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还记得上回,是十月,回了一趟故乡。人还在路上,父亲已经打来几个电话说想念,从前绝口不提情感的他,是因为年岁渐老,而变成另外模样了么?
我不要他们老,老人永远不要老。
父亲远远地来路口迎接。那日满城桂香浓烈。我对父亲说,你真是浪漫得很呢。我挽起父亲的手,父亲躲开去拿行李。我仍然挽起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拖着行李,我们肩并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记得,很多年前,也是满城桂花的时节,有个恋慕的男孩站在楼底,手捧一大束桂花,等你的下楼表白心迹。见你下楼,他也不好意思讲什么,跑开了,桂花香气却浮在空气中,你闻到了,露出陶醉一笑。
我记得那个笑容。
这个时节,母亲常常会拿一张干净的床单,在院子的桂树底下铺开,风烈吹下的桂花,母亲收在一个簸箕,再装在玻璃瓶,用蜂蜜密闭它,封存半个月左右,便成为一坛桂花酱。每逢年关,母亲为年关准备的美食就有桂花冻米糖,香甜酥脆。
除了桂花酱,也还有野花蜜。小时候跑到山间,逢野山茶花盛开之时,我若见了那茶花,定要临近拔根草,当作吸管,探一口野茶花之蜜。那一种浓香的花蜜,是少时最常见的饮料。
那些片段是我曾经记得许多许多的童年往事一部分。关于那山那水那人。当我长大后离开故乡,我发现已经越来越记不住那些往事,也记不住那山那水那些人了。
所以每一次回到故乡,我都要去绕着故乡走一走——摸一摸稻田,坐一会田垠,看一看出生时的老房子,到母校转一转,去集市买菜,拜访长辈,喝月夜里支在街角的薄荷菊花茶,走一走从前走过的路,或者去到更远的地方,往深处走,拜访森林,看天看云,也看山看水,哇,傍晚看见还有灿烂的晚霞……
每一眼都肉乎乎的关乎深情,与任何一次远处旅行都不一样——路上会有一些熟悉的幼年时的片段,一迭一迭的浪涌来,跳跃在浪之上是永在的亲切、连肉与灵魂的归属感。
可是也发现故乡的许多地方是新的、陌生的,仿佛你生活在别处,从来不曾遇见过它们,并且连人你认识的越来越少——老去的你熟悉的他们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们再也不回来。而幼孩以及那些初长的少年甚至是新妇们,你仿佛一个初入者,他们只是笑问你从何处来。
我成为故乡的外乡人。
是的,这尴尬的外乡人。故乡的外乡人。一个从南方迁徙到了北方的外乡人。
心里不愿意,身体却说了实话。每一次从北往南走,回到故乡,一路是砰砰跳,每个细胞醒来,每个细胞都告诉你,快看.是故乡,要到达故乡了。砰砰跳啊,砰砰跳。而从南往北走,回到北京平,心里是安静的,就像出了一趟门要回家了一样,即是回自己家,回那个窝,你是适然的放松的安安静静。
这种变化,是在北京平居住后的第十年。这种变化意味着一个可怕的转变,你越来越是北京平的主人,而成为故乡的客人。
可你知道,你的一部分永远在这里。
你那些曾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你性格中温柔的部分。你不那么无知,知道粮食的由来,你可以怎样把贫穷的日子过到底,并能从中体会到快乐。你重复其中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播种、照看、收获,就像农民热爱自己的庄稼。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就会有一阵风为你解脱。那是故乡的风。
我说,故乡的原野,无论你走多远,你都要回到这里。
即便城市中拥挤忙碌的生活把故乡忘记了,可是梦境中常常会出现那些路径,山峦与田野,还有年少时没有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