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欣
摘 要:鲁迅认为要解放妇女就要解放社会,因此他首先提出“节烈”问题。他还认为要解放妇女,首先要让她们成为“娜拉”,有觉醒的思想与出走的勇气,但更重要的是解决经济独立的问题。同时还需要恢复她们的“妻性”。虽然鲁迅是站在启蒙视野下阐述自己的妇女观,但他的“男性中心”意识在具体行动上还是会与“解放女性”思想有所矛盾。
关键词:鲁迅 妇女观 解放社会 解放女性 矛盾
鲁迅的“立人”思想,决定其关注的焦点在人的生存与发展上,尤其是在妇女的生存与发展问题上。鲁迅的一生都致力于妇女的解放,从他的第一篇白话论文《我之节烈观》开始,直至他逝世前一个月写下的《女吊》,都透露出他对妇女问题的关心与着急。
鲁迅的妇女观是进步的、前卫的,同时也是深刻的。他敢于打破千年来历史与传统强加给人们的枷锁,把妇女提到与自己相互平等的位置上来,为妇女鸣不平,为妇女争取权利,为妇女争取该有的地位。他对“节烈”的多重考问无疑给千百年来的中国男权社会投下一颗重磅的舆论炸弹。之后所发表的《坚壁清野主义》《娜拉走后怎样》和《寡妇主义》等文章,都成了当时解放妇女的有力奠基石。但是,鲁迅毕竟是作为男人而存在,所以他必定受中国的男权思想影响。因此,虽然他是站在启蒙视野下阐述自己的妇女观,并且呼吁解放妇女,但他的“男性中心”意识还是会在具体行动上隐约透露出来。
一、解放社会
鲁迅提出,要解放妇女,就要解放社会,“总之,社会不改良,‘收起来便无用,以‘收起来为改良社会的手段,是坐了津浦车往奉天”①。其实,解放社会就是等于解放妇女的生存处境,那些“与女性的生存直接和间接相关的客观物质环境和社会文化条件,包括政治体制、思想意识形态、历史文化传统、社会习俗各个方面”②。鲁迅清楚地知道上述的各个方面对女性的生存和发展所构成的威胁与压迫。所以,他希望透析妇女的生存处境,以唤醒多年来沉醉在男权社会里的大众,达到批判男权社会的目的,从而打出解放妇女的口号。
鲁迅首先提出的是“节烈”问题。自古以来,表彰“节烈”是一桩好事。可是鲁迅在这桩“好事”里看出了一些诡异的门道——“节烈”的不是社会上的全体人,而仅仅是女子。更加可恶的是,这种表彰“节烈”是“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③。把所有的责任和义务通通都往妇女身上推,而男人就活得潇洒了。男人要求女人不人道地“节烈”,却放宽自己很人道地“三妻四妾”。
同时,鲁迅也尖锐地提出质疑,女性面对这种“被吃”,何以显得毫无怨言并且小心翼翼地遵循着?因为“妇者服也”。在鲁迅看来,这些教条都是模模糊糊地传下来的,没有什么必然的道理,只为“挤死不合意的人”——那些弱者。妇女话语权的丧失,是男权社会和畸形道德的产物。男人的不自信,导致他们只好通过控制妇女来寻求自身的慰藉以重振雄风。于是,妇女便成了权利博弈之间的牺牲品,女性最终沦为了男性的附庸。
男人的不自信源于远古的母系社会,那时的孩子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生理上的结构决定了女性在自然受孕的情况下所怀的孩子其母必定是自己,但是男性却不能确定该孩子的父亲必定是自己。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以及确立自身的父亲身份,男性将一系列禁锢妇女的枷锁,利用自身权利的优势,以变相的方式潜移默化地放在妇女身上,美其名曰建立专偶制家庭。但实际,专偶制家庭是“建立在丈夫的统治之上的,其明显的目的就是生育有确凿无疑的生父的子女,而确定这种生父之所以必要,是以为子女将来要以亲生的继承人的资格继承他们父亲的财产。”④而后,这种专偶制就逐渐变相为中国社会的“节烈”“三从四德”以及“男尊女卑”等禁锢妇女的道德观念。男权社会用表彰“节烈”、树立“贞节牌坊”和宣扬《女诫》等糖衣炮弹手段,将女性犹如青蛙般放置在充满“蜜糖”的温水里加热,最终死在了男权之手上。在社会上,男人成了拥有权力的话语者,当男人自己被别人“吃”了,他会选择去“吃”弱者——女人。鲁迅早已洞悉这一切,他明确地指出了妇女的生存处境以及她们话语权利的丧失,“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者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⑤
“弱者本位”的思想令鲁迅更深刻地思考男女平等,他致力于为女性平反,替她们除去“祸水”之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男人总喜欢把国难、失败归咎于女人,从不反思自身。自古以来,男人出去寻欢,被称为“风流”,女人稍与丈夫以外的男性交往,便是“淫妇”。男权社会的双重标准,令鲁迅感受到女性所受的不公正对待。他为此发声,“其实那不是女人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的头上。西汉末年,女人的‘坠马髻‘愁眉啼妆,也说是亡国之兆。其实亡汉何尝是女人!”⑥鲁迅诉说的都是妇女的血泪史,每字每句都在为妇女喊冤鸣不平,这种不公正的对待由来已久,扎根已深,鲁迅希望全社会都清醒过来,男性的优越与女性的低等都是男权社会所造。男性与女性是相互平等的,在他们身上的责任和权利也应当是平等的,但现实是强势的一方将弱势的一方压倒,不给予任何正当的理由,便把过错全部推卸到弱势的一方,然后强势的一方便置身事外,还落井下石地将弱势的一方踩在脚下。所以,鲁迅主张解放社会上的妇女观念,打破传统礼教,正视妇女的权利与话语,发扬五四的启蒙思想,将妇女首先看作一个“人”,再把她们看作是一个“女人”来对待。
二、解放妇女
鲁迅认为,要解放妇女,首先要让她们成为“娜拉”,有觉醒的思想与出走的勇气。妇女要自己跳出男权社会的怪圈与束缚,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身处的困境,懂得独立思考,自主地追求解放,而不是被迫解放。所以,女性要高呼“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⑦这才表示“娜拉”已觉醒,她拥有了反抗的勇气和追求自我的决心。因此,鲁迅在纪念刘和珍时,表露出了对已觉醒妇女的一点心声。他说,“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⑧他认为,战斗与反抗是必须的,女性不应该苟安于现在的位置,而应该不断地去解放思想,解放经济,解放自己。
同时,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明确指出,要解放妇女,更重要的是要解决“钱”的问题。只有经济独立了,女性才能脱离依附男性的性质。鲁迅认为,若女性得不到与男性同等的经济权,一切都是空话,只有妇女手上有钱了,她才有“离家出走”的资本。因为鲁迅觉得,“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⑨也许“谈钱”是庸俗了,但对于解放妇女来说,这种庸俗是必须的,也是实际的!传统的思想文化“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只好伸着手向男人要钱,于是男人便成了女人的天,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打破经济权的垄断对于解放妇女来说是必要的。“女人正是通过工作跨越了与男性隔开的大部分距离,只有工作才能保证她的具体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个寄生者,建立在依附上的体系就崩溃了;她和世界之间,再也不需要男性中介。”⑩
鲁迅认为解放妇女还需要恢复她们的“妻性”,包括性、爱和婚姻。在中国,妇女一直扮演着传宗接代的角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更加把妇女当做是一台生产的机器。男性可以因为女性“无后”休妻,她们则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一直以来都处于被动的状态。所以解放妇女就是把妇女应该有的东西还给她们,恢复她们的“妻性”。首先,是要正视妇女的性欲。鲁迅提出,“男人会用‘最科学的学说,使得女人虽无礼教,也能心甘情愿地从一而终,而且深信性欲是‘兽欲,不应当作为恋爱的基本条件”{11}。所以性欲如果放在女性身上,便是一种污秽淫荡的欲望,无论是在心理还是生理上,就连妇女自己也不曾了解自己,因为在中国的妇科医书里,“几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学的构造,他们只将肚子看作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莫名其妙的东西”{12}。中国的传统要求女人成为“圣母”,女性仿佛就是无欲无求的动物,倘若她提出性的要求,那她必定会遭社会道德诟骂。但是,女人首先是一个人,所以她应该有人的权利。食色,性也,性是人的生理需求,男人有性需求,而女人同样也有。其次,鲁迅还认为女性也有追求爱的权利,爱是婚姻的基础,他主张自由恋爱,打破封建婚姻制度。他明确地指出,抹杀爱情与婚姻的是我们那些吃人的封建旧账,无爱情的婚姻是恶果,形式上的夫妇却都全部不相关,因此造就了姘人宿娼、买妻买妾。但鲁迅明白,其中最苦的莫过于女性了,“在女性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13}《伤逝》中的子君便是一个自主追求爱情与婚姻的五四女青年,她高喊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权利干涉我!《离婚》中的爱姑也有了反抗的思想,她有勇气对男权提出挑战,她敢于抛弃自己不想要的婚姻,提出“惊世骇俗”的离婚。也许,子君与爱姑的结局并不美好,但是鲁迅却把自己对女性解放的美好愿望寄托在了她们身上。
三、“男性中心”意识与“解放妇女”思想的矛盾
人无完人,鲁迅在理性上是支持解放妇女的,但是在数千年的封建制度下,鲁迅在感性上也逃脱不了“吃人”与“被吃”的命运。面对妇女问题,不可否认,他是清醒的、清晰的,也是一名勇敢的先驱者。然而现实与理论有一定的差距,虽然他一面支持女性获得经济的独立,但在现实中,他却不让自己的妻子出去工作,这种“男性中心”意识与“解放妇女”思想是相互矛盾的。
关于出去工作的问题,许广平是这样子回忆的:“我私意除了帮助他些琐务之外,自己应当有正当职业,再三设法,将要成功了,但是被他反对了好几次……遇到另外的机会,我又向他提起做事,他说:‘你做事这些薪金,要辛苦一个月,看人家面孔,我两篇文章就收来了,你还是在家里不要出去,帮帮我,让我写文章吧。这样的结论,迫得我好似一个希特拉的‘贤妻,回到家庭,管理厨房和接待客人以及做他的义务副手。”{14}从许广平的话里,她是不喜欢这样子的,甚至语气里有几分明显的抱怨,只是这股怨气不敢向鲁迅发出来。很明显,鲁迅在《伤逝》中是批判子君因为婚后不读书、耽于家务而导致了新女性复归传统女性的旧路的。但是在现实中,他却不让自己的妻子走出去,强制把她留在家里。
说到底,鲁迅毕竟是一个男人,“男性中心”意识还是存在的,即使他理性上知道要批判“男性中心”意识,但在感情上他还是难以割舍。在《伤逝》里,鲁迅寄托在子君身上的是男性对女性的美好愿望,是以男性的身份去要求女性应该达到怎样的标准。也许这个标准是以解放妇女为前提,但是也应该站在妇女的立场上去思考。要经营好一个家庭,单凭女人一己之力是无法完成的,解放妇女的同时,男性的解放也是非常重要的。假如在婚后,家庭所累不是只压在子君身上,涓生也愿意一同承担的话,我相信他们也不至于分道扬镳,使子君在抑郁中死去。鲁迅笔下的涓生,跟他自己一样,生活怎样困顿,也没有想过让妻子出去工作,也只是想把自己的妻子留在家里做家庭主妇,把繁杂琐碎的事情交给她们,而自己就可以出去工作,不为家庭所累。许广平喜欢苏联的女性所拥有的社会地位,在各方面得到真正的平等,不再是家庭里的囚徒和丈夫的豢养者。许广平的想法,以鲁迅那样敏感细腻的心思,不可能不察觉。
如果解放的只有女性,而男性还是遵循着旧有的一套,即使女性如何觉醒,如何反抗,解放女性就永远只是纸上谈兵,难以实现。毕竟社会是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的,一半觉醒了,另一半却不配合,得出来的只会是一大堆的矛盾。鲁迅在多篇文章里提到了关于解放女性时女性自身所存在的问题,也提到了社会历史文化传统所存在的问题,指出了女性应该怎样做,却并没有明确指出男性应该怎样做,只是通过旁敲侧击披着“全社会”的名义说教。鲁迅提出妇女应该经济独立,但却没有提出当妇女获得经济来源的途径以后,男性要为家庭做出怎样的贡献,或分担家庭责任以帮助妇女解放。男性应该怎么做,仿佛是鲁迅一直有意回避的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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