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荷花记
太阳用光线的帚尖挑起三滴露珠
落在两扇荷叶上
荷叶上的露珠滑动
滑向早晨九点,正九点
一朵粉红色的嫩荷花开了
不羞不涩地开在九点
我前面的那人,在九点
按下快门,摄入九点的荷花
我后面的那一位,飞一样消失
消失像一阵疾风
风尾巴留下一句话一一
我赶去明年的此刻此地
等另一朵九点的荷花……
我呆立在荷前与荷相对无言
说什么呢,无言正好
我不能说我的脚变成了藕
把我固定在荷塘前
让我俩一秒一秒相视相守
变丑变老
一生一世
我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叫做战争
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刚被杀死
没留下名字也没有悼词
我来的时候,手术室没有暖气
冬天刚刚开始,而饥饿
早在门外守候,跺着脚听我的哭声
我哭,因为我好像听见上帝
在向我宣布我未来的一生一
经历两场战争,三年的饥荒
十次失去亲人的痛哭
一百零二次考试,一千零一次失望
五十八次被诬陷或被坠物击中
三百八十次抄写检查和思想汇报
七十五次羞辱,从幼稚园开始
到登报批判还装进内部传递的文件
吞下五百斤西式药片和中式汤药
翻过三百座山,六十八次受骗
溺水和车祸以及飞机失事,三选一
活下去的机率三百分之一……
我大声的哭叫,因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看见上帝对我说——
孩子,这些就是你的单程票
不退不换,不附保险……
一千万美金
一匹好马,它站在这里
天也高了,风也轻了,白云飘不动了
修长的躯干,英俊的耳朵
发亮的皮肤,飞扬的鬃毛
最美是它绅士般的宁静
让我伸头触摸它的鼻额
这是在昭苏,天马之乡的马场
山高水长再加上丰沃的草场
马儿什么都知道——
上帝把所有的美德和才华都给了它!
但它一定不知道,不知道
它的身价是一千万美元
是一所别聚再加一辆奔驰
再加一个经纪人和一堆娱记
再加豪华的晚餐和镏金的马具……
啊哈,那不是天马了
会变成马戏场上一头坏脾气的驴!
美德的养成也容易啊
从不关心钱包开始!
手镯
一只满绿的翡翠手镯
一只冰种透光的手镯
一圈儿翠色圈住了春天的精气
“不贵,只当先生再卖一辆保时捷
配上你新娶的太太。清代老货哟!”
一只娇若凝脂的手腕穿过镯圈
一只手又轻轻把手镯退了下来
镜子里这只手镯
被十根纤指抚爱
一个男人在耳边低声地说:
“喜欢这世间无双的宝贝
早先是清宫里的妃子戴过
皇上又赏给恭王爷的福晋
进京城张大帅给了三姨太
天津洋行老板又买给名媛……”
手镯突然从指尖飞向镜面
当啷!玉碎的声音真好听
破镜残片和男人一齐瘫在地板上
一声冷笑,镯子故事戛然结束:
“谁能挤掉我成它的新主人?”
初 犯
在那个年代
头一回收到情书
像粘在手指上甩不掉的鼻涕
不知从哪抄来的酸句子
那时没有舒婷(现在想来幸运啊)
疙疙瘩瘩的歪歪扭扭的酸词
让人想到她那长满雀斑的鼻子
还有那三代根正苗红的扫帚眉
于是我念了三遍伟大的语录
下定决心把情书上交
像上交一封告密信
一个丑姑娘的初恋
把我变成一个告密者
那个姑娘转学离开了这里
老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亮出了红牌,我知道
那封信在老师手上也是
想甩掉的鼻涕
在那个时代
一张很小的纸条
会像火炭一样烫手
一次没有开始的初恋
让我变成一个告密的初犯
几十年过去了,想起这事
我就觉得自己像一滩
甩不干净的鼻涕!
(以上选自《扬子江》2015年3期
失联
你站在警察的面前
警察从电脑上抬起头
对不起,你不存在
在所有的监控探头里
找不到证明你活着的影像
抱歉,你“失联”了
你站在电讯服务商面前
服务小姐打出一串数字纸
对不起,你销号了
在所有的通话记录里
没有你实名登记的号码
也许,你“失联”了
你站在民政局服务台
民政接待员耐心地回答你
没有出生证、没有结婚证、离婚证
甚至火化证明你都没有
你是一个无法证明的问题
真的,你“失联”了
你是坐在十字路口的马航370
你得自己找个着陆的地方
去流浪救助站不行,无法登记
去失物招领处也不行,不接收活物
你只能去弃婴安全岛,不用证明
只需叼个奶嘴……
话语权
首长的话不多
只是摆出一串官帽儿
有大有小,此处无声胜有声
——要还是不要?
教授的废话多
比废话更多的是文凭
学士硕士博士,此处有学问
——听还是不听?
老板的谎话多
不说谎的是一张张银行卡
密码是多少,女秘书抿嘴
——想还是不想?
警官的口风紧
替他说话的是一个个摄像头
一盘盘录音带,警官只一句
——说还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