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新米饭

2016-05-26 08:04:10叶春霞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6年4期
关键词:祖宗香甜谷子

文 / 叶春霞 编辑 / 吴冠宇



吃新米饭

文 / 叶春霞 编辑 / 吴冠宇

对于中国人,尤其是我们南方人来说,米饭是日常饮食必不可少的一味。哪怕是在所谓健康饮食大行其道的今天,各式各样的粗粮充斥着市场和我们的生活,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饭的地位仍无可取代。那丰腴的口感,带给口腹肠胃妥帖的满足感,甚至煮米饭的空气都是香甜的。米饭最重要的原料当然是米,米的好坏直接决定了米饭品质的高低。说起米来,众口难调,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标准。有人说关键是要看米的品种,比如珍珠米比长粒香米好吃;有人说要选名产,比如五常大米最好。要我说啊,还是刚打下来的新米最好吃。

在我出校门以前,更准确地说,是在我自己买米做饭之前,我是不知道米有那么多品种可选的。在我们家,米就是两种,一种是粳米(我们那儿读做gen,这个别字一直到我读了《红楼梦》才纠正过来),一种是糯米。米当然也有名字,我看过稻种的包装(杂交水稻的种子不能自留,这样第二年种出来会大量减产,所以每年都要去农技站买专门培育出的稻种),写着“杂交水稻xx号”,具体的数字不记得了,估计是袁隆平培育出的某一代。应该也有别的品种,因为社员大会上,有的社员会对生产队长提出明确要求,说今年一定要买某某种啊。不管买哪种,整个合作社种的都是同一个品种就对了。

要种出什么差别很难:我们那里的水稻一年只种一季,顶多是你家种得早点叫早稻,我家种得晚点是晚稻,还有收割完后,如果今年天气适宜,田里的谷桩会再发一茬,再结出为数不多的一点点谷子,叫再生稻——这种都只是意思一下弄着玩的,没有谁家会当正事一样去耐心管理的。一般都说晚稻好吃过早稻,而对再生稻的看法呈两极,有人说特别香,有人说没什么米味。老实说我吃不出来区别,感觉都差不多。再说管理,所谓有机农业肯定不可能了,别家打了农药你家不打,这样问题的关键不是在于有没有污染,而是虫子会把你家的粮食都吃了。那些因为懒或者买不起化肥而施肥少一两次的农家,种出来的稻米就会减产,倒没有听说会更好吃。至于糯稻,会种在远离大片农田的吊角田里,以免扬花授粉的时候被“污染”,污染后的糯米口感就不糯了,第二年种出来的口感会更差。糯稻都是自留种子,比杂交水稻植株高,结穗小,谷粒是圆鼓鼓的,走到田边一眼就能认出来。

收割稻谷是在七八月份,或早或晚,看天时。这是一年中顶重要的,必须全家参与,有时还要请人帮忙,一般是换工,就是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无工可换的时候也有给工钱请工的。后来么,则都变成花钱请工了。壮劳力都下了田,剩下老弱妇孺在家做饭晒谷子。因为是重体力劳动,这几天的伙食都会开得比较好,尤其是请了工的家里,要特别多上两个肉菜,不然背后被讲闲话不说,第二年都会没人肯上门——嫌你家伙食差,小气。

晒谷子也不是件轻松的活儿。水田里收回来的谷子都是湿的,还杂着很多稻草,想尽快晒干要费很多功夫。首先要扫院坝,用一个好像二师兄的钉耙一样的农具把谷子推开、摊匀,分数次再用一个好像特大号我们叫“刮刮儿”的用来挠痒痒的工具筛出稻草,晾干水汽,打埂子,让太阳把地面晒晒,然后再摊开谷子,这个动作要重复数次,就像炒菜需要翻炒一样,勤快地翻晒才能干得快。此外,还要为新收上来的谷子腾地方——不同茬的谷子干燥的程度不一样,不能混在一起晒;谷子特别多的人家要跟乡邻们协调借用院坝;晒谷子的时候,还要有人负责赶鸡——这倒不是怕它们吃,主要是它们会把谷子扒拉得到处都是。最繁忙的时候,邻里之间偶尔还会为了晾晒谷子地盘的划分闹些小矛盾。在公共场所晒谷子,也会有人趁别家人走开或者睡着的时候,把别家的谷子推回去一点,以便扩大自家的地盘——这要是被当场撞破,可能就要有一场架吵了——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少数的,互相帮忙的更多。最麻烦的时候是遇到“天东雨”,我们老家管雷阵雨叫“天东雨”,我猜想这构词大概和“东边日出西边雨”有着差不多的灵感。夏天的雷阵雨是很多的,远远看到一朵乌云刮来一阵风就要赶紧收拾了;有时候雨来得很快,没等能把谷子收拢,雨点就打下来,几天的工夫就白费了,都得重新晒过;有时候刚刚收完,雨却还没下几滴甚至根本没下到这个地界,就风云散尽,满满的阳光又露了出来,还得再赶紧搬出来,这可不是该抱怨的事情,理应感慨一下好运气——要是收谷子的时节总遇见雨天,谷子晒不出来,只能摊在家里堆在一起,是要发霉坏掉的,堆在哪里都是一身的毛,那才愁人。

谷子晒到八九成干的时候,就有性急的人挑着谷子去打米,赶着吃第一顿新米饭。打新米是一件让人愉快也很有成就感的事,不管是挑米去的还是看打米的,这时候都是笑眯眯的,要是遇到别人也来打新米,还要互相表扬一下对方稻米的成色,讨论下今年的收成。新米是洁白而半透明的,看起来很晶莹,不用凑近鼻子就能闻到它的香甜。没干透的谷子打不太干净,米糠多,透明度也低一些,这也没关系,煮饭的时候多淘一次就好了。新米黏性强,一把攥在手里使劲儿一捏就会紧成一团,要拍一拍才会再散成一粒粒的。小的时候,我很喜欢这样玩,不过大人看到是要骂的,不能拿粮食玩耍。

打好新米就可以吃新米饭了。在我们老家,家里稍微遇上点喜事都会“叫饭”祭祖,简单地说,就是吃饭之前,先让祖宗们吃一顿。在八桌上摆好碗筷(只摆三边,下席位不摆,留着给后人们磕头作揖用),盛好饭菜,点好香烛,就可以叫祖宗们来吃饭了,要是有特别想念的亲人,还会单独给留位,叫名字。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在世的时候,每次“叫饭”请来祖宗之后,她总喜欢补充一句:桌子小,后来的就站在后面吃吧。然后多抓两把筷子放桌上。每每那句话落音,儿时的我就会认为,那时的饭桌上是真地聚齐了所有的祖辈们,我在桌下不敢妄语,也不敢妄动桌上的碗筷。吃新米饭虽是个不大不小的喜事,但这一整年的第一顿新米总还是有它专属的特别,吃之前也是要“叫饭”的,只是流程简单得多:煮好新米饭后,第一碗盛出来拿到院子里,用筷子把米饭丢到屋顶上。此项仪程人人都可以做,只是一定要用筷子而不是手。儿时的我对此万分疑惑,总是觉得用筷子是因为嫌弃用手抓过的新米会不干净,不能进献给祖宗们,可为何要投向屋顶,岂不更脏,祖宗们要如何飨用。现在想起来,也许吃新米饭时的“叫饭”多半不是为了祭祖,而是祭天,只是祭天的仪程落入乡野,在乡土扎根,也就沾了它的土气和朴素,少了程序上的约束,显得随便了些。

打了新米还要做酒酿:这倒真的是非新米不可,只有新米做出来的米酒才香甜,陈米要么不怎么出酒,要么就是出的酒有点苦涩。米饭煮到断生,就是煮到没有白心却还没有黏在一起的状态,捞出来晾凉。煮生了不出酒,煮过了容易长霉。晾凉后撒上适量的酒曲,再拌匀装在坛子里,中间按一个窝儿方便观察出酒。装坛后不能老揭开看,这样容易变质。等过几天(夏天三四天,冬天一个星期)摸到坛子稍微有些温热,就知道里面是已经发酵出酒了,打开盖子就可以看到酒窝里已经沁出一汪乳白色的米酒。刚出的米酒是温热的,只有一点点酒味,甜甜的像糖水,多过几天酒味就会慢慢变浓,要是再过几天没吃完,这酒就酸了。打新米的那些天走到哪家都可以吃到香甜的酒酿汤圆鸡蛋。

打下来的米在多长时间里能被称为新米没有定数。开始的时候,去别人家吃饭主人家会强调今天吃的是新米。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就不太会有人特地再提这件事——这时候去年的谷子不是吃完了也该卖完了,理论上家家都吃上了今年收的米。等过了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提新米这两个字——虽然离新的丰收还有整整半年,谷仓里的谷子可都已经是去年的老谷子了。又该是开始新的劳作,然后期待新的收获,周而复始的新一年了。

小时候家里这一年打下来的谷子就只吃这一年,多了都会卖掉,抛开感情因素其实体会不出太多新米陈米的区别来,等到读书住校以后,在学校的食堂里吃了那么久的陈米,再回家吃一碗新米饭,才知道什么叫天差地别。

离开家乡十几年,我很少再吃到真正的新米。市场上也会售卖打着新米旗号的米,可是总觉得看起来没有那么晶莹,吃起来也没有那么香甜。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新米的味道是仅留存于心的滋味,叫作回忆,也叫作乡愁。

晒谷子。 绘图/李雨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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