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锦缨
那一年,蒋妹29岁,命运让她的公务员丈夫成了盲人,两个孩子还未长大。她还给命运一串令人震撼的数字,34年,将两个孩子培育成公务员,为盲人丈夫念读1000多万字,誊抄文稿600余万字,帮助他出版11本专著。
2016年1月15日,他们的儿子曾洪波,湘潭大学硕士研究生,向本刊特约记者讲述他的父母亲那天地间超凡念响的爱!
带着盲人丈夫旅游
1981年12月12日,那年我六岁。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我们家的命运:在湖南邵阳市新宁县法院工作的父亲带着4名干警去县人民医院体检时,遭遇一个腰缠炸药的歹徒挟持一名收费员行凶,父亲挺身而出将歹徒扑倒在地。而亡命歹徒却拉响了炸药,一声巨响,歹徒与收费员当场身亡,而父亲也倒在了血泊之中。父亲时年33岁,1972年毕业于邵阳师专,是新宁县法院唯一的大学生。而一声巨响之后,他的人生毁了。
第二天,我在医院看到父亲全身都缠着白纱布,一动也不动,我很害怕,小心嘀咕:“爸爸怎么了,会不会死啊!”从没骂过我的母亲大声呵斥:“你爸爸不会死!”
蒋妹为丈夫抄誊抄的稿件
母亲叫蒋妹,时年29岁,身材娇小,师范毕业后在新宁县解放完小担任数学老师。那些日子母亲的精神高度紧张,如临大敌。她时时都守在父亲的身边,不愿意离开半步,她握住父亲的手边哭边说。
我不知道父亲是被母亲的痴情感动还是生命力的顽强,他在病床上休克了三天三夜后终于睁开双眼,结果什么也看不见,情绪非常激动不愿再配合治疗。母亲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想将父亲从新宁转到长沙附二医院,但医生表示无能为力。母亲还不死心,又将父亲带到北京同仁医院,结果还是一样:因为父亲受伤严重,双瞳都已被摘除,没有任何复明的可能!
辗转两个月后,母亲灰心丧气地把父亲接回了家。由于在治疗时医院给父亲服用了大量的激素药物,以致他的脸虚肿得像个瓜瓤。
黑暗的恐惧感和失落感常常让父亲烦躁不已,他时常故意辱骂母亲,说她是坏女人,为什么要救他在这个世间活受罪。
父亲出院后食量也变得惊人,一餐就能吃10个馒头、一斤猪肉。那时父母亲的总工资只有80元左右,虽然出事后,法院给了父亲1000元的营养补助。但家里不仅要养活两个孩子,还要承担很多的医药费,经济十分拮据。
一天晚上,母亲正在灯下批改作业,父亲自己慢慢站起来,摸索着想去喝水,一不小心碰到凳子摔倒在地。母亲见了忙跑过去把父亲给扶起来。没想到父亲顺便从地上摸起一根我玩耍过的棍子,一阵乱挥,将电灯泡打得玻璃碴四溅……我被吓坏了,在黑暗中动也不敢动。后来,我又听到棍子似乎落在肉体上的声音,还有母亲强忍的闷哼声,心里充满了恐惧。
蒋妹为丈夫读书
半晌后,母亲才摸索着点亮了蜡烛。可父亲却不依不饶:“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过够了!”平时温柔的母亲这下火了:“你是个男人吗?看看小波和小燕,看看我,这就是家!只要你在,家就在!”
“可我什么也看不见,整天无所事事,完全就是废人!”父亲声音渐弱。“我不管,虽然你看不见,但你还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能倒,我做你的眼,我帮你一起顶着!”
母亲如是说,也是如是做。时值严冬,父亲经常感冒许久不好,最后变成肺炎。母亲急了,从邻居那里借来板车,拖着父亲去五里外的医院,半路碰到一个陡坡上不去,妈妈便使出全身的劲往上拉,快到一半时,妈妈再也坚持不住。转眼间,板车飞速下滑,把来不及解绳子的母亲拖出好几十米远,母亲的手和腿全都血肉模糊……最后在路人的帮助下,才将父亲拖到了医院。
回家后,母亲听从医生的意见,尽量让父亲保持温暖。在寒冷的冬夜,母亲经常把父亲的脚焐在怀里,用自身的体温为他添温增热。
她暗暗起誓:要做丈夫第三只眼,凭自己的努力给丈夫铸造出一轮太阳,重燃生命之光。
——摘自《一个女人的调动》
1985年,母亲调到新宁县政法委工作。每逢周末,母亲便牵着父亲的手,到外面转转,向父亲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母亲不仅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还成了丈夫的第三只“眼睛”。
渐渐地,父亲努力学着生活自理,于是经常在母亲上班后,摸索着下楼出去转转。一次母亲下班做好晚饭后,父亲还没回家,母亲便带着我和妹妹四处寻找。直到晚上十点多,我们才在离家不远处找到了蜷缩在一隅的父亲。其实,他也听到了我们呼叫的声音,但他没有回答我们,只是无助而孤单的沉默在一片黑暗中。这让母亲更加心疼,她要帮助父亲走出那片黑暗的沼泽。
父亲之前曾是法院的一支笔,很多领导的典型报道和讲话稿都出自他之手,对文学颇有一定造诣。自从双眼失明后,他没上班,整天赋闲在家。母亲建议,是不是可以在家里进行写作,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可以充实自己。母亲的建议得到了父亲的响应。
很快,母亲买来文稿纸,鼓励父亲写文章。可父亲什么也看不到,喉部受损吐词也不清晰,他只能摸索着写,往往一张稿纸里写不了几个字,还歪歪斜斜的不成样。母亲无法辨认。为了让父亲能写得工整一些,母亲又从市场上买来一块塑料薄板,并在薄板上精心割出均匀相等的横格来,让父亲写字时就摸着格子写。
可即便如此,父亲写出来的字还是像“天书”,常常叠在一起。经过3个多月的磨炼,母亲终于看懂了父亲写的“天书”。从此,除了上班,带孩子、干家务之外,母亲又多了一项工作,誊写父亲写的“天书”。父亲每写好一篇文章,母亲就誊抄两份,一份留底,一份向外发稿,常常忙到夜深。
为了激发父亲的创作灵感,丰富父亲的知识面,与时代沟通,母亲又主动承担起替父亲读书念报的任务。30多年来,母亲给父亲念读的各种作品、报刊、文章、教材达1000多万字。在我看来,母亲一直都坚强而执著。她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管教我和妹妹。
1992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新宁县一中,成为一名寄宿生。10月2日,我没有回家。吃完饭,我正在教室里自习,母亲突然领着父亲来学校看我。父亲大声地在教室外面叫着我的名字。我急忙跑出去,非常尴尬地把他们往外推:“你们为什么来了?”
母亲温和地笑着:“你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你爸爸想你了,我便带他来看看你!”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以为母亲带着一个盲人父亲来看我,是出我的丑,我只想他们快点离开,别让同学们笑话。上自习前,班主任走过来问我:“曾洪波,刚才是你爸妈来看你了吗,怎么就走了?”
我红着脸正欲回答,同学们却哄堂大笑,那一刻,虚荣心在我内心爆发,固执地认为他给我带来了耻辱,让我遭受别人的嘲笑与白眼。
几天后放月假回家,我小心质问母亲为什么要带父亲去学校,导致所有的同学都笑话我。我语气透露着不屑与狂妄。
母亲怒了,温柔女人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甩给我一个巴掌:“他是你的父亲,他是个英雄,就算所有的人看不起他,但作为他的儿子,你应该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母亲在我面前流泪。转身,我又看到父亲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然后,父亲平静地说:“你怎么因为这点事打儿子呢,做饭去吧!”父亲的话,让我内疚,但我敏感而自卑地选择了沉默。那以后我的父母再也没有到过我的学校。至今我都为我当年的行为羞愧不已。
1993年,父亲在母亲的帮助下,根据母亲为原型创作并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个女人的调动》。当母亲拿到样本给父亲,父亲将书移到鼻下,陶醉地闻了又闻,欣喜不已,然后深情地对母亲说:“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从没想到过我瞎了眼之后,还能出书!你就是我的眼!”之后,父亲见诸各种报刊的作品越来越多,并接连不断地获得全国性的大奖。“盲人作家”的名气越传越远。
我不怕黑暗、不怕跌倒,但我怕没有你。32年的相濡以沫,带着我跋涉光明。
——摘自《跋涉光明》
而我,加倍努力,用别人难以企及的好成绩来回报我多苦多难的父母亲。1995年,我接到湖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写作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昏暗的灯光下,两个孱弱的身影那样依偎着默契着。1996年,他又在母亲的帮助下,完成了第一本诗集《铸造太阳》!
而母亲在家庭的重压之下,身体也越来越虚弱。1997年春节刚过,母亲在给父亲念报纸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声带越来越嘶哑,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到最后都说不出话来了。父亲也听出了母亲的异常,便催促母亲去检查。母亲犹豫着:“也许是感冒了,过几天就好。再说,我去了你怎么办呢?”
父亲急了,他心疼母亲,于是打电话叫来了舅舅,逼着母亲去医院。没想到检查的情况很糟糕,母亲的声带里长了个“瘤”,必须去长沙的大医院做手术。
3月19日,父亲让舅舅带着母亲来到长沙湘雅医院做手术,并让我在课余时间去看母亲。
母亲手术很顺利,但医生一再嘱咐:住院期间一定要噤声10天,不然有病变的可能。住院的第六天,母亲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便提前出院。
回家的第二天,她又给父亲读书了。父亲听在耳中,疼在心里,他不让母亲再读下去,还摸索着给母亲熬蜂蜜红糖水,让她润喉咙。由于当时没有休息好,母亲的声带受到很大的影响,一直只能轻声细语。
1999年7月,我大学毕业,母亲本意要我报考研究生,但我想早些分担家里的压力,坚持回家考上了公务员。2003年,在父母的鼓励下,我又考上了湘潭大学法律专业的研究生,后又作为“三高”人才安排到新宁县高桥镇任人大主席。上任那天,父亲很高兴,我陪他喝了很多的酒。我向父亲诉说着当年自己多么不懂事,虚荣地在意别人的眼光。父亲沉默不语,但他的脸上始终都挂着笑:“这些年,辛苦你妈妈了!她是我的第三只眼,这么多年带着我跋涉光明,以后,你们要帮我好好照顾她!”我点点头。
2004年,妹妹蒋红燕大学毕业后也成为司法局的宣传干部。2008年,我与在妇幼保健院工作的谭俊结婚,第二年便生了儿子。2009年10月,我们因去哪里旅游而发生争吵;谭俊委屈地坐在家里哭了起来。父亲火了,给了我一巴掌,大声责骂我:男人要懂得心疼女人,因为她是把一生给你的人!我顿时醒悟,也看到一旁母亲的眼里闪烁着害羞的幸福……
在母亲的帮助下,父亲由一个自暴自弃的人成为全国首个盲人国家一级作家,被评为全国自强模范,出版了《人生在世》、《跋涉光明》、《天平至上》等11本专著。父亲给我的是一种坚强,而母亲给我的是一种伟大忘我的包容。
2015年5月,我们家被评为了全国“最美家庭。”母亲去北京参加了表彰大会回来那天,我开车带着父亲去接她。听母亲描绘北京的奇迹,父亲脸上露出羡慕而又向往的表情。我和妹妹商量,出资让母亲带父亲去北京看看。但父亲怕花我们的钱,没有同意。
2015年12月,父亲经过三年创作的散文集《梅柳村庄》,由盲人出版社出版,首批三万册抢购一空,反响非常的好。出版社进行了第二次印刷。这次我下决心,先和母亲沟通后再瞒着父亲,把他们送上去北京的飞机。
2016年1月12日,他们从北京回来,父亲声情并茂地给我讲述北京的天安门是如何的雄伟、长城是如何的巍峨、故宫是如何的神秘、鸟巢是如何的梦幻。我似懂非懂,便问他:“你真都看到了吗?”
父亲答非所问:“我看到的和你妈妈看到的都一样!”我沉默不语。但我看到两只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这是一种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永恒不变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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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 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