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锬 静女天天
2009年7月6日,对于天津外国语大学日语系即将毕业的我来说,本应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可就在当晚,我被一辆大货车压在了车下。
醒来时,我看到妈妈大声哭泣着不停地请求医生,求他一定将我救活。一旁的爸爸穿着蓝色的T恤,后背已被汗水浸透。害怕失去我的他,在十几层楼的医院爬上爬下办理各种手续,甚至没想到坐电梯。
因为腹腔内脏大面积破损,医生为我做了开腹手术,缝合了肺、胃、肝脏和肾脏,摘除了破损的脾脏。妈妈看到摘除的脾脏端出手术室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没人能体会到,平时见我手上破点皮都要心疼的妈妈,心里有着怎样的痛苦和悲伤。
那时候,我总觉得困,迷糊中总听到妈妈呼唤自己:“丫头,挺住啊。”我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8个月,光病病危通知单就下了32张,到后来,医生干脆在走廊的告示栏里张贴了“36床病危”的字样。因为气管切开发不出声音,我吃力地用口型说:“妈妈,我好累,坚持不下去了。”妈妈满眼的泪水:“丫头,你要坚持,你不能把妈妈丢下!”
为了照顾我,年过半百的爸爸在监护室的地板上睡了8个月,经常一夜不合眼地守在我身旁,不时用手放在我鼻子上试一试,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就没了呼吸。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父亲还在我床边坐着,就用口型示意要喝水。父亲扶着床边的栏杆好长时间才吃力地站起来——他的膝盖因为长时间睡地板受凉疼得厉害。在微弱的灯光中看着父亲一瘸一拐地去倒水,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阵发酸。
后来,医生说我可以吃东西了,但我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对未来无望的我渐渐陷入到抑郁中。那段时间,我每天不得不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后来,身高1米7的我瘦得不到40公斤,腿比爸爸的胳膊还细。但爸妈从未想过放弃我,他们在我病床前的柜子里塞满了我以前最爱吃的巧克力和果冻。为了哄我吃点东西,父亲甚至答应我“先咬他胳膊一口才吃”的无理要求。
在我出事前,母亲在北京做律师,如今,她不得不放弃事业专心照顾我,父亲也提前退休当起了我的专职陪护。
对于26岁的我来说,余生却注定只能在轮椅上度过,那种绝望一度让我想放弃生命。即便我慢慢接受了“残疾”“瘫痪”这类刺耳的词汇,即便拼命调整心态下决心好好珍惜生活,生活中那些令人难堪的琐碎细节还是会将我轻易打败。
有段时间,我讨厌坐轮椅出门,自我封闭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每次出门,看到陌生的眼光盯着轮椅上的我,我总是低下头来避免这尴尬的目光。可我越是抗拒出门,妈妈越要带我出门。她认为,我必须接受现状才能继续以后的生活。
其实,那时候连她都不习惯用推着我的方式跟我一起外出。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比我更勇敢。慢慢地,妈妈会大方地跟陌生人讲我为什么坐在轮椅上,而我也终于一点点从内心接受了现实。
有一次,妈妈开玩笑说:“丫头,你现在彻底把我从一个大律师变成了老妈子。不过,一切都没那么糟,对于一个瘫痪的人来说,获得健康已经是一种奢求。我们要把一锅糊底的米饭,吃出锅巴的香来。”母亲安慰自己的同时更是说给我听。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阳光照进心底。
2012年年初,是我坐在轮椅上的第三年。
那天,我坐在窗前发呆,妈妈突然对我说:“丫头,你不是一直想去欧洲吗?趁着我和你爸还走得动,我们带你出去看看吧。”
那一刻,我惊呆了,对于只能以轮椅代步的我和年过半百的父母来说,出去走无疑需要很大的勇气。况且,这场意外对家里的打击是巨大的,父母为了救我几乎花掉了所有积蓄,家里仅剩下原来为我留学存的一笔教育储蓄。但妈妈希望我快乐。
2012年4月,带着轮椅,我们终于登上了飞往欧洲的飞机。
在比利时,爸爸租了辆小车,行李很多,我也一并被塞进车里,靠在爸爸身上扭曲得变了形,但我兴奋地四处张望。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变幻莫测的天,从窗户里可以看见云彩呼呼地飘过,我用力地呼吸着这陌生而带有水汽的新鲜空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自己身体残存的机能。
下车后,爸爸把我抱上轮椅,推着我在古老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着,有时遇到粗糙的大颗粒石子,坐在轮椅上极其颠簸,很多地方会卡住车轮难以前行,妈妈就和爸爸一起抬着轮椅走。走一阵,歇一阵。那时候,我把自己幻想成古代坐花轿的公主,只不过为我抬“轿”的不是轿夫,而是为了陪我看风景而累得气喘吁吁的父母。
在梵蒂冈,去博物馆的时候有一段旋转楼梯,刚进入楼梯时下行坡度很缓,爸爸带我从楼梯下楼,越往下走楼梯的台阶越窄,台阶的高度却越来越高,爸爸的力量已经控制不住轮椅,紧急关头,母亲一个箭步跑上前拉住了轮椅才让我安全“着陆”。
从那以后,父亲推轮椅的时候更小心了,他像推着一件艺术品,生怕摔到一点点,总是小心翼翼地走着。
旅途中,除了需要被父母推着才能行走每一步,因为脊髓损伤对冷太过敏感也时时刻刻成为萦绕在父母心中的紧箍咒。每次停下的时候,爸爸总会把轮椅靠在有阳光的地方,让我身上因为冷而不适的感觉,随着温暖的阳光有所缓解。
即便非常小心,有时也会遭遇不测“风云”。在奥斯坦德的小城,我们正在欣赏美丽的北大西洋,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风急雨斜,我没敢下车,但因为很久没在13摄氏度的环境中停留好几个小时,我的身体从上到下仿佛已被冻透,心脏供血不足的我睁不开眼睛,感觉几乎要窒息。
爸爸冒着大雨跑到附近的小店买巧克力,给我塞进嘴里,妈妈把我揽在怀里,朝我的脸上不停地哈热气。慢慢地,调整好呼吸的我再一次体会到,当“呼吸”成为一种幸运时,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自己的拥有?
一路上,我们边走边看,累了就在宾馆里休息。有一晚,父亲为我剪指甲,他烧好一盆热水,用手试过水的温度后,才把我的双脚放在里面。等我的脚泡好之后,爸爸戴上金丝边的老花鏡,搬个板凳坐下,把我那双有些水肿的脚放在怀里,一个个地剪,剪完还用挫刀细心打磨。
看着灯光下爸爸头上的白发,我心里又温暖又难过。而一旁的妈妈则安静地烘着我们的衣服,时而抬头微笑着看看我们爷俩。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世界那么大,痛那么小,只要我们在一起,心安处即是家。
2012年7月,我们终于完成了在旁人看来不可能完成的旅程。
90天的时间,28个国家,60余座城市,35000公里的路程,我们用对彼此的爱、鼓励和包容走完。对于重生的我来说,它承载着迷茫、寻找和豁然。
为了纪念自己的重生,我开始用仅能活动的右手小拇指在博客上发表游记。2015年初,我用一根小拇指戳出的二十多万字的游记正式出版,书名为《一切都没那么糟》,那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想把这本书献给父母,是他们陪我走过生命中最艰难的日子。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惧怕未来,因为我们在一起就是最稳定的三角,一切都没有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