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
摘 要:李陵是汉武帝时期的一名武将,他由于战场失利、被迫投降匈奴,所以成为历史上颇受争议的人物。无论在史学上还是文学上,自汉以来,人们对他评价的态度一直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他是降臣,不断贬低他;也有人认为他是英雄,始终保持着一颗爱国忠君的赤子之心。尤其是在历年来的正史中,最多做到的就是客观地描述他投降这一事实。但是在敦煌石窟发现的李陵变文中,人们却发现了当时的民间文学——俗文学,给予了李陵英雄的称谓。尽管这是一种非正统的英雄观,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人们对明君圣主的期待。
关键词:李陵 变文 英雄观 悲剧性
在敦煌石窟中所发现的大量文书里面,最重要的应该算是“变文”了。这个发现使我们对于中国文学史的讨论,面目为之一新。所以我们可想而知,“变文”的发现意义重大。“最早将这个重要的文体,‘变文发表出来的,是罗振玉先生。他在《敦煌零拾》里,翻印着《佛曲三种》。罗氏把‘佛曲作为宋代‘说经的先驱,这是很对的。可惜他并没有发现其他‘非说经的‘变文,所以,不知道‘变文并也是‘小说和‘说史的先驱。”①
一、变文是佛教世俗化的产物
佛教从印度在东汉传入中国后,讲经说法,即已开始。大乘佛教讲究普度众生,为使没有宗教需求的人接受佛法,已信奉佛教的人巩固信仰。僧人们一直在为弘扬佛法不懈努力,至中晚唐时期出家信众自然也就成了世俗佛教信仰的积极推动者。但是,在世界三大宗教中,佛教的义理最为深奥繁复,领悟起来很不容易。为吸引更多信众,中晚唐时期的僧人们便致力于将正规的讲经说法艺术化、通俗化、大众化,发展出了全新的化俗讲经方式——讲唱活动。这样以便在群众喜闻乐见的前提下,将佛教教义灌输给他们,令听众闻之于耳,会之于心,起到谨严佛经难以起到的极大的教化作用。于是,俗讲随之产生。从演出内容上看,转变所铺陈的既可以是佛经故事,也可以是民间传说、历史故事,或当时当地的人物事件。
“变文是佛教世俗化的产物。如此多的佛教俗讲与变文资料留存于敦煌,绝非偶然,它是以敦煌佛教突出的世俗化特色为又一大前提。敦煌佛教的世俗化特色是一开始就注定的。”②的确,佛教在当时起着聚拢民心、维持社会稳定的作用。其蓬勃的开窟造佛唯一具体表现,它要求大量世俗之人参与其中;而且黎民百姓出资修建占大多数,如107窟。人们于此寻找精神寄托,奴婢“愿舍贱从良”。而敦煌作为国际化大都市,往来于此的客商对于佛教,更多的是祈求庇佑;对佛教义理的关注倒是其次。因此,发展于此的变文也应当是佛教世俗化的产物。
二、李陵变文中的非正统英雄观
(一)正统的英雄观
英雄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英雄观作为人们对英雄看法和态度的总和,源于英雄人物的实践活动,以英雄的概念为核心,表现在从实际鼓励到哲学思辨等多个层面,并因时代、民族、文化、个人的不同而有差异。对于英雄,人们往往会寄予他们匡主济民,成就霸业的希望。于是乎,拨乱反正、尊王攘夷的王霸精神得到弘扬。汉魏之际,天下纷扰,群雄逐鹿,以武力重整纲纪,统一天下,平息战乱,则是成英雄之功业;天下安定之际,治国安邦,强国富民,德教化育,从而臻于太平,便是隆圣人之大道。英雄就是怀救世拯民之心,担拨乱反正之任,体俱聪明胆力、文武兼备的人,这当是其时英雄观最为核心的部分,也是当时英雄人物卓尔不群,特然独立,为天下所重的根本原因所在。这是汉魏之际流行的英雄观。
如此看来,在正统英雄观里,李陵真的算不上是一名英雄豪杰。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年)出军三万余人,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统率,在天山东麓与匈奴右贤王战斗,双方各有胜败。李陵率五千步卒由居延北进,被匈奴主力部队包围,后援不到,李陵被困投降了匈奴。李陵的全家也因此被杀。这样一个连累全族的人,在当时的正史中,断不会把他作为一个英雄人物来歌颂的。相反的,有的却是不断贬低,嘲笑其不忠不孝。李陵事件,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不及三百字的记载中。最后一段太史公自序,只是高度评价李广的品德,寄予了太史公他自己的无限景仰;而对于李陵投降这一事件,他没有做任何带感情色彩的评价,既不颂扬、也不贬低,也许这也正符合司马迁自己的人物性格。司马迁写史,集一身浩然正气,不虚美、不隐恶,实事求是,如实记载。于是,在《史记·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李陵事件就区区几百字一笔带过。其实,司马迁当时也是很纠结的。因为他是相信李陵的,但是自己写史,绝对不能为他辩解什么,也更不能歌颂他;只因这一切与正统的英雄观所不相融合,因而他只能不带丝毫情绪地进行客观描述。
史书记载李陵最详细的是班固的《汉书·李广苏建传》后面附的李陵和苏武传,李陵传中介绍了李陵的家世和经历,以较多的篇幅较生动地记述了天汉二年的战事及李陵降虏的全过程,直至李陵不愿再次受辱而不回来卒于匈奴。为宣传爱国忠君的需要,几千年来,社会对苏武倾注了热情的赞美和敬意,而对李陵则予以较多的贬斥、责难。尤其是在《汉书》中,苏武与李陵二人形成强烈的反差,有明显的扬武贬陵的趋势。也是,相对于忠君爱国的民族英雄苏武来说,李陵自己也自愧不如。“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通于天。因泣下沾襟,与武决去。”③班固作《汉书》就是为了继承与宣扬“汉德”,而且当时已经是东汉了,社会发展远不如西汉那么强盛,所以此时更需要弘扬正统的英雄观,大力歌颂苏武而贬低李陵。其实,李陵也没什么错,只是他的投降这一举动与正统不相符合罢了。
(二)非正统的英雄观
尽管这么些年来,社会对李陵给予了较多的责备与贬低;但唐代的《李陵变文》(以下简称《变文》)却是一个例外,全文着重描写了汉军战斗的勇敢和气势,绘声绘影描绘了李陵兵败投降的全过程。事件经过与《汉书》大致相同,人物安排,环境渲染、作者态度却与《汉书》大相径庭。该变文今存写卷一件,编号为北图新0866,首残尾全,题目是依据内容补拟的。它主要讲述的是李陵孤兵作战时,由于陷入了匈奴的包围而不得不投降,继而全家受到汉武帝迫害之事。由于变文是佛教世俗化的产物,所以带有一定的民间属性,且较少受当时统治者思想的影响,故而能够给我们呈现出一个不一样的李陵英雄人物形象。
世俗变文中的李陵是地道的民间英雄,他有着明间英雄观笼罩下的许多非正统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手段,他的英雄事迹与正史上光芒四射的君主形成鲜明的对比。“变文突破正史和上流社会所确立的意义、观念上的束缚,表现、塑造着合乎自己的,即民间标准的英雄。”④与《汉将王陵变文》一样,《李陵变文》也多用对比手法。变文在刻画人物形象、描写人物心理方面都进行了较好的表达,且通过多方面的对比:如汉武帝与李陵、单于与汉武帝、李陵的母亲与汉武帝,等等。尤其是它把李陵与汉武帝作为对立面来描写,将前者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感情细腻、有勇有谋的大英雄,从而突出后者的残忍多疑、刻薄寡恩。这也就彻底颠覆了由《汉书》所确立的对李陵的正统评价,班固在《汉书》中是把李陵和苏武作为对立人物加以评判的,说前者“遂亡其宗,哀哉”,论后者则是“志士仁人”“不辱君命”。⑤因此,变文反映的是民间的立场与声音。
本来,作为一个降臣,李陵的英雄形象无疑会在读者的心目中大打折扣。但是,通过作者的叙述以及讲唱者的喧唱,读者肯定会对李陵的遭遇产生同情之心,进而也会认同他的英雄地位。变文讲到单于放火来烧李陵时,他命令部下烧却自家前头草,以火止火显示的是李陵的智。然而当叛徒管敢向单于泄露李陵“箭尽弓折,粮用俱尽”的绝境情况后,“管敢启:‘陛下!李陵兵马,箭弓尽折,粮用俱无,去此绝近,大王何不收取?单于见管敢投来,大笑呵呵。唤言左右日:‘更行二三百里,李陵自伏作奴。”⑥尽管如此,李陵还是毫不畏惧地坚持以五千兵众对抗匈奴的十万大兵,这表明了李陵的勇。对此,讲唱者深情地唱道:
传闻汉将昔时蒙陈(尘),惯在长城多苦辛。三十万军犹怕死,况当陵有五千□(人)。军中有事须成援,数将同行不同战。……其时将军遭洛薄,在后遗兵我遣收。卧毡若重从抛却,轻时任意留。逢水且须和,逢冰莫使咽人喉。隔是虏庭须决命,相杀无过死即休。国中圣主何年见?堂上慈母拜未由!今朝死在胡天雁,万里来飞向霸头。⑦
其中,前三句唱词讲的是汉高祖以三十万大军战匈奴冒顿单于事。作者用它作为对比,突出了李陵的困境,实际上也暗示出汉武帝军事指挥的无能才是李陵身陷绝境的根本成因。然而此时的李陵,仍然想方设法要解脱困境,以便报答国君和慈母,做到忠孝两全。《李陵变文》在曲折特异的情节中突出了特异性的人物性格,通过作者的想象和虚构,塑造了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的李陵,体现了中国俗文学叙事作品民族传统的可贵之处。如战斗失败决定生死命运的关头,《变文》写道:“夜深以后,陵自出来,唤左右曰:‘吾今不死者,非壮士耳!”⑧以下的大段对话,是李陵与部下反复商讨。军士劝降理由很多,但兵尽粮绝是最严酷的现实。万般无奈之下,李陵痛苦地决定投降。
其实,李陵的诈降是另有图谋。变文云:“须运不策之谋,非常之计,先降后出,斩虏朝天,帝侧(测)陵情,当不信?……李陵弓矢俱无,勒辔便走,凶(胸)望汉国号(啕)大哭。赤目明心,誓指山何(河),不辜汉家明主。”⑨这些细节的描写,突出了李陵走投无路的绝望以及绝望时的极度痛苦,与后文汉武帝的薄情、蛮横无理、冷酷残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陵闻老母被君诛,叫苦号而气咽。双泪交流若愉(欲)终,肝肠寸寸如刀切。使人泣泪相扶得,沙塞遣出肠中血。良久提撕始得苏,南望汉国悲号曰……”⑩所以,变文作者在李陵身上寄予了满满的同情与惋惜。变文对他的英勇事迹进行了热烈的歌颂,充分肯定了他的忠君爱国之心。因此,在这里其实是舍弃了正统的英雄观,创造出符合民间百姓心目中的李陵英雄人物形象。
三、非正统英雄观的实质是对明君圣主的期待
《李陵变文》以韵散结合的方式完美呈现了李陵的悲剧性。首先变文里描述的战场是十分艰辛的,其次在李陵拼尽全力之后还是不得不选择投降,其结果是悲痛无奈的。最后原本无论是李陵自身的悲剧还是全家的悲剧,都是有避免的可能性,但最终因为被人陷害使全家被诛还牵连了为其辩解的史官司马迁。从这些角度上来看,《李陵变文》确实是一个悲剧性的故事。自古以来,敦煌作为古代的边关之地,在各个朝代衰微之时,时常面临被异邦侵占的局面。因而当地百姓往往产生回归故园之情,也期待着明君圣主的出现,带领他们回归故国。
尤其是在唐朝,安史之乱不仅仅是唐朝由盛转危的分水岭,也对敦煌这个偏远之地产生了影响。安史之乱发生后,河西走廊被吐蕃占领十年;后在张议潮的率领下,才起兵赶走了吐蕃。其实,晚唐之所以重视李陵故事,是因为藩镇与中央政府对立冲突的矛盾依然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晚唐之士多将矛头对准天子,从而为李陵喊冤的呼声渐高,自有特殊的时代原因。一方面,对盛世缅怀与反思为晚唐咏叹不息的主旋律;天子穷兵黩武、重用番将、开疆拓土,终酿成安史之乱;藩镇祸烈,大厦将倾,成为痛定思痛的共同主题。另一方面,自宦官弑宪宗、拥穆宗以来,中兴无望,朝政日非,皇帝更替频繁,皇帝充当傀儡,“外朝士大夫党派乃内廷阉寺党派之应声虫,或附属品”{11}。相比之下,对李陵同情、凭吊反而越发彰显;因为人们需要一个英雄来拯救他们,使他们脱离水深火热的困境。
产生于敦煌地区的《李陵变文》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现象,可以说是当时敦煌人在家国衰微,家园濒毁时伤今吊古,附会古代历史故事,取其主要情节而灌入当时家国之思的产物。但是不管怎样,变文都为我们树立了一个非正统英雄观下的英雄形象。因为,李陵孤军奋战到最后一刻,实在别无他法才选择诈降。他希望汉武帝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惜的是,皇帝根本不懂他的一片赤诚心;反而听信了公孙敖的谗言而对李陵全家诛杀殆尽,并且还连累了司马迁,实在是君主有负于臣下。对此,有唱词说:
新妇被法启尊婆:“枉法严刑知何奈!君主受佞无披诉,生死今朝一任他。呼唤上天无可恋,妾共老母同灾变。君在单于应不知,与君地下同相见。”{12}
李陵妻子的这段哭诉,说明她理解丈夫的所作所为。这一对比,更显示出了汉武帝的残酷无情。在汉武帝听信谗言之后,变文是这样描写他的行为:“武帝闻之,忽然大怒,遂掩(阉)司马迁,并族陵老母妻子于马市头伏法。血流满地,枉法陵母,日月无光,树枝摧折。”{13}君王横行之残酷,亲人死别之巨痛,无罪被株连之冤屈体现得淋漓尽致。所以在变文中,作者对李陵这一悲剧人物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并且上升到了李陵在民间百姓心目中是一个伟大英雄的地位。实际上,变文作者之所以这样处理,其实背后是对明君圣主的期待。一方面,汉武帝的做法实在是刻薄寡恩;另一方面,唐五代时期边疆战事大增。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明君圣主的出现来解决。因此,在李陵变文非正统英雄观下,隐藏的是对明君圣主的期待这一主题。
结语
《李陵变文》中的李陵形象,与《史记》《汉书》中所描写的有较大差异。主要是《史记》与《汉书》是正史,而李陵作为一名降臣,自然是不可能成为英雄人物来被他们歌颂。《史记·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只有区区几百字提及李陵投降这一事实,却花了大量笔墨在刻画他的祖父李广。到了《汉书·李广苏建传》中,字数虽然明显增多,可是却通过苏武与李陵的对比,从侧面贬低了李陵。但是在敦煌变文中,作者通过对战争场面的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以及对李陵这一人物悲剧性的描述,从而给予了他较高的同情。因此李陵成为当地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敦煌地区人民面临吐蕃侵扰之困境。的确,变文中反映的是非正统的英雄观,即民间百姓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李陵就是一个很好的代表。可是在这一现象的背后,实质是百姓对明君圣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