老伴没过世,至少还能照顾他陪伴他。伴没了,剩下他难免凄惶。
想想老人昔日的气概,想想眼前的情景,不觉有些凝重,我忙退了出来。重新回到台阶上,老人还在抽烟,茫然地看着院子,一动不动。这时,我发现他椅子旁边的破纸箱上搁着一本《家庭》杂志、一本《人生预测万年历》,还有几张报纸,都被翻破了。老人还看看书报么?我指指那些书报,问他:您是不是喜欢看书看报?
老人的眼睛刹时亮了亮,随即又暗淡了。他艰难地告诉我,之前他一直爱看书,偶尔还会买书,比如《中国通史》《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等。再累再苦,一有时间,就看得如痴如醉,却常遭老伴数落不会过日子。可他现在七八年不看书了,这些书他只是偶尔翻翻。眼睛看不了,也没心思看。
这时,他环视了院子一眼,黯然地叹了叹气,说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糊糊涂涂过吧,什么都不想了。能多活一天就活一天,能吃就吃吧!
这几句话,他说得清清楚楚,如震耳的雷声滚过我的心头。我一时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他抽烟。老人其实什么都明白,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人言道“莫做迟孝之人”,也就是说,不要等父母离开我们,才后悔当初自己忽视了自己的父母。对父母而言,不一定要子女赚多少钱他们才高兴,只要子女平安,多抽时间陪陪他们,陪他们聊聊天。就算只吃萝卜青菜,他们也会热泪盈眶。因为子女回家了,他们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人活在世上其实也就是几十年罢了,不管穷也好,富也好,最后都要化归为零。家人,亲戚,朋友,这些才是我们的财富,那些千万家产也仅仅能用来炫耀罢了。
正是仲夏时节,阳光最为灿烂之时,我前往荆楚大地——湖北。从地图上察看,广阔的荆楚大地正处于南北交结处,为九省通衢之地。车窗外连绵的绿色田野,连绵的道道青山,蓬勃的生机在其间奔涌不息,那些鲜艳的荷花更是令人精神振奋。千百年来,荆楚人在此辛勤耕耘,繁衍生息,其璀灿的文明与文化传奇一脉相承,引人入胜。那些星星点点散布于青山绿水间的栋栋民居,在酷热的夏日里,与其他地方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安静而又从容!我原本希望能去恩施等地的大山深处走走,友人却推荐我去武汉近郊蔡甸区,他说近郊有近郊的特色,何况此地地域文化更能彰显荆楚文化特色呢。
到达蔡甸的第三天,天降大雨,我们一行来到了索河镇。境内有悠悠索子长河萦绕其东南,巍巍嵩阳山脉纵贯其西北。索河镇,故名思义,因境内索子长河而出名。索子长河全长约30公里,涨水季节与周围的湖汊连成一片,枯水季节变成一支细长如索的河流。
来到梅池村,但见或新或旧的房屋散落在山脚下,自然风光爽心悦目,只是经济相比索河集镇要滞后。友人带我来到一家名叫乐和香草的私人会所,会所建在路边上的小山坡上,我在这里遇见了王再祥,会所请来的雇工,一位特殊的空巢老人。
王再祥刚刚六十,穿着深色的T恤黄色军裤黑色套鞋,并不显老。其时,他正在餐厅忙乎,见我们来了,忙招呼我们在高高的长餐桌旁坐下,随后倒来了杯香草茶。略与之交谈,他低沉而迟缓的语调,显得暮气沉沉,心事重重。
他父亲有三个儿子,他是老二,初中毕业后,他只在生产队干了两年农活,便光荣地成为了一名空军后勤兵,驻地在陕西咸阳。五年后,他退伍回家了,进索河镇棉织厂当上了保管员。
他1981年年初回来,当年10月就结婚了。老婆程忠新漂亮贤惠,娘家倒是离得近,就在本大队。到1983年8月,儿子出生了,他在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老婆则带带儿子,做做家务,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妻俩精打细算,计划再存些钱,兴建一栋自己的红砖楼房。毕竟老屋太挤了,三兄弟三大家子都有些住不下了。
可命运在此时露出了残酷的面容。1993年8月,儿子刚刚十岁。那一天,调皮的儿子独自去爬屋后那根木电线杆时,因头天下雨了,电线杆很潮湿。小孩自然不懂湿的电线杆会通电,绝对不能去碰,更别说去爬了。他刚爬上去就触电了,被击倒在电线杆下,等人们发现时,已然停止了呼吸。
活跃可爱的儿子说没了就没了,真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他们夫妻俩砸懵了,世界一片漆黑。他背着老婆狠狠地哭了几场,老婆却只是呆呆的,也不知道哭。
他只觉得大事不妙,万万没想到,两三天之后,老婆竟然神经错乱起来。她白天晚上都不睡,什么也不吃,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手里拿着棍子,只管往屋外跑。跑出屋外,在村里村外乱走,口里则高一声低一声地骂人,却又不知道具体骂些什么骂谁。
他只得辞掉工作,将老婆送到蔡甸区精神病医院治疗,期盼她能快快恢复正常。直到年关将近,整整五个月时间里,他医院家里两头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老婆则时好时坏,从来就不肯吃药,吃了药则呼呼大睡。医生摇着头告诉他,只怕从此再难好了。
他含泪将老婆接回了家,每天监督她吃药,外出干活时就将她锁在家里。老婆依然时好时坏,好时就梳梳蓬乱的头发,洗洗衣服,打扫家里的卫生。很快,她就在家里找儿子,一个劲地喃喃自语:亮亮,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说着说着,人又不清白了。一转眼,她就跑到村子里乱转,四处骂人,随手扯人家的庄稼,扯人家的菜,甚至还遇到谁打谁。
这时,王再祥丢下手里的活,赶紧去找人,狼狈地和人家道歉。总不能不干活吧,过后他只得又将老婆锁在家里,她却总是将锁锤开,跑了出来。他又得去找,她倒不跑远,只是他和他老婆时常在村子里上演猫追老鼠的闹剧。
之前,老婆每月得吃80多元的药。坚持了五六年后,眼见没有什么好转,王再祥便不再买药给她吃。吃了又有什么用呢?病没有半点好转,家里则堆满了老婆捡回来的垃圾。
眼见村里有人出外做生意或打工赚钱回来,他也想多赚些钱回来,治好老婆的病,再建一栋新砖楼。可他走了,谁来照顾老婆,她会饭都吃不上!他只得在周围打打零工,所赚的钱给老婆买药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婆的情况一年比一年坏,他一年比一年老。偶尔他会想起年轻时的梦想,那时他在部队当卫生员,幻想着回来能当赤脚医生,幻想着儿子没出意外老婆没生病的情景。可面对现实,他只有更大的失落,他会狠狠地抽烟,就抽那种最便宜的红金龙牌烟,往往一天就抽一包多烟。然后喝酒,就喝那种最便宜的散装白酒,时常在家里喝闷酒。更多的时候,他闷闷地干活,直累得精疲力竭,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倒在床上就睡。
到2000年上半年,他病倒了,腰间盘突出严重,走不了路,也干不了活。他只得跑去咸宁医院拿了些药,且在床上躺了半年,才有所好转。那半年,老婆的病也比往年严重了。他深深地自责了,自己病了不要紧,老婆就受罪了。
他不得不向残酷的命运低头了,除了顺应命运,他又能怎样呢?
此时,我不由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他,他脸色看似平静,眼里却满是泪水。
我心酸了,站起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打工,多少钱一个月呢?
他终于忍住了流泪,硬着嗓子说开了,这个庄园有30多亩地,于2011年年初建好。他当年就来了,负责打理庄园,种花种草种菜,兼守园子。之后,庄园又建了三栋平房,增加不少菜地,还有一口大池塘。那些老板总是周末或假期来此度假,多的时候有五六十人,少时也有三四人。有时要住几天,有时玩玩就走。
那么,你晚上也住在园子里么?你老婆怎么办?我都替他难受。
他苦笑着说,当时老板请我时就强调必须守园子,每个月给我1000元工资呢!我只得将她锁在家里,一日三餐送饭给她吃。再说,她晚上一般不乱跑!让她独自在家也不会有问题。
当他告诉我,他家就在对面不远,也便于照顾老婆。我提出要去看看他老婆时,他迟疑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带着我往外走。
到底是雨后天晴,田野上庄稼长势喜人,空气新鲜,一条水泥路直通他家。
我们边走边聊,他告诉我,他一直睡眠不好,去年起就老咳嗽,甚至哮喘,吓得他将烟戒掉了。现在哥哥、弟弟全家都搬出去了,一个在索河镇一个在蔡甸城。他想,再往老走,不光没有人照顾他,他还得继续照顾生病的老婆呢!
当然酒还是无法戒掉,至少睡不着时,喝几口还可多睡一会儿。
没走多久,就看见几栋楼房,就在一栋旧旧的楼房侧边,依着一栋更破旧的低矮的土砖房。他停住了脚步,指着土砖房告诉我,那就是他的家。
我甚是惊讶,只见小小的窗户紧闭,大门也紧闭,门前长满了高高的杂草及灌木丛!
我转过头来问他:门前都没有路,你怎么进屋?你老婆在房子里么?
他点了点头,她就在里面!她现在比以前安静多了,我怕她从大门出来跑到邻居家去,一般从后门进出!
我走上前去,却无法靠近他家的大门,侧边那栋旧楼房也已人去楼空。我侧耳听了听,四处一片悄然,土砖房内也一片悄然。
我很想进去看看,忙让他带我走后门进去。他却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带我去,也不说不带我去。我猜想他非常不愿意我去他家。
果然,他犹犹豫豫地说,从后门进还要绕很远的路,不方便!见他如此为难,我也左右为难,两人便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这时庄园方向传来呼喊他的声音。
他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主人们来了,他得赶过去!说完就丢下我,匆匆往回走。我只得随他往回走,不甘心地频频回望那栋土砖屋。
二十年过去了,曾经年轻的媳妇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是蓬着头发坐在脏乱的地上,还是喃喃自语地在堆满垃圾的房子里游走?不知不觉间,有泪滑过我的脸颊。
他好似有些愧疚,也不回头,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话:早在十多年前,村里就给老婆办了低保,之前每季度只有40多元,现在每月可领到200多元钱。五年前村里又给她办了病残补助,每季度也有250元钱呢。从2006年起,他们俩入了农村合作医疗,他老婆吃药的钱已不成问题。只怪他不争气,不能赚大钱,只能将她关在黑屋子里,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老婆这辈子命太苦,他的命也苦!
他说不下去了,停住了脚,回过头来看我。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脸上满是痛苦,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我不忍心再让他难过,不敢再提她老婆的病。
临告别时,我认真地对他说,你也不要多想,好好珍惜现在这份工作,尽量爱护自己的身体,也尽量照顾好老婆!
他点了点头,快步朝山庄走去,那里正有一大帮人在等他。
我只得怅然地离开,就在回城的路上,眼前不时闪现他茫然的眼神!他曾再三对我说,他是没有明天的人!他早就没有明天了
公元701年,武则天将该年年号定为“大足”,谓“大足天下,天下大足”。五十七年后,其曾孙唐肃宗颁令设置大足县,其地位于四川盆地东南。至1975年,大足县分为双桥区和大足县,至2011年撤销双桥区、大足县,设立大足区。
大足地处成渝经济区腹心,是驰名中外的“石刻之乡”“五金之乡”“鱼米之乡”和“鲤鱼灯舞之乡”。域内遍布摩崖造像,时间跨度从公元9世纪到13世纪,这些石刻以其艺术品质极高、题材丰富多变而闻名遐迩,从世俗到宗教,鲜明地反映了中国这一时期的日常社会生活,而弥足珍贵。
我投奔友人小燕而来。她写过一本《大千大足》诗集。时在九月,一下飞机便发觉重庆细雨霏霏,甚是凉爽。小燕是大足电视台的编导,听说我要采访空巢老人,便向我提及前几天在大足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则新闻,80多岁的老母生有三个儿子,却无家可归,借住在娘家侄子家。
这天下午,我们租了一辆的士,直驱这个故事的发生地——邮亭镇东胜村。
一条斜路入村,村头立着几栋土墙旧屋,处处不见人影。循着低低的说话声前行,来到一栋小平房跟前,但见厅屋内两个老年男女在聊天。小燕上前询问:曾宪昭婆婆住在哪里?穿大红T恤的瘦老头赶紧迎了上来,热情地走在前头,给我们带路。走了大约一百米后,就停住了,指了指对面田垅里一栋红砖外墙的两层楼房:就住在那栋房子里,你们自己去吧。谢过他,继续往前走。再回头看时,他早已不见人影。
田垅里水稻长势很好,飘荡着成熟的稻香,四周依山散落着一栋栋漂亮的楼房,一片安宁。来到那栋老式红砖楼房侧边,但见前坪里野花野草长得茂盛,门前那条小路一看就是有人刚刚重新清理出来的。大门虚闭,一推就开,一位老婆婆闻声从右边房里走了出来。原以为她已弱不禁风,谁知她看上去挺精神,齐耳短发,声音洪亮,身材壮实高大,腰板直直的,穿着桃红色花衣黑色裤子黄色跑鞋。得知我们的来意,婆婆并不觉意外,赶紧搬出几张椅子让我们坐在厅屋里。
曾婆婆今年82岁,19岁嫁给了本队的陈能圣,第二年生了大女儿,随之,夫妻俩又生育了三儿两女。大儿子陈显传,今年59岁,已从许家沟煤矿退休了,现住在荣昌县他女儿家。因陈家大哥没有儿子,显传20岁时就过继给了大伯,大伯当时在许家沟煤矿工作。按当时政策,显传22岁时就顶职到煤矿上班了。近几年来,倒是这个过继的儿子照顾她最多,照顾最好。二儿子陈显华只有小学毕业,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今年55岁了。他老婆早在十多年前就外出打工,他一双儿女也在外打工,他却呆在家里干干农活。三儿子陈显富今年45岁了,有二个女儿,大女儿都结婚了。因他修汽车技术好,收入颇丰,已在邮亭镇步行街金地阳光小区买了套100多平米的大套房。至于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嫁在附近玉龙镇,小女儿嫁在高升镇,都在外打工。
早在25年前,丈夫突发脑溢血过世后,儿子们就分家了。小儿子刚刚20岁,曾宪昭就伴着他住在陈家老屋。几年后,小儿子结婚了,曾宪昭就独自生活。她那时还不到六十岁,身体硬朗,地里家里的活都能对付。
当小女儿生了第二个儿子后,就将母亲接了过去,帮她料理家务带带孩子。一住就是五年,儿子们并没有拿生活费给她,花销一概由小女儿承担。小女儿女婿先在附近打工,后来双双到广州打工,他们希望母亲就伴着他们过日子。
小儿子却打来电话要曾婆婆回去,之后干脆将她接了回来。回来后,曾婆婆依然独自生活在老屋里,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胃疼、脑血管硬化等毛病都来了,有些活也干不了。如此一来,儿女们商定每家每月给老母亲40元钱,所有儿女都按时拿了钱,但小儿子一直没拿一分钱。
就在六年前,几个儿子一商量,每人拿出了1200元钱,给老母亲买了份社保。到今年年初,曾婆婆每月能领到1200元社保金,每月还有70元养老金,儿女们每月40元钱就不再拿了,她倒觉得如此挺好。
可就在此时,儿女们又决定让曾婆婆到三个儿子家轮流吃住,每家一个月。之后,抓阄确定了大儿子小儿子二儿子家的轮流顺序,轮到哪家曾婆婆要拿出400元钱,三个女儿则每人要拿200元钱。也就是说,这1000元就当作曾婆婆的伙食费看护费。
从4月1号开始,曾婆婆住到大儿子荣昌的家里,在此安安稳稳过了一个月。大儿子不光没要她拿钱,还带她检查了身体。曾婆婆甚为安慰时,小儿媳却偷偷地将乡下的五间半老房子卖掉了。至于卖了多少钱,曾婆婆及其他儿女都不知道,只有生气。
到了5月,曾婆婆就住到了小儿子在镇上的家里。事实上,曾婆婆最想独自过。在她看来,子女多了,有时免不了听空话,且她一向独自过惯了,住在儿子家想吃什么吃不了,还得看媳妇的脸色。
就在5月,只因有个女儿迟迟未交200元钱,小媳妇脸色很难看,曾婆婆也颇感委屈。有一天,隔壁婆婆来串门,赞叹道:你真是好福气,有人轮流养你!曾婆婆正心事重重,随口答道:有什么好,就像吃讨饭!隔壁婆婆竟随即就将此话过到小媳妇耳朵里。
小媳妇为人好强泼辣,早就对婆婆过去没帮她带孩子而耿耿于怀。到吃中饭时,就在饭桌上,小媳妇不停地说她骂她,曾婆婆伤心得连饭都没吃几口。之后,媳妇天天给她脸色看,天天指桑骂槐,令她度日如年。
直至月底时,二儿子来接她,她才如释重负,但她什么也没说。
在二儿子家过了一个月,她又来到了大儿子家。大儿子给她买了不少药,天天监督她吃,她的身体状况好多了。该去小儿子家前,大儿子又给她买了一堆药,依依不舍将她送上了回邮亭的汽车。
车至邮亭时,曾婆婆在车站等了好久,不见小儿子来接她。都下午了,天气热得实在受不了,她只得前往离车站不远的熟人姚家歇息。小儿子一直没来接她,她只好在此住了两晚。随之,在林家住了一天,又去附近东皇庙里住了四天四晚。就这样,曾婆婆背着行李在邮亭镇东一家西一家游荡了十三天,小儿子应该知道她回来了,却始终没有来找她,令她万分难过。
到了第十四天,曾婆婆无法可想了,一大早背着铺盖来到了东胜村村委会,找到村书记诉说她的困境。村书记赶紧给她小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接老母回家,可等到下午都不见他来。村书记又给小儿子的干爹打了电话,让干爹去劝劝他。
终于,到了晚边,小儿子开着车来了,没好声气地将她的行李搬上车。一路无话,却将她送回了他在村里的旧楼房跟前。旧楼房很久没人住了,儿子打开了偏屋的门,满脸怒容地说道,你就住这儿吧。曾婆婆很生气,这偏房是家里以前养猪的地方,虽说早就没养猪了,但毕竟气味不好,下雨天还会漏雨。小儿子才不管母亲高兴不高兴,从正屋里搬来一张老式床,摆放在偏屋中央,随手拿了些被子床单之类搁在床上。之后,什么也没说,锁了大门,扬长而去。
闻讯赶来的邻居都气愤了,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曾婆婆却欲哭无泪,正屋她进不了,什么米呀油呀菜呀,甚至柜子椅子等之类都没有,她的日子怎么过呀?二儿子也来了,默默地帮她料理了一下屋子,却没有带老母亲回家。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一个人也不好作主让老母亲到他家里住,还没轮到他家!
邻居们都摇摇头,纷纷离开了,留下曾婆婆面对散乱的场面。曾婆婆原本就是不服输的人,她想她每月有社保金,不如就顺应现实,过几天清静日子吧!后来,大足电视台记者不知怎么得知了她的遭遇,竟前来采访她,并随即播放了。
如此一来,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小儿子与小儿媳怒气冲冲地回来了。小儿媳不客气地质问她:“你竟然让电视台来采访你,现在闹得天下都知道这事了,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了!这是我家的房子,你赶紧给我滚!”
见儿媳跳起脚在骂,曾婆婆也不搭话,独自站到了屋外台阶上。媳妇也跟着来到屋外,看了看地坪角落里长势良好的南瓜藤,明知故问道:“不是结了好几只南瓜吗?那只大南瓜呢,哪里去了?”
曾婆婆只好说:“什么菜也没有,我煮着吃了!”
媳妇这下骂得更凶了,如大街上骂街的泼妇,根本不顾老母亲的感受:“你丢了我的面子!我也顾不得你的面子!谁叫你吃,是谁叫你吃,我情愿拿去喂猪,也不给你吃,你给我赶紧滚吧!”说着,跑进屋内,拿起了老人的衣物,想也没想,就通通丢到了地坪里。
村书记与几位亲戚闻讯赶来,邻居们则远远地站在路边看热闹。当着村干部的面,小儿子一声不吭,小媳妇则依然骂声不断,骂老人厚此薄彼,从来没帮她带过小孩,她生小孩时也没吃过老人的鸡蛋;骂老人为老不尊,随便在外面说她的坏话;骂小姑子不守信用,不拿老人的生活费……
在高一声低一声的骂声里,曾婆婆就如泥菩萨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眼里满是晃晃的泪水。平日里,就是这个小媳妇挑起兄弟姐妹的矛盾,而小儿子却随她去骂去吵,怪只怪小儿子听信老婆!旁边的亲戚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一个个上前劝小媳妇不要再骂了,当娘的毕竟是当娘的。也有的劝小儿子赶紧拉走自己的老婆,再骂下去就不象话了。
村书记眼见情势不对,赶紧一一给另外两个儿子打电话,找他们商量办法。大儿子说,他从来没拿过老人的钱,反倒花不少钱给老人买药。他毕竟是过继了,只能当出嫁的姑娘对待!二儿子更是退避三舍,他说,他会按约定来养老人,轮到他家他会尽责任!
村书记也没辙了,怕老人太难过,就将老人劝到邻居家。这边小儿子小儿媳恨恨地锁了门扬长而去。眼看着小儿子的车子急急而去,村干部劝老人先搬家再说,然后再起诉儿子们不尽赡养义务!
说搬容易,可搬到哪儿呢?
老屋让小儿媳卖掉了,大儿子二儿子家也不能长住!
最后,曾婆婆想起娘家侄子家的钥匙一直放在她这儿。他们都在外打工,他家房子除了过年回来住几天外,都十多年没人住过了。
实在顾不了那么多,给侄子打电话说了一下,侄子爽快地同意了。第二天一大早,也即9月1日,曾婆婆就开始搬家了。她先去侄儿家打扫卫生,砍掉门前那些杂草。娘家嫂子也来帮忙了,二位老太太足足忙了一大上午。
待下午正式搬东西时,大足电视台又闻讯来跟踪采访。眼见着八旬老母凄惶的模样,记者们便带着她去找她的小儿子,看能否有转机?刚好她小儿子与儿媳都在家。眼见记者来了,小儿子使劲地推开镜头,小儿媳却不停地咒骂,骂老母亲更骂记者,那么多贪官不去报道,怎么报道我们小百姓的小事,要知道她从来没替我带过小孩也没有给我煮过鸡蛋……自始自终,婆婆只是呆呆地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好似眼前的情景与自己无关,眼前的亲人也与自己无关。最后小儿子再次去推镜头,记者们只好带着婆婆离开。
我们来时,曾婆婆已在侄子家住了两晚。头晚找不到电源开关,摸黑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打了侄子的电话,才找到了电源,开始做饭了。
婆婆独自住在没有电灯的旧房子里时,她想到了什么呢?是否睡得安稳?我不由问她:住在这里还习惯么?
婆婆脸阴了,连连叹气说:有什么习惯不习惯,这房子虽旧,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
问到有没有吃饭,婆婆指了指厅屋正中那张大圆桌。我一看,桌上摆了不少炊具,有电磁炉、高压锅、铁锅、碗筷等之类。
婆婆说,她就用电做饭炒菜。她还手脚麻利地揭开一只蒸锅给我看,她今天中午蒸了粉蒸肉呢,味道不错。
再看桌边,靠墙摆了四五只塑料桶,桶里盛了清亮亮的水,靠房门则摆着一只小柜子,柜子上摆了些茶壶茶杯之类。
经得她的同意,我来到她的房间,但见对门摆着一张三门柜,门都坏了,装满了侄子家的衣物。衣柜旁边摆着一张木床,堆了些婆婆的衣物。另一张简易床靠内墙放着,正对着窗户,床上铺着凉席,随意地摆了枕头被子等。房间自是简陋,也没有窗帘。
处处整洁,处处干净,我由衷地赞道:婆婆,你真能干!
曾婆婆却摇摇头说,不行了,到底年纪大了!身子没以前好,记性不好了!说着,她从小柜子上拿起一大包药,你看,这是我大儿子给我买的药,可我不记得该怎么吃,回来后就一直没吃!
见婆婆满脸悲伤,我忙另找话题,问道:婆婆,您这个月应该去二儿子家,怎么不去呢?他没来接你吗?
婆婆又摇摇头说,今天上午二儿子就来过,但我不想再和他们一起住。搬来搬去,真像讨饭的!
我急了,您都80多了,身边总得有人照顾,可不能再独自住了!
婆婆愣了愣,坚决地说道,我不想吃轮饭!村干部说要是没儿子愿意照顾我,就让我去住敬老院!我也不想去敬老院!
为什么不去敬老院?敬老院至少有地方住有人做饭,也有老人作伴,比你现在独自住在这里好!您看您上厕所都得到隔壁家!
婆婆苦着脸说,敬老院里不自由,你看我有时要去赶集去走亲戚,有时要去看老朋友,有时还得去庙里住几天,住进敬老院了就什么都做不得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呢?婆婆一片迷茫。
曾婆婆比廖婆婆坚强,但她也不得不独自住在侄子家里,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我们也一片迷茫。
原以为庆阳离兰州很近,谁知竟离西安近。时候已是9月下旬,友人说,要来庆阳就早些来,再晚便冷了。
庆阳乃周先祖居留之地,因先祖公刘之子为庆节,至隋开皇十六年(596年)设州治时,以此取名为庆州。也有另一说,隋开皇十六年,诏发陇西兵讨伐党项,大破其众。党项情愿为臣妾,遣子弟入朝谢罪。隋于此时置庆州,有庆祝伐羌得胜的意义。古州城处于二峪原之南、马莲河之北,山水俱阳,是为庆阳。
于我而言,这是一片神秘之地。这里有阔大雄厚的黄土高原,之前我未曾去过,廖婆婆也应未曾听说过。
到庆阳第二天,天放睛了,先去宁县。出了城,车窗外不时闪过大片大片的苹果园,苍青的苹果树上,串串红艳艳的苹果真是诱人。那大幅广告牌令我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庆阳苹果果真好!谁想了这么好的广告词!李司机接过话头说,我们庆阳苹果虽不如山东苹果有名,但俏得很,在广东、深圳等地走得很快!话里满是自豪。
苹果园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宽阔的原野上,满眼都是绿色,还以为是行走在江南大地上呢。但再看看,一座座四合院却是江南所没有的。那些或新或旧的四合院,简洁而整齐,院门正上方还有些大字:平安是福、吉祥如意、自在富贵、家和万事兴、耕读传家等等。昔日强悍的少数民族杂居地,直至现在都在倡导儒家精神呢。
渐渐地,过了董家原之后,景象不同了,时而沟底,时而塬上,却再也没有董志原的阔大。除了四合院,不时可见窑洞,有些窑洞已然废弃!令我最为震撼的是窗外掠过的壮丽的黄土高原景色,蜿蜒起伏的塬与深阔的沟气势恢宏,且处处郁郁葱葱。我们前往宁县盘克镇,半路上经过宁县老城,依然往前。
“九龙川里桃花香,梁公古治是吾乡。马莲桥下金龙见,飞黄腾达呈瑞祥。”宁县古称“豳”,是周先祖公刘迁居拓荒、创基立业的发祥地。北魏末称宁州,宁者辑安定和平之意。唐初,秦王李世民三战宁州,翦除割据势力,大败突厥兵,巩固了唐王朝的西北边防。唐中宗年间,宁州刺史狄仁杰“德政斐世”,“州人勒碑以颂”。此地民间更是流传着“狄仁杰斩九龙”的故事。
狄仁杰竟有如此英雄壮举,李司机与小周两人絮絮说来,听得我心潮起伏。车行至又一大塬上时,顺着一条大路往前,便到了盘克镇形赤村。路两旁都是平坦的田野,弥漫着丰收的气息,欣喜地看到了一大片成熟的糜子。靠路也有些院子,但不多。形赤村村委会也是个四合院,院前是广场,广场边栏杆上坐着不少老人,正边聊天边晒太阳。
杜主任坐上了我们的车,指了指村部右侧那条土马路,车继续前行。没多久,但见路旁一栋栋四合院,红砖青瓦,都有院墙。院子不大,但排列整齐。杜主任介绍说,前几年村子里修了这些院子,都卖给了村民!一路走来,四处悄然,只有几位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或边择着菜边远远地聊天,或安静地晒着太阳。
再往前便是沟畔了,杜主任让我们在此等等,他得去找人。眼前正有两位老人带着孙子在门口,婆婆手握锄头在葱地里除草,老汉站在路边吸烟,孙子则在蹲在地上玩石子。一问,才知道儿子媳妇出外打工了,老人就在家带孙子,大孙女上小学了,小孙子还只有三岁多,就带在跟前呢。
累不累?当然累,可少的不出去赚钱怎行?要维持家用呢!
我再往前走,来到沟畔,有土路蜿蜒往下。往下看,便发现近旁沟畔有不少旧窑洞院子,可大多已人去窑空!这时,杜主任站在另一条土路上,高大的柏杨树下,远远地在喊我们过去,我们赶紧跑上前去。
跟在他身后朝下走,同行的还有位穿棕红色上衣的婆婆。也许走的人不多,土路坎坷不平,杂草丛生。行不多远,就在路下,有一院子整整齐齐的窑洞。转一个弯,就来到院门跟前。一进院子,一位瘦高的老汉迎了上来,身后的婆婆也赶上前来招呼我们。很快地,老汉和婆婆搬来几张小板凳,放在晒在院子里的核桃盘跟前,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砸核桃吃。
我好奇地砸了一个,竟是新鲜的核桃肉,有些甜有些脆,好吃极了。老汉得到我的夸奖,坐在窑洞前悠悠地抽着旱烟,满脸得意,非常愉快地和我聊了起来。
老汉名叫李顺虎,77岁了,古铜色的皮肤,短短的头发,穿着件旧蓝色解放装上衣,精神而精明的模样。婆婆叫李惠英,比他小半岁,背微微驼,行动迟缓,看上去却比他老,如此好天气都戴了帽子。
李老汉有六兄弟,他排行老二,只有老三、老五及老六上过小学,他连学校门都没进过。1955年上半年,他才18岁,就成亲了,当时他家的窑洞还在沟底。第二年女儿李巧能出生了,让年轻的父母意识到自身的担子。李顺虎干活舍得花力气,农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且豪爽大方,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汉子。但生活艰难,苦日子来了,人们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处处都是浮夸风,北庄队之前的队长不得不随大流虚报粮食产量,且以此向国家交粮。1959年刚办大食堂时,男女老少每天还有一斤的粮食定量,定量越来越少,最困难时每人每天只有二两,再掺些黄萝卜、油菜梗等来充饥。许多人全身浮肿,生命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23岁的李顺虎被推举当上了北庄队队长,那可真是责任重于山。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坚信只要多生产粮食,自备粮就多,就能吊住命。他得想办法吊住全队人的命。
于是,他带领大家加紧粮食生产,什么季节种什么,种冬小麦、玉米、糜子、黄豆等。如此一来,全队男女老少的命都让他成功地吊住了,他的威信出来了,一直到现在还让当地人服气呢。
到1962年,苦日子还没过去,儿子李怀志出生了。全家人喜出望外,而李顺虎则当成是上天对他的奖赏。他的干劲更足了,还抽时间学文化,渐渐地也能读书看报了。
说到这里,我由衷地赞叹老汉的气魄与能干,一旁当翻译的杜主任也笑着说,老书记是功臣呢!老汉严肃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笑浅浅地在他瘦瘦的脸上弥漫开来,他的谈兴更浓了。
到1972年,他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典型,许多人慕名前来学习。也因此,他当上了大队书记,一直干到1980年当地分田单干。而他早在70年代,在沟畔靠近塬上,新挖了这一院子的窑洞,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又温馨的日子。
分田单干后,他不再担任村支书了,依然干劲冲天,率领全家人种地养牛养羊养猪养鱼,不光一家人衣食无忧,且略有节余。到1982年,儿子20岁了,也就结婚了,且很快有了孙子。
当打工大潮涌来时,儿子想外出打工,但当爹的则认为还是留在家里干活好,一样能发家致富。当爹的权威大,儿子媳妇只得留在家里干农活,或到附近打打零工。五六年后,李顺虎给儿子盖了两间红砖瓦房,花光了所有积蓄,便去给宁县炼油厂看门。每月都几百元钱工资,强过在家种地,令他对打工有了新的认识。
到1994年年初,儿子、媳妇不愿再守在家里,将12岁的儿子与2岁的女儿留在家里,去投奔当初在银川机械厂工作的三叔,在郊区租地种菜当菜农。李顺虎虽不乐意,但也没再勉强。儿子媳妇舍得吃苦,在银川发展不错,几年下来,买下了一个大菜棚。
而老人都60岁了,依然在家种地养猪养牛养鱼养鸡,他自豪他们不靠儿子,不光带好了孙子大孙女,每年还能存下几千元钱。儿子与儿媳无暇顾及父母及子女,一年到头最多过年时回来,这也是当地外出打工者的规矩。
一晃十年过去了,孙子初中毕业后,当兵去了,大孙女也去银川帮父母种菜了。至于小孙女,只在老家带了一年,早就让父母接去银川了。偌大的院子,骤然冷静下来,从此剩下两位老人留守,很长一段时间都若有所失。
就在孙子转业回来时,儿子之前所买下的菜棚被拆迁了,补偿了一套98平方米的公寓房,还赔了十来万元钱。儿子再凑上些钱,兴冲冲地买了台车,父子俩一起跑出租车,收入还挺不错。
眼见儿子真正在银川安定下来,李顺虎既高兴又失落。他是如此眷恋故土,原本希望儿子最后回归故土,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此时,老夫妻都六十七八了,不再养猪养牛养羊养鱼了,但他闲不住,八亩地和二亩果园,还是亲力亲为。
老汉又转过头操心女儿了,女儿嫁到宋家庄,家里一直困难。两个外孙都大了,一直在外打工,但身处那个偏僻的山村,只怕找老婆都困难。正好此时村上兴建了一批小四合院,老人极力主张女儿来买一栋,还资助了她一万多元钱。女儿果真买了一座院子,离娘家近了,时不时地来照顾照顾老父老母。
外孙们相继找上了老婆,女儿女婿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却欠了不少债,也跑到银川种菜去了。此时,李老汉当上姥爷了,见老伴身体不好,将八亩地租出去了,乐呵呵地到银川给孙子带孩子。可儿子家房子不大,又在四楼,李老汉真住不惯,足足忍耐了四个月,还是回了这座老院子里。
他住惯了窑洞,贪恋乡下新鲜的空气,何况老伴身体不好,他也放心不下。
就在我们聊天时,婆婆一直在忙,一会儿招呼我们吃核桃,一会儿在厨房里打扫卫生,一会儿又去将鸡赶开,铲院子里的鸡屎。我夸了婆婆几句,李老汉却满不在乎地撇撇嘴,那是她该做好的事,女人嘛!
我笑了,那您做什么呢?他低头点燃了一袋烟,深深地抽了一口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就是忙地里的活,就是赚钱回来家用!
我看了看李老汉,一脸认真,觉得他很可爱,提议给他照张相,他竟脸露喜色。待我去拿相机时,他却匆匆进了身后的窑洞里,出来时,烟袋挂在了脖子上,手里则拿着一副墨镜。
我让他坐在刚才的高凳上,他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戴上了墨镜,还翘起了二郎腿,满脸严肃地看着我。我让他笑笑,他试了试,却笑不起来,看上去倒很酷。我赶紧抢拍了几张。
然后,我让婆婆一起来拍,让两位老人就站在窑洞跟前。老汉站得笔直,满脸不自然,婆婆也不太自然,只得给他们拍了张很严肃的合影。再坐下来时,老汉依然戴着墨镜。
说到两位老人现在靠什么生活时,李老汉一一给我算来,吃的粮食租户每年都给不愁,吃的菜自己种不愁,二亩果园每年有些收成,手头也就有几个零花钱。从去年开始,每人每月有60元养老金,也有些粮食补贴、退耕还林补贴等等,儿子每年还给上七八百或上千元不等,之前也有些积蓄。因此,节省着用,倒能对付过去。说到这里,老汉叹了口气,只是我当了二十年的生产队、大队干部,却没有半点补助,当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
杜主任连忙解释,当年您的确辛苦了,可惜您老只当了八年大队书记,要是当上了十年,肯定有补助呢!老汉摇了摇头,脸紧绷着,陷入了沉思,甚至还有隐约的怒气。气氛一时有些僵了。
他当年实在用尽了心力,自然看重自己能不能被认可。杜主任忙陪上笑脸,凑上前来:您老当年可是威风,好人有好报呢,您看您现在可是健健康康。我也赞扬他说,您真是很酷,身板还那么直,谁也比不上您呢!老汉的脸色和缓了。
可他看看婆婆,却又眉头紧锁,叹了叹气说,我的身体一向很好,感冒都少!婆婆身体可不行,她浑身是病,腰椎不好,还有血管炎!虽说农村合作医疗都实行五六年了,可平时零星买些药没有报销,就是住院也不能全部报销。你看,婆婆前年在宁县住了一个礼拜的院,花了5000多元钱,只报销了1900多元钱,余下的钱还是儿子出的!今年在银川住了40天院,儿子又掏了几千元钱!
我趁势安慰他说:“人老了,身体会有些毛病!你的儿子还不错,还能掏医药费呢!”
老汉又脸色严肃,说:“养儿防老呢!那是他应该尽的义务!我早就和儿子说好了,我们现在能动不用他管。万一我们起不来,动不了,那就由他来管!”
老汉的自尊自信实在太有范了,且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环视了一下眼前的院子。客观地说,这是座简陋的院子,不光窑洞陈旧,那栋平房也很旧了!老人一直靠自己的双手在过日子,生活很节俭,这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地方!最后,当我的视钱落在平房的窗台上,看到堆着的各色酒盒子,试探地问道:“您爱喝酒么?那都是您喝酒留下来的么?”
老汉坦然地说:“我现在喝酒很节省了,只每天早上喝一二两,开开胃,其他时间不太喝!我十天半个月才喝一瓶酒,那些酒盒子还可卖钱呢,就没舍得乱扔!”顿了顿,他一脸得意地补充道,“我可舍不得买酒喝,都是过年过节亲戚后辈们送的!”
当起身告辞时,他与婆婆也随着我们出来了。一直送到塬上,有些不舍。老汉依然带着墨镜,向我提议说:“我带你去看看我女儿的院子吧!女儿让我们住到塬上来,我才不来呢,住在自己家里才习惯!”说着,他推起之前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赶到前面去带路。
自行车看上去像女式自行车,我拿不准老汉推车干什么!他却边走边炫耀似地说:“我每天九点多钟吃过早饭,在地里忙活一会,就到塬上来,就骑车去找伙伴们挖花花!”
挖花花是庆阳一带的一种纸牌,当地老年人都喜欢玩,我不觉得奇怪,可他还骑自行车就令我惊讶了!杜主任笑着补充说:“老汉才知道过日子呢,每天都出来玩挖花花,玩到下午二三点钟才回家!有时还骑摩托车到镇上买东西或者走走亲戚!”
我想望着老汉戴着墨镜骑摩托车,奔驰在乡间公路上,其目不斜视的模样自是一道风景,真是个可爱的老汉。
他女儿的院子就在路旁那堆院子里,走进院门,但见前院里种了整齐的几畦辣椒,有前后两栋平房。在院子里走了走,处处整齐处处干净,还在院门边上看到了老汉那辆半新的摩托车。老汉特地打开了前栋中间那间房,是女儿女婿的房间,有一组柜子一张床一组沙发,不光排放整齐,还盖着宽大的布。
想想吧,两位老人,照顾着自己,还替儿女照看着两座院子,活得从容而又平静,真是难得!
就在回镇上的路上,与杜主任聊天,他一个劲地赞道:村里现在有425户人家2300多人,80%的年轻人中年人都外出打工,大部分到天津厂里打工,到宁夏种菜或跑出租。老年人大都带着孩子留守在家,除了种地,料理果园,还养猪养鸡。很多老人手里没钱,常常得到儿女们手里讨,常常得受气!但李老汉才不呢,李老汉心态好,也精明!儿女们给他钱就接着,不给他也不问,你看他的腰板挺得比谁都直呢!
真是个有个性的老汉,一个黄土高原上有血性的老汉!
自从2014年年初以来,我所有的心思都在老人身上,出外采访老人,在家书写老人,上网搜索有关老人的文字,或看老人有关的电影。一旦静下来,我的脑海里每每闪现某个曾经采访过的老人,一种悲凉的气息便萦绕而来。我想,老人的命运遭际的决定因素在哪里呢?在老人自己,在儿女,还是当今社会?
搜搜网上,2013年2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了《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报告指出,中国将迎来第一个老年人口增长高峰,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2025年之前,老年人口将每年增长100万人。与此同时,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的历史拐点,劳动力供给格局开始发生转变。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党俊武是该报告的副主编,研究中国社会及农村老龄化问题已超过20年。据他介绍,劳动年龄人口从2011年的峰值9.40亿人下降到2012年的9.39亿人和2013年的9.36亿人。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达到2.02亿,老龄化水平达到14.8%。老年抚养比从2012年的20.66%上升到2013年的21.58%,推动社会总抚养比从2012年的44.62%上升到2013年的45.94%。无容置疑,老龄社会已然来临,如何抚养老人?如何突破劳动力供给的矛盾?倘不积极面对,真不知是什么后果!至少令我胆颤心惊。
想想张绣芳,孙女死了,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过重的悲痛耗尽了她的生机。而她年轻的儿媳,努力去跑黑车赚钱,抚养三个儿女长大,还时不时地跑回来帮婆婆一把。由此看来,倘心里有老人疼惜老人,还是会想办法离老人近些,争取就近照顾照顾老人。也就支撑张绣芳们努力活下来了!
我想到一句有关爱情的话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樟木头镇位于东莞市东南部,总面积118.8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13万人。曾经是东莞市唯一的纯客家镇,客家先民大都于明末清初时自闽西、赣南、粤东、粤北迁徙而来。二十年前,樟木头镇物价和劳动力成本相比香港非常低廉,且距离香港仅仅一个小时车程,对于北上的香港“淘金客”非常有吸引力。全盛时期,该镇曾吸引15万港人在此投资置业,“小香港”可谓声名在外。
我与此地结缘,乃因“中国作家第一村”。我于2011年年初慕名来到樟木头,当即在荔景山庄买下了景桐阁5B那套小房子,成为作家村的一员,由此拉开了我的文学视野。在这依然温暖的十一月初,我回到这里,连续采访了几天,看到了不一样的樟木头。
樟木头镇敬老院位于樟木头镇中心区,始建于1984年7月,1994年镇政府曾投资2000万元扩建。到目前建筑面积7000多平方米,拥有168个床位,是全国优秀敬老院,院长蔡小琴还是全国敬老之星呢。
这天吃过早饭,王一丁老师陪我来到镇敬老院,院长蔡小琴没在,护理部李主任在等我们。李主任个子不高,穿着细蓝条纹衬衣蓝色长裤,约40岁模样,面相和善,话语从容而又温和。她在此干了多年,她说老人就是小孩子,要哄要用心还要有爱心,朴实的话语令我对她心生好感!
略微交流后,李主任带我去找老人,先来到旧楼,不高,一层一层地爬。每爬上一层,迎面就有一个宽宽的平台,温暖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投射到平台上。阳光里,几位老人坐在轮椅里,静静地晒着太阳。一见李主任来了,那些呆呆的脸上有了笑意。李主任笑着走上前去,或拉拉手,或摸摸脸,或简单地问问好。如此自然,如此温暖,令我大为稀罕。
连上四层,每上一层就上演着如此动人的情景,我真恨不能如李主任那般与老人亲热,那些苍老的笑容是如此美丽。李主任还是那句平常的话语,这些老人都是小孩,需要呵护需要抚慰!这是我之前在其他敬老院未曾遇到过的情景,未曾听过的话语,我不由为这里的老人而庆幸,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能享受到如此真诚的爱抚。
最后,来到高楼五楼504,我见到了张锦松老人。也是一房一卫生间一阳台的格局,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床靠内墙一张床靠窗台,中间隔着原木色的小汗蒸间。床对面,靠墙依次摆着木柜、书桌、小冰箱,再过去就到了阳台。我走进去时,一位头发花白穿着黑白小格睡衣裤套着背心的老人,正坐在潦乱的床上看书,旁边还堆着几本厚厚的书,婆婆则静静地躺在靠窗的床上。
见我来了,老人忙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且瘦,黑黑的脸上满是老年斑,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和我打招呼。我的心凉了,老人已是风蚀残年,语言又不通,只怕沟通会很成问题。
好在院里的社工姑娘简单地和他说明了之后,老人又换了带口音的普通话,我才悄悄地长吁了一口气。老人看了看我,笑着,湖南来的,毛主席的家乡人呀!我惊讶万分,老人在国外生活了那么久,竟然知道毛泽东!
老人原籍清溪镇柏朗村,于1924年春出生于南美洲北部苏里南一个名叫日计利的小镇。苏里南?我没听说过,只得插话问老人:苏里南在哪里?老人好脾气地解释:苏里南在南美洲,当时是荷兰殖民地!老人的记忆很清晰,用他独特的普通话一一道来。我在书桌前坐下来,面对着他,安静地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1920年代初期,广东当地一些贫苦的农民为逃避繁重捐税或频繁的自然灾害,只得成为契约华工,被卖猪仔运至外国去开荒、采矿、修筑铁路,亦有华工被掳掠到马来西亚、东印度群岛等地。他年轻的父亲就被弄到了遥远的苏里南做苦力,倒因此积蓄了些钱。父亲回清溪与母亲结婚后,一起又去了苏里南,在那里生下了张锦松和大女儿。忽一天,父亲得一场大病,全身疼痛,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得整天躺在床上。荷兰有名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一个月后,却奇迹般地好了。半年后,父亲又病倒了,又是相同的症状,一连请了几个荷兰医生都无可奈何,反而病情日渐恶化,直到奄奄一息。就在这时,母亲遇到了陈安伯母,伯母在家乡遇到类似病情且知道治病的药方。经过一夜的用药治疗,父亲竟一觉醒来,且坐立自如,疼痛全消。如此一来,担心客死他乡,父母决定回国。
1930年8月,一家大小启程回国。由苏里南坐飞机到美国旧金山,再由旧金山坐轮船到香港,由香港回东莞清溪,一路辗转一路艰辛。当时国内的生活水平还很低,在苏里南有芝士、面包、牛奶做早餐,在清溪乡下能吃上粗茶淡饭就不错了,但有趣的农家生活吸引着年幼的张锦松。1932年年初,父亲将他送到邻村浮岗村文明小学上学后,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又独自返回苏里南。
卢沟桥事变爆发,村里人纷纷逃避战乱,母亲带着孩子们到越南投靠他婶婶一家。当时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父亲远在苏里南,无法从经济上接济他们母子,而婶婶家人口多收入少。于是,母亲托亲戚在越南金欧市另寻栖息处,直到1941年才回到清溪柏朗。
平静的生活仅仅持续了九年,如火如荼的土地改革开始了。父亲原本已回到老家,做小生意积累起来的财产却被说成是靠剥削得来,被划为华侨地主,家财全被没收充公了。张锦松虽已当上了小学老师,收入微薄,随着四个子女陆续降临,生活负担越来越重。念及还有叔叔在苏里南,36岁的张锦松和妻子将子女都留在了老家,依依不舍地前往苏里南谋生。
重回苏里南,张锦松做过了许多工作,在杂货店打过工,在商行做过销售员,也在当地的《华新日报》社工作过。眼见赚钱不容易,又牵挂在家的孩子,张锦松就让妻子先回国,他留下来继续打拼。
到1971年苏里南独立了,苏里南币贬值了,一块苏里南币只值几毛港币,好多华侨都移民到了荷兰。张锦松和叔叔一家没走,他开了家杂货店,每天早上六点钟开门,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关门,只为多赚些钱寄回老家。
当时苏里南生活条件比国内要好,张锦松好不容易做通了儿女们的工作,让他们移民到苏里南。大约在1985年,因大女儿年龄大了,儿子带着两个妹妹先到了香港,计划从此过境前往苏里南。
此时,香港刚好出台了过境可以申请居留的政策,香港如此繁华,儿女们不想去遥远的苏里南了,赶紧申请了香港居留证。张锦松只得遵从儿女们的意愿,到1987年他将老婆申请到了苏里南,夫妻俩终于团圆了。
毕竟老了,身在他乡思故乡,几番思虑,1990 年10月,已然66岁的张锦松与老婆回国定居了。回乡后,张锦松欣喜地见到了世代靠农业生存的故乡,有了高楼大厦,处处有了工厂,成了一座现代化气息浓郁的小城市。第二年,他拿出多年的积蓄在清溪镇上建了栋三层半高的楼房,也就有了安身之处,儿女们偶尔会从香港回来看望他们。他呢,在家看书读报,或练练书法,或写写诗词,有人嘲笑他是老番客不懂得享受,他却如此满足。
夫妻俩过起了安静从容的养老生活,但也为身份苦恼:当年父母回国时,将他在苏里南的出生证卖给了同乡,他因此失去了苏里南国籍;后来在国外多年,也就没有中国居民身份。好在他1960年从香港过境时办了香港身份证,可因没连续住满七年,除了享受免费医疗外,其他众综、生果金等福利都没有。而老婆则既没有中国居民身份,也没有苏里南居民身份,成了落在半空的人。
一开始,两位老人还能相互照顾,但困难随之而来,老婆身体不好了,常常得吃药打针,干不了多少家务,花费也越来越大。两位老人除了每月房屋租金可收到5000元钱左右,再没有任何收入了。张锦松患有冠心病,每三个月回香港复诊、拿药,不要任何花费,但老婆所有的医药费都得自己掏。
说起为什么住在樟木头镇敬老院时,老人神情黯然,脸阴沉沉的。他叹了口气说,人老了,病痛就多了!之前老婆风湿痛了几十年,痛到后来就走不了路。又因为老年痴呆,不光眼睛看不清楚,头脑都不清楚了!到2011年年初,我87岁了,也做不动事了,也需要人照顾!拖到这年5月,我们住进了这间屋子。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满屋子的东西,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家了,都挤成这样了!至于汗蒸小房子,是我特地买给老婆的,因为医生说汗蒸对治疗风湿痛有好处!可老婆现在也用不了!
婆婆一直安静地躺着,不知她睡着了没有!这时,她却一声声地喊起来,听来却不知道她喊些什么。老人摇摇头:“她就是喜欢喊几声,可怜她眼睛看不见,腿又动不得,心里难受呢!”
我看得出老人的痛心,赶紧转移话题:“您每三个月回香港检查身体,是你儿子来接你么?”老人摇摇头说:“不是,是敬老院安排专人陪我去陪我回!”见我疑惑的模样,老人坦率地说,“儿子今年60岁了,每月会来看我们一次,每次会给我们六七百元钱,或者买些吃的穿的给我们!我们老了,吃不了多少,也穿不了多少!”
“那么您和婆婆每月费用多少?从哪里来呢?”
老人沉吟了一会,说:“我们两人请了一个陪护,每月加起来得4600元,这还是敬老院照顾我们,不然至少得7000元钱!我与婆婆都没有什么补助!好在清溪镇的房屋出租出去了,每月租金拿来交敬老院的费用刚刚好!”
这时,有客人来了,老人欣喜地站起来迎接,却是一对夫妻来看望他,提来了一大包水果等礼物。他们是从清溪镇来的义工,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来看望老人,陪老人聊天帮老人干干活。他们敬重老人的自尊自强及乐观进取的精神,为了回到故乡国籍都没有了,却无怨无悔。
他们告诉我,老人一直安静地过着清贫的日子,每天就是读书看报练书法。老人笑了,赶紧去婆婆的床底下找寻,拖出来两只大纸箱,里面装满了老人看过的书、报纸及练过的书法本。我拿出几本瞧瞧,都是老蓝色封面,一页页写满了小楷字或小草字,甚是养眼。再看看,他的床头及书桌上方都挂着书法条幅,都是老人自己写的。小冰箱上则放着一盘绿油油的富贵竹,给小屋增添了几分生机与书卷气!阳台门及窗户都开着,金黄的阳光照进屋子里。
这时,一位胖胖的红衣大婶端着两盘米饭,走了进来,是老人请的陪护。她笑了笑,又出去端来两碟菜,青菜及白豆腐。哦,才上午十多钟就吃午饭了,我赶忙起身。老人摆摆手,着急地说,别急别急,我们有微波炉,等会再热热吃就行了!但我怎么好打扰老人呢,坚决地退了出来!
陪护大婶送我们来到电梯口,她是湖南衡阳人,在敬老院做了十多年陪护了。她告诉我,老人为人很好,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阳台上做做操,白天就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字看看新闻,到晚上九点就上床睡觉,很少下楼。老人才要强呢,从来都是自己洗澡自己洗衣服自己打饭,尽量不麻烦她,有时还帮着她打扫卫生、照顾老伴。
后来,李主任也告诉我,两位老人就靠租金过日子,生活简朴,婆婆脑子糊涂了,但老头依然从容淡定!第二天上午再来敬老院时,我又特地跑去看他们,两位老人正坐在桌前吃饺子。原来是老头见婆婆口味不好,让陪护买来瘦肉与面粉包饺子。左右几家陪护正热闹地煮饺子,照顾老人们吃饺子呢!
张锦松老人见我来了,一脸笑意,赶紧站起来,邀请我一起吃饺子。眼见婆婆围着围蔸,边吃边流涎水,我自是不能吃下任何东西。只得告诉他,时间尚早,我还吃不下呢!老头不再勉强,依然坐到桌子跟前,缓缓地吃,时不时地照顾对面的婆婆也吃。我不由暗暗地责备自己,怎么就会在意老人的涎水呢?我每每为老人们的境况而忧心,真正要我去天天照顾老人,我会比陪护更耐心么?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头一眼看到阳台角里有只小小的鸟笼,为了掩饰,我忙凑过去看。一只小小的鸟在蹦上蹦下,啾啾地叫,声音清脆悦耳。老头笑了,他告诉我,小鸟才有趣呢,叫声也好听,给他带来了不少欢乐!
我却心酸了!越鸟巢南枝,狐死必首丘。人老了总是期盼叶落归根,但面对现实,回故乡养老的愿望往往令人望而生畏。即便回了,比如张锦松老人,就是身在家乡的异乡人,依然有这样那样的困难。
说来真是孤陋寡闻,未到东莞之前,我知晓不少地方在提倡居家养老模式,但真的未曾听说过社工。一开始,樟木头敬老院年轻的社工姑娘带我拜访老人时,我还以为社工与义工差不多,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当结束了樟木头镇的采访后,我与友人丁燕找到东莞市民政局了解关爱空巢老人的工作,莫科长强烈推荐我去中堂镇看看,看看镇里推行的居家养老模式。第二天一大早,吴家涌社区的社工巧依就来东莞文联接我,驱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吴家涌社区。巧依是东莞本地女孩,个子不高,瘦弱朴素的模样,说话声音细声细气。一下车却来到市场之前,穿过一个个摊位,来到菜市场,过道两侧一块块颜色各式的塑料布之上,整齐地摆着白菜、白萝卜、苦瓜、南瓜、大蒜、葱等各式各样的菜,摊位后小板凳上坐着婆婆或大叔。巧依说,这些婆婆都是当地人,都很勤快很节省。我不由加快了脚步,觉得不买菜真对不起那些卖菜老人,一抬头就看见前面一栋灰色的大楼,上面有“吴家涌社区服务中心”几个大字。
社工中心就设在一楼,老年人活动中心也在此!走进老年活动室,房间很大,进门靠左墙放着一长溜多功能按摩椅,再过去摆着几排长沙发,对面墙上挂着台大电视机,正在放着热闹的电视。屋子右半边摆着深棕色长条形会议桌,四周围着椅子,右墙上则张贴着色彩缤纷的宣传栏。
屋子里有二三位老人躺在按摩椅上按摩,有几位老人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照红外线灯。我们来到会议桌旁坐下,巧依的助理也过来了。助理姓吴,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浅绿色背心,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中堂镇的居家养老话题。
中堂镇地处东莞市西北部,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素有东莞“北大门”之称。面积60平方公里,下辖20个村(社区),户籍人口7.21万人,新莞人6.44万人。东江支流环绕四周,曾是著名的“鱼米之乡”,之前一直以农业为主,后来中堂镇也建起了大批工厂。人们的观念也随之改变,对居家养老也越来越重视。
2010年5月25日,东莞普惠社工服务中心向中堂镇社会事务办派驻16名社工,建立起社工服务点,尝试为全镇老年人、残疾人、青少年、单亲及特困家庭提供多层次、多样化的服务。渐渐地,居家养老服务成了社工服务的重心,先后组织社工三次赴香港取经,探索“社工+社工助理+护工+义工”四工联运居家养老服务模式。从此,年轻的社工们理念焕然一新,对老人有了更多的体恤,干起活来从容不迫。
开展三年来,重点为中堂镇1500多位80岁老人提供全方位贴心服务,其居家养老服务在东莞首屈一指。而中堂镇在东莞并不是经济最好的镇,却能如此重视养老事业,看来东莞市民政局推荐我来此镇是对他们工作的极大认可。
巧依是个温和的女孩,我们缓缓而谈,小吴也不时补充,我对吴家涌社区整体居家养老模式便有较为清晰的认识。2011年全镇20个村只有5个社工、5个助理,到现在有社工8人,助理8人,护理师3人,营养师2人,康复师2人。而吴家涌社区60岁以上的老人400多人,80岁以上的老人70人,于2012年1月开始对此70位老人提供居家养老服务。拥有社工1人,助理1人,护理师1人(负责6个村),营养师1人(负责10个村),康复师1人(负责20个村)。另有护工19人,负责上门为老人进行家居清洁、个人清洁、精神抚慰、心理疏导、陪同就医、购物等。一名护工负责8位老人,一天服务4位老人,护工都是中堂镇农村妇女。居家养老实在是件好事情,受到了老人们的热烈欢迎,但推行起来也是困难重重,麻烦重重。好在推行一段时间后,社工与老人与老人家庭安全度过了磨合期,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在东莞所有的区镇里面,中堂镇居家养老中心的工作,是做得最好最到位最有特色的。说到居家养老服务的推行,在中堂镇也不是一帆风顺,社工与助理们克服了种种困难,甚至还经受了不少委屈,也有不少感悟与思索:一是老人身体都不好。推行居家养老服务,不能光为老人打扫卫生、帮忙干活,更要关注老人的身心健康,也就需要护理、营养及康复等方面配合;二是传递了正能量。老人大多比较悲观孤独,正因为社工、助理及义工等上门与老人聊天,疏导内心情绪,从而引导老人们渐渐开朗;三是体现了一种人文关怀。之前,老人,特别是五保老人,很少有人过问,但现在社工们不时地走访老人,过生日及节日都会及时送去问候,去陪伴他们,让老人感觉满心的温暖。
不过,巧依及助理小吴也感慨良多,在她们看来,推行居家养老服务也因此导致了儿女们有了依赖性。有些子女不再去履行照顾老人的义务和责任,更加撂担子,任由护工去料理老人。还有儿女们对父母不孝敬,老人的住院手续都由护工去办理。护工只是隔天才会去服务,子女却要求护工天天去。那些痴呆老人更是可怜,子女就丢些吃的喝的在桌上,从不管老人到底吃了还是没吃,甚至老人拉在身上拉到床上都不太管!相比之下,护工总是料理老人吃喝,料理老人卫生,老人们至少吃饱了,干净了。
吴家涌社区并没有很好的集体经济,分红并不多,大概每人每年2000元左右,最多还给村民买好农村合作医疗。大部分家庭经济状况并不好,还得去打工或做生意,也因此疏于对老人的照顾,甚至不管不顾老人。
说到这里,我问巧依,从你们的工作实践来看,为什么有人不能很好地照顾老人,甚至置老人而不顾?巧依与小吴相互看了一眼,又沉思了一会,谨慎地说道:我们也曾经多次探讨过此类问题,大概有以下几种原因:一是子女文化水平低,未能意识到照顾年老体弱的父母是自身责任;二是子女收入不高,负担又重,自顾不暇;三是子女思想认识有问题,只顾自己的小家庭,哪会管父母?四是父母年轻时对媳妇不太好,潜藏了家庭积怨,到老了就爆发出来了。
在巧依说的过程中,还不时地与小吴沟通与印证,说过后依然若有所思。我不依不挠地问道:你们认为主要问题在哪里?巧依与小吴倒不约而同地回答:主要是家庭矛盾,之前父母不帮着儿子媳妇照顾小孩,对待子女有偏心,还有就是重男轻女嫌气当初媳妇生了女儿。我看了看巧依她俩坦诚的眼光,我想这是她们在工作中的强烈感受,质朴而又真切。
我想,子女不能很好地照顾父母,应有种种因素,家庭矛盾只是其中之一。当人们为了生活辛苦忙碌时,只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相互间为利益斤斤计较,家庭矛盾日渐加深,少不养老还振振有词。念及于此,再看看眼前在做按摩在看电视的几位老人,真觉得她们情绪低落。
整个2014年,为了更真切地了解空巢老人的生活,从浏阳出发,我都跑过了湖北、四川、甘肃等几个省份,走访了各式各样的老人,自是感触良多。当回过头来看时,在湖南光浏阳一地代表性还不够,还得再走访几位外地老人呢。便去了桑植,也因此在江南江北划了一个大圈。
桑植,地处湖南西北部,古称充县,历属西楚荆州,素为土家族、苗族聚居地,还有白族,少数民族占了88%。看来是一个纯朴又浪漫之地。
2014年寒冷的冬天,天阴沉沉的,这天上午十点二十分,我从长沙东站出发,坐上了前往张家界的大巴。下午三点,一到张家界市汽车站,我赶去售票窗口买去桑植的车票,却说直接去停车坪坐中巴车即可。
一路上青山连绵,间杂着栋栋小楼,崭新又粗陋,不想细看。
田间意外的整洁,一丘丘油菜,或是白菜,青悠悠的。
桑植原本多山,那些山上便有不少梯田,但只有田垅里的田才金贵。
山间住下,一夜寂静。
第二天一大早,桑植民政局的朋友就领我前往龙虎山村。龙虎山村离县城仅18公里,说到就到。古典式村委会大楼,一个整齐的小院子。年轻的村支书戴着眼镜,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热情地领我看村上刚刚通过验收的老年日间照料中心。多功能室就在一楼,看上去更像会议室,摆着十来排长条桌子及靠背椅,电视机挂在前面墙上,有些老人在边看电视边聊天。随后,我跟着他楼上楼下,一一看过健身房、学习室。
一切都是按照城里人想象中的乡村文明中心来建造的。
不止有学习室,还有娱乐室、医务室及配餐室,都在对面的老年活动中心,走过马路便到。
村支书不停地给我介绍情况,语气是习惯性的报告。村里60岁以上老人有190人,空巢老人占30%。60岁以上老人每月养老金60元,90岁以上老人每月100元,五保老人则在乡敬老院生活。土地贫乏之地,子女出外打工,老人们留守在家,得靠自己种地种菜,甚至还得带孙子孙女,日子过得十分艰辛与艰难。
可是,我更想找老人们聊聊天。是的,不用想,这里每天都会有老人来下象棋、打麻将,或者看看电视。
我慢慢地把话题引向我的思路,村支书开始叹气,给我介绍了陈克云大叔。
我随着陈克云大叔走出村委会,顺着前面那条水泥马路走,路过一个锯木头的棚子,走上了左边弯弯的田埂。田埂两边一高一低都是菜地,满是喜人的绿色。田埂下菜地再过去,是一条小溪,溪边长着些蓬草,看得见亮亮的浅水,却听不见水声。
陈克云中等个子,佝偻着背,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缓缓走着。他戴着深蓝色的鸭舌帽,穿着整洁的深蓝色夹克上衣及深蓝色裤子,黑色旧皮鞋,倒是挺讲究。一路无话,转到一长溜木板屋前,最顶头还横着一栋旧式的两层楼房,楼房贴着白色细条外墙瓷砖,门窗漆了蓝色的漆,门框上那些旧对联很打眼。而那些木板屋已呈深棕色,红色对联及喜字已然暗淡,大都门窗关闭。台阶上堆了些杂物,在屋檐下晾着一串衣服的门前,陈克云大叔掏出钥匙开门了。
跨过高高的木门槛,随他来到屋内,光线骤然暗淡,但见左上角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子,墙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床底边沿排了一些旧鞋。地面是泥土的,不太平坦,床对面靠墙摆了旧书桌,桌上放了台旧电视机,桌前几只塑料桶里盛满了白色的粉末,我估计是红薯粉。我走向床前一张木靠背椅,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坐了下来,房间里寒气逼人。
陈克云大叔坐在床上,双手依然放在裤袋里。同来的友人,可能觉得冷,站在外面去晒冬太阳了。
大叔依然低着头,脸上满是病脸与愁容,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气无力。
两个钟头,我总算拼凑起了陈克云的生活。他今年年初刚满60岁,年龄上不能算老,称他为大叔没错。为了养家,他一直在本地小溪煤矿下煤窑,后来得了严重的胃病,身体垮了,六年前才彻底不干了。
于1979年,他在这间木屋内成亲,第二年有了女儿,到第三年又有了儿子,儿女双全,说来还是令人知足。当时,他在煤矿干活,老婆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充满寄托与希望。可真没想到,就在他30岁那年,女儿才四岁儿子才二岁,老婆却不辞而归,跟人跑了。这一下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蒙了,孩子不见了娘,成天地哭。他也默默掉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但不能让人再多看笑话,他必须得咽下去,再振作起来。
他早上早早起床,安顿孩子们吃过早饭后,就让老母亲帮着照料,自己急急地骑着自行车赶往煤矿上班。上下班之余,他又当爹又当娘,还得耕种那些田土,还得干那满屋子的家务活。忙到晚上,安顿好孩子们睡觉后,他早已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后来,孩子们上学了,他也没时间多管他们的功课,只要调皮的儿子不惹事生非就万事大吉了。
陈克云分家时分得一间厅屋一间卧室一间杂屋,原本计划好好攒几年钱,重新建一栋房子。老婆走了,他再也捡不起如此雄心,一直到现在都住在旧房子里。住旧屋子没什么,这么多年操劳与辛苦,他的胃病十分严重了,更可气的是儿子不听话!说到儿子,大叔头更低了,仿佛要将身子缩成一团。
陈克云的儿子从小顽皮,上学也不好好学习。他呢,随着儿女们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天天依然家里煤矿两头跑,还坚持养了猪,难得的休息日就忙地里的活。女儿呢,从小就帮着干家务,还帮着带弟弟。儿子到十一二岁时,常常在学校与同学打架,甚至小偷小摸,老师动不动就将他叫过去,叫他多管教儿子。陈克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将儿子扯回家后,一顿好打。儿子却直直地站着,不哭也不求饶,倒叫他有些凄然。想想儿子从小缺乏母爱,再看着儿子身上被他抽得青青紫紫的伤痕,不由暗暗悔恨,孩子还小,他怎么就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呢!但他内心早已苦楚不堪,也拂不下脸面再去劝慰儿子,儿子也就不亲他,父子俩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女儿上初三了,可以帮着干不少活了,看起来也可以松一口气了。也许是饱一餐,饥一餐,又时常吃冷饭冷菜,他时常胃疼,痛时就买些药吃了,不痛时就不管了。据人说,他跑了的老婆去学校偷偷看过儿子女儿,但儿子女儿都不理她。儿子甚至说,之前那么小时不来看,现在来看有什么用?
儿子也上初中了,越来越难管教,陈克云常常得到学校协助老师教育儿子。此时,他已不敢轻易打骂儿子了。儿子性格更为倔强,在学校里简直就是一霸,回到家里对他这个爹也没有好声气好脸色。倒是与他姐姐感情深厚,姐姐初中毕业就南下到广州打去了,挣钱补贴家用,甚至还偷偷地寄钱给弟弟用,劝说弟弟好好上进。
儿子一初中毕业,就随着村上的熟人,跑到广东海丰县毛织厂打工去了。如此一来,就陈大叔独自在家了,家里顿时空荡起来,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女儿挂念在家的爹,时常打电话回来问候,也寄钱回来家用。儿子不光不打电话,当陈大叔打电话过去,还没说上两句,就不耐烦地挂掉了,再拨便是关机。当后来辗转听到儿子辞掉了工作与当地小混混混在一起时,陈大叔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强忍住百般纠缠的情绪,打电话过去劝说,但儿子没说上两句就挂掉了。
儿子过年时从不回家,他也拿他没办法。
陈克云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了,后来,找了个当地女子一起过,那女子男人过世了,两个小孩也在外打工。但那两年正是他胃病严重之时,动不动就得住医院,收入少了,还得她去医院照顾他。她心生不满,两人常常为钱吵为儿女吵。结果,没什么结果,总之,分开了。这一分,他再也不想找老婆的事了。
天实在冷,我的脚冷得有些生疼了!我看了看四周,靠前窗倒是安了只新煤灶,看来还没动用,也再没有烤火炉之类的取暖用具了。冷风嗖嗖,我站了起来,真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陈大叔大概看出我冷了,进了里面那间屋子,出来时提着一只小烤炉,抱歉地说:天太冷了,也就这只烤炉!插好插座,很快有了丝丝热气。烤火炉如一只小小鸟笼,又旧又脏,满是灰尘!
我重新坐了下来,问他,平日在家不冷么?
他苦笑地说,一天到晚都得忙,难得有坐的时候,没有时间怕冷。
没有时间怕冷。就这一句,我顿时万般酸楚。
我擦了擦眼睛,我必须要问下去,问答之中,总算是有个人陪他说了会话。
万一,实在实在太冷了,怎么办?
就到我妈妈那里烤烤火!
您妈妈多大年纪了,没和您一起住了?我惊奇,疑惑不已。
陈大叔苦笑着解释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老二做上门女婿去了,老三出外打工去了!妈妈就住在隔壁老三那栋楼房里,帮老三照料家里照料孩子们。老三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周末都会回家!
妈妈80多岁了,天天还得干不少活,我有空还得去帮衬她!
您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开伙?
陈克云突然泪眼朦胧:我……我不忍心让80多岁的老母为自己操劳……
说说你的女儿吧。
女儿?嗯,还好。23岁那年结婚了,自怀孕后就一直呆在离此不远的慈利县婆家,现在外孙5岁了。她一直在家照顾孩子,女婿则在长沙打工。女儿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最多过年过节或我生日时回来看看我,给我两三百元钱,平时就难得有时间了。
儿子呢?
儿子?这么多年人从来没回来过,也从来没寄回来一分钱。
陈克云再次大把大把地抹眼泪……我呢,当初只是煤矿里的临时工,也就没有退休金!我种地种菜之外,一年得养几头猪,这还不够,还得四处去打零工!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书桌前那几只大桶:你看,这几只桶里都是红薯粉呢!我前几年在对面坡里开了几亩荒地,都用来种红薯,红薯可以喂猪,还可打几百斤红薯粉!今年我收了1000斤红薯,打了100多斤红薯粉,卖得就剩下这些了。全部买掉也能赚1000多元钱呢!只要舍得力气,也能赚点辛苦钱,只是再往后走,我年龄大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我不由称赞陈大叔算盘打得好,但是,短暂的笑容之后,他又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就连连叹气:都是没办法呢!儿子都32岁了,还没有成家,家里也只有这两间旧房子,真怕他会打一辈子单身!
我惊愕了,忙问: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迟些成家也不要紧呀!
他却连连摇头,欲言又止,看了看我,才说:我儿子不听话呢,我劝他好好挣钱,早些成家,他却半点都不听!他从工厂出来后,与海丰当地痞子混在一起做坏事,竟然还参与贩毒,常常海丰桑植两地跑!三年前被抓了,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到现在还被关在岳阳监狱。他不回家看我不说他,但他做这件伤天害理的事真是令我伤心!自从他出事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火烧火燎的!我真不知道他这辈子怎么办?
贩毒,又是贩毒。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曾几何时,为了几个钱,原本还算朴实的山里小伙子就铤而走险!
看着陈克云满脸的伤痛,我心里也凉凉的,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就在静默之时,一只深黄色的小狗冲了进来,亲热地往大叔腿上爬,看来想冲到他的怀里去。大叔不好意思地喝住了它,小狗委屈地围着他的腿打转,小尾巴依然摇得欢快。大叔告诉我说:当独自呆在家里时,实在是冷寂孤独,两年前养了这只小狗。小狗是宠物狗,很通人情也很粘人,常常我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倒给我带来了不少快乐呢!
我让他带我去猪圈看看。陈克云今年养了两头土猪,全都喂青菜、红薯、萝卜等。上半年那头猪卖掉了,下半年这头猪前不久才杀掉,得了三百多斤肉,卖掉一半赚了2000多元钱,自已熏了100多斤腊肉。
100多斤?不少哩!都留着自家吃么?我好奇地问道!陈大叔脸上难得有了丝笑意,我一个人怎么能吃那么多?不久就要过年了,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亲戚朋友,就送些腊肉吧!来了客没有什么好菜,也就这腊肉金贵些!
之后,他带我朝里屋走去,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光线不好,一头摆着一张床,床上挂着旧蚊帐,一头摆着一张没上漆的旧两门柜。朝前看,便看到好多串金黄色的腊肉挂在另一间屋子里,跨过高高的门槛,便站在腊肉跟前了,腊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腊肉下面有一只大铁锅,已有大半锅炭灰,看来铁锅当成了火盆来熏腊肉了!铁锅靠着老式大土灶,灶上安着大铁锅,便是做饭的地方。灶上还有几只未洗的碗,一只表面熏黑了的小高压锅。
待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时,不由暗暗吃惊,这是怎么样一间房子呀!且不说低矮昏暗,不规整,其布局实在有些特别:灶前面不远处开了一个小门,通向一间小洗澡房,里面放了一台半新的双缸洗衣机;灶后面的空间,靠内一半放了几只装粮食的大铁桶,另一半就是猪圈了,就简单地拦了半人高的木板。好在现在猪圈里没养猪,并没什么大的异味。不过,我猜想猪圈过去便是厕所了。
过了好一会,陈大叔不好意思地叹息说:早就想将猪圈向外移,可动不动就是几千元钱,也就一直拖着!
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他,匆匆走出了厨房,甚至都不敢多看。走了这么多地方,我还从没有见过将猪圈放在厨房里,也很少见过将卧室安在厅屋里。我想,陈大叔并不是不爱整洁之人,之所以家里灰扑扑的,也许是他心绪不高,没什么心思收捡吧。
重新回到前厅,见他情绪依然不高,我便问他这段时间在哪里打零工?他有些着急地说,前一段时间还好,天天有事做,每天还能赚一二百元钱。这向快要过年了,最多帮人家打打杂!越到过年越心慌,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我常常只有一个人过年!每到大年三十,我常常会做一桌子菜,却什么也吃不下!说着说着,陈大叔说不下去了。想想吧,其时外面鞭炮声声,别人家欢声笑语,他却独自坐在一桌子菜跟前,怎么能咽得下一口饭呢?
就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还在田里收割稻谷,村支书找到了田边,告诉他他儿子被抓了,正关在桑植县城看守所。他呆立在田里,手里刚割下的稻谷全都掉在脚下了,继而,他不知不觉地蹲在了田里。村支书见了,忙走到他身边,将他拉到田埂上,对依然不太清醒的他说:你别急,还是搭车到城里看看吧!
他都很久不见儿子了,此时他的脑海里蹦出来的依然是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模样。他连家也不回了,就直直地朝村委会那边小街上走。村支书便问他:你身上有没有带钱?他这才摸摸口袋,掏出来一看,只有几张拾元的票子及些零碎钱。
村支书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票子,数了五百给他。
他像木头人一样接过钱,就急急地朝小街上赶去。
村支书又把他叫住:你的鞋子呢?你还是洗洗脚吧!
他又回到田埂上,找到了那双塑料拖鞋,蹲下来撩拨了些水,胡乱洗了洗脚上的泥。
再也不管村支书还在说什么,他只管直直地朝前走,身上阵阵发冷。昏头昏脑地站在大太阳下等车,昏头昏脑上得车去,他根本没心思坐下,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看守所大门跟前。
车到了城里,人们都下车了,他也被动地走下车。可站在大街上,他四顾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只得问路人:到看守所怎么走?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挨到了看守所,一眼看到大门口身穿警服的警察,不由莫名地心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打听,却被不耐烦地告之:暂时还不能见,犯罪事实还在查证!
他狼狈地站在大厅里,当得知儿子竟是参与贩毒被抓,他又气愤又伤心,儿子怎么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最后,在一旁别的家属善意的提醒下,他还是跑到看守所小超市里放了五百元钱,让儿子偶尔加加餐。
都过去几年了,直到现在说起此事,大叔依然满眼是泪,他不停地责备自己教子无方。
后来,您见到您儿子么?
陈克云长吁了一口气说:一年后,儿子被判了徒刑,在送监狱之前,看守所通知家属去见面。我与女儿赶去了!一家人终于聚在一块了,却是窗内窗外。他姐姐只知道哭,我也无话可说。最后,我与女儿一人给了他1000元,让他好好改造。他倒有了些难过的模样。
之后还去看过没有?
之后看过没有?毕竟是儿子,我当然想他,但他远在岳阳,我跑一趟太难了,还要花不少钱!这几年煤矿每月有90元钱,满60岁后养老金每月才80元钱,但大多花在看病吃药上,哪里还能顾他?不过,我还是经常给儿子打电话,劝他好好改造!儿子渐渐有了些改变,再也不挂我的电话了!
这时,外面有谁在说得热闹,我与大叔出来一瞧,竟是大叔妈妈在与我的友人聊天。外面阳光很好,婆婆刚从小溪里洗菜回来,两手冻得红通通的,我一眼就看到地坪里那只菜篮里满满一篮碧绿的青菜。大叔便低声地对母亲说:你看你,说了不要到圳里去洗菜?要是摔跤了怎么办?婆婆笑了,儿子的责备倒给她带来了开心!婆婆很瘦,满脸皱纹,戴着深红色毛线帽子,齐耳白发,紫红色旧棉袄有些长,色彩已然黯淡。她热情地邀我们去旁边那栋楼房里烤烤火,友人一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笑笑说:“谢谢啦,下次来吧,我们还得赶路呢!”说完,友人看了我一眼,便带头告辞。
大叔忙关上门,默默地跟上我们,我故意落在后面,还想和他聊聊。
到了村委会大门口,趁车子在倒车,我对他说: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早些出来吧?他点点头,说,儿子今年都32岁了!他得争取40多岁出来,到50岁出来就完蛋了!我握握他的手,安慰他说:儿子既然这样了,你着急也没有!还是好好养自己的身体!他忧心地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当我坐上车时,他呆立在车门外,愣愣地看着我。
车开上了大路,我回过头去瞧,他依然呆立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像鲁迅《故乡》里的闰土。
到今年7月底,我再次将所有的文稿都梳理了一遍,回头再看看,看到最后,觉得还有些许欠缺。我决定就以浏阳为代表,来看看城乡养老事业的发展现状。浏阳居于内陆地区,浏阳养老事业的现状,应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采访倒是很顺利,就浏阳当下的老人生活现状及所作的种种努力,与几位基层民政工作者进行了探讨。由此跳出个体老人的命运,来看待当下整体老年人的生存现状,我的心渐渐凝重。基层民政工作者,一直奔走在广阔的城市及乡野,为那么多老人送去了温暖及关怀。但仅仅这些温暖,又怎令普天下的老人,生活平稳身体康健内心平和呢?想想我一路走来,那些在人生风雨中飘摇孤独甚至挣扎的老父老母,我自是坐卧不宁!
恰在此时,友人向我推荐蕾秋·乔伊斯的《一个人的朝圣》,我顺手拿起来就读,一读就被深深打动了。哈罗德,一个已经退休了的65岁老人,“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在接到好友奎妮·轩尼斯身患癌症即将离世的消息之后,哈罗德终于做出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决定,用走路的方式去激励奎妮·轩尼斯活下去的勇气。
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显得暗淡无光。然而每个人的生活又是如此独特,每个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在追寻自己的圣地。1个人,87天,627英里——哈罗德穿越时光隧道的朝圣之路,是如此打动人心: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会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
回望从2013年年底起,快两年的时间里,我一次次走近不同的老人,一次次忧心于老人们人生际遇的曲折及晚景的悲凉,一次次感动于老人们生命的顽强及积极向上!他们为儿女为这个世界几乎奉献了毕生的精力,他们即将走向人生旅程的终点!他们对社会对子女没有抱怨,也无从抱怨!他们都只是普通的老人,在某种意义上又都是我要找的廖婆婆,也如哈罗德般卑微如飞扬的尘埃,但与他们相遇,走进他们的内心,便会得到纷纭的人生启示,包括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我想,我走向老人之路,也是朝圣之路。曾让我心力憔悴,也曾让我感慨万千,还曾让我欢欣鼓舞。终于,我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