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父亲的画面
◎刘墉
人生的旅途上,父亲只陪我度过最初的9年,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却留下非常深刻的画面,清晰到即使在32年后的今天,父亲的音容仍仿佛在眼前。
最早最早,甚至可能是两三岁的记忆中,父亲是我的溜滑梯,每天下班才进门,就伸直双腿,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爬上膝头,再顺着他的腿溜到地下。母亲常怨父亲宠坏了我,没有一条西装裤不被磨得起毛。
父亲的怀抱也是可爱的游乐场,尤其是寒冷的冬天,常把我藏在他皮袄宽大的两襟之间,那里面有着银白的长毛,很软,也很温暖。
父亲宠我,甚至有些溺爱。他总专程到衡阳路为我买纯丝的汗衫,说这样才不至伤到我幼嫩的肌肤。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突然不再生产这种丝质的内衣。当父亲看着我初次穿上棉质的汗衫时,流露出一种心疼的目光,直问我扎不扎。当时我明明觉得非常舒服,却因为他的眼神,故意装作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傍晚时,父亲常把我抱上脚踏车前面架着的小藤椅,载我穿过黄昏的暮色和竹林,到萤桥附近的河边钓鱼。我们把电石灯挂在开满姜花的水滨,隔些时在附近用网一捞,就能捕得不少小虾,再用这些小虾当饵。
我最爱看那月光下鱼儿挣扎出水的画面,闪闪如同白银打成的鱼儿,扭转着、拍打着,激起一片水花,仿佛银梭般飞射。
当然父亲也是我枕边故事的述说者,只是我从来不曾听过完整的故事。一方面因为我总是很快地入梦,一方面由于他的故事都是从随手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摘出的片段。也正因此,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踏雪无痕”和“浪里白条”,比白雪公主的印象更深刻。
真正的白雪公主,是从父亲买的《儿童乐园》里读到的,那时候还不易买到这种香港出版的图画书,但父亲总会千方百计地弄到。尤其是当我获得小学一年级演讲比赛冠军时,他高兴地从国外买回一大箱立体书,每面翻开都有许多小人和小动物站起来。我始终记得其中的画面,甚至那涂色的方法,这也影响了我学生时期的绘画作品。
父亲不擅画,但是很会写字,他常说些“指实掌虚” “眼观鼻,鼻观心”之类的话,还买了成沓的描红簿子,把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描。直到他逝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每当我练毛笔字,都觉得父亲的身影,在我的身后……
父亲有我时已经40多岁,但是一直到他51岁过世,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他的照片至今仍挂在母亲的床头。82岁的老母,常仰着脸,盯着他的照片说:“怎么愈看愈不对劲儿!那么年轻,不像丈夫,倒像儿子了!”然后她便总是转过身来对我说:“要不是你爸爸早死,只怕你也成不了气候,不知被宠成了什么样子!”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不曾听过父亲的半句斥责,也从未见过他不悦的表情。尤其记得有一次蚊子叮他,父亲明明发现了,却一直等到蚊子吸足了血,才打。
母亲说:“看到了还不打,哪儿有这样的人?”
“等它吸饱了,飞不动了,才打得到。”父亲笑着说,“打到了,它才不会再去叮我儿子!”
32年了,直到今天,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听到“啪”的一声,也清晰地看见他手臂有被打死的蚊子和殷红的血迹……
邹永进选自《刘墉随笔人生》,有删改
点读
本文表现父亲与孩子间的亲情故事。作者借一个个记忆中的“画面”来追忆父亲,内容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衔接、过渡,让人有如翻阅一本泛黄的连环画,一页一页的画面淡淡的,甚至是不完整的,但串联在一起,却让人看到了一位慈爱的父亲,感动于他对孩子的“溺爱”、呵护。文章温馨之中透着淡淡的怀念与哀伤,读之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