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雅楠 编辑 / 罗婧奇
仰望尘土中的亲人
文 / 赵雅楠 编辑 / 罗婧奇
禾木草原位于布尔津县喀纳斯河与禾木河交汇区的山间断陷盆地中,阳坡森林茂密,阴坡绿草满坡。 摄影/李勋/东方IC
从乌鲁木齐到天山,再到阿勒泰地区的布尔津县和清河县,不论我接触到的是哈萨克族、图瓦族人,还是维吾尔族人、回族人,他们都沉默而安静地生活,默默坚持着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从不打扰别人,也不曾要求更多。我想,向往天上的灵魂,忽视物质生活,这才是穆斯林文明的本质。
刚到新疆那天,我们在乌鲁木齐市内坐公交车游览。窗外的建筑大多和内地城市没有什么区别,偶尔有伊斯兰风格的圆顶建筑出现,街上的饭店、旅店招牌都有维吾尔语。经过立交桥下,我突然看见桥洞下,一位头戴维吾尔小帽的男子将一块干净的方手帕铺在地上,跪上去做起了礼拜,全然不受四周熙熙攘攘交通的影响。
后来,在从乌鲁木齐往北走的公路上,时不时会发现一辆车停在路边,起初以为是车坏了,离近才发现,司机正面朝西跪在地上,低头虔诚地祷告。
这叫“乃玛孜”,是伊斯兰教做礼拜的基本功课,指穆斯林为增强自己的宗教意识,体现和坚定内心信仰而必须履行的一套宗教仪式和制度。虔诚的穆斯林一天一定会做五次乃玛孜,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耽搁,到了时间就在地上简单铺一块布,面朝西,就地做起。
一路上,我们还见到了很多围着木栅栏高高低低的小土丘,那些围着一米宽、两米长的木栅栏,顶部有月亮星辰标志的就是穆斯林的墓地。这些土丘大多非常普通,底部是四方的土堆,顶部类似清真寺的穹顶,只有极个别用水泥筑成四方的底部,讲究些的会在外墙贴上马赛克,旁边种着树。这些埋葬穆斯林的墓穴叫“麻扎”,和房子一样大、较讲究的墓地属于当地较有声望的穆斯林。
然而,所有麻扎都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司机冶大叔告诉我们,穆斯林的坟墓都有一个共同点,不管你生前有多大的权力、声望和财富,死后谁也不准留名,没有墓碑,墓穴中也不允许有任何的陪葬品,真正做到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伊斯兰教法规定,子女对于父母要厚养薄葬,父母在世时,子女要赡养们安度晚年,父母去世后不准立碑。
这是真正的从尘土中来的,最终又归于尘土。
穆斯林葬前,要将遗体放在净尸板上,由专门人员为过世者净身。用白布带固定下巴,再用白布裹身,男的三层,女的五层。之后,将遗体用毡子裹住放在一张灵床上,由亲友们护送抬到清真寺,请阿訇念经举行葬礼,然后再由亲友们抬到墓地下葬。穆斯林的婚礼教者可以参加,但葬礼非同教人绝对不可介入。
《古兰经》中说,死去的人会坐在一颗闪亮的星宿上,远远望着生活过的地方,以及在尘土中忙碌的亲人。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穆斯林不兴厚葬的原因,因为们相信亲人的灵魂在天上。
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去处。不管这个去处是在戈壁滩上、草原上,还是交通拥挤的城市中,人需要这种召唤。
在西域历史上,佛教和伊斯兰教制造了两次生命与精神的大融合。
公元前1世纪到9世纪末10世纪初,在伊斯兰教传入新疆之前的一千多年里,佛教在新疆处于绝对优势。10世纪以前,可以说,新疆几乎人人都信仰佛教。
公元7世纪初,伊斯兰教兴于阿拉伯半岛,9世纪初,在中亚地区已经得到了广泛传播。9世纪中期,政治中心在蒙古高原的回鹘汗国被灭,回鹘诸部纷纷迁离蒙古草原,其中一支西迁到天山北路,以高昌(今吐鲁番高昌故城)为中心建立高昌回鹘王国,另一支西迁的回鹘部落进入新疆的喀什,联合其突厥部落建立喀喇汗王朝。这两支回鹘人在进入新疆后由信仰摩尼教改信佛教。
此外,在新疆西部和南部,还存在一个高度汉化的于阗佛教王国,佛教隆盛,疆土“西南抵葱岭,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两千余里,领土辽阔”。于阗国王李圣天是一位深受汉文化影响的人,笃信儒学,习汉语穿汉服,沿用中原汉族礼仪,延续了于阗国和中原王朝的密切关系。
喀喇汗王朝随着与中亚信奉伊斯兰教的萨曼王朝不断战争、商业贸易来往,部分牧民和首领逐渐接受伊斯兰教。喀喇汗王朝首领巴伊塔什继承汗位后,以权力强制下属接受伊斯兰教,伊斯兰教得以快速发展。960年,有20万突厥人皈依了伊斯兰教。接下来,喀喇汗王朝与信仰佛教的邻国于阗王朝爆发了长达数十年的宗教战争。
最终,1006年,喀喇汗王朝攻占和阗城,灭亡于阗李氏王朝,结束了佛教千余年的盘亘。从此,佛教势力基本退出塔里木盆地西部和南部地区,这个传统的佛教地区成为伊斯兰教地区,和伊斯兰教继续向新疆其地区传播的重要基地。
在喀喇汗王朝灭亡于阗王国之后,信仰伊斯兰教的喀喇汗王朝和信仰佛教的高昌回鹘王国双雄鼎立,揭开了新疆北部以佛教为主,南部以伊斯兰教为主的多宗教并存的格局。这一格局大约持续了六个世纪。
13世纪初,铁木真先后统一新疆与中亚,将其领地分封于四子。次子察合台的领地就相当于现在天山西北部的伊犁和博尔塔拉地区,以及天山南部的喀什地区、中亚的七河和河中地区。
元末,察合台汗国分裂为东西两部分,东察合台汗国在秃黑鲁·帖木儿汗(1347-1362年)时代,伊斯兰教在新疆出现了自10世纪喀喇汗王朝以来又一次传播高潮,把伊斯兰教继续向新疆东部推进,征服了具有1000多年佛教文化的龟兹,其后代更是热衷于扩大伊斯兰教的影响。到16世纪初,伊斯兰教又将佛教势力排挤出哈密,最终使得伊斯兰教成为全体维吾尔族居民普遍信仰的宗教。
在阿勒泰地区的青河县停留的时候,傍晚,我听见清真寺的喊唤,召唤人们做一天的早礼拜,巷子里突然变得安宁。路上行走的男人们停下脚步,跪在一块方布上,朝西念拜。
其实,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去处。不管这个去处是在戈壁滩上、草原上,还是交通拥挤的城市中,人需要这种召唤。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只要听到了召唤,就会毅然前往,全身心地奔赴。
某些古老事物正在悄悄改变。人需要生存,需要活在这个世上,对于宗教的信仰,有人默默坚持,有人则尽力保存信仰所需的体力,最为重要的不在于肉体上的律令,而在于陶冶性格,克制私欲,体会穷人饥饿之苦,萌发恻隐之心。
在新疆的最后一天,我们去乌鲁木齐二道桥的一家维族馆子吃饭。我们和一位带着银色纱巾的维族老人、一位黑瘦的维族妇女和少年挤进一条桌子。脸颊深凹,眼睛像黑葡萄一样的维族姑娘走了过来,用不熟练的汉语问我们吃什么,可以点的有炒饭、拉条子、烤羊肉串。
这个月适逢斋月,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也说:“拉马丹月是安拉的月份,它贵过一年中的任何一个月。”穆斯林教徒在这个月的日出至日落期间不吃不喝,不抽烟不饮酒,不行房事,直到太阳西沉。们中最虔诚的一些,视咽下自己的唾沫也是破戒。妇女、儿童和老人等身体幼弱者可以不守戒。
我们点的羊肉串端了上来,瘦多肥少,拿在手里像是刚从宰羊的铺子里走出来。孩子抬眼看看羊肉串,赶紧低下头。妈妈看着笑了一下,招手跟招待姑娘说了什么,那个姑娘马上又端了一盘光面走了过来,倒在了那半盘子菜汁里。少年整个人立即展开了,不慌不忙地把面和菜汁拌好,拉开了架势,慢悠悠吃了起来。渐渐地,羊肉、大白菜、胡萝卜、芹菜、肉酱和又一大碗面一点不剩地消失在胃的大江大海。
看着身处斋月依然正常营业的穆斯林餐馆,我意识到某些古老事物正在悄悄改变。人需要生存,需要活在这个世上,对于宗教的信仰,有人默默坚持,有人则尽力保存信仰所需的体力,最为重要的不在于肉体上的律令,而在于陶冶性格,克制私欲,体会穷人饥饿之苦,萌发恻隐之心。就像半小时之前,我从二道桥大巴扎的门口经过,看见一位维族治安管理员喊住一位衣着破烂的维族拾荒老人,悄悄塞给五块钱,并向行礼祝福。其实自己也并不富裕,保温杯里尽是些茶叶渣子。在乌鲁木齐,一个不加核桃、杏仁的普通的馕也要三块钱。
从乌鲁木齐到天山,再到阿勒泰地区的布尔津县和清河县,不论我接触到的是哈萨克族、图瓦族人,还是维吾尔族人、回族人,们都沉默而安静地生活,默默坚持着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从不打扰别人,也不曾要求更多。我想,向往天上的灵魂,忽视物质生活,这才是穆斯林文明的本质。
穆斯林文明曾经具有极高的包容度和同化能力,在中世纪保存了很多宝贵的文明成果,尤其是数学和天文学,被欧洲认为是人类文明和社会治理的典范。在中国用“清真”来代表符合伊斯兰教法的饮食,就是“清净质朴”的意思,非常符合伊斯兰教义和们的生活习惯,从清真寺到日常生活,都提倡清静质朴,反对杀戮。
一千年前,罗马教皇为了夺回耶路撒冷,前后共八次发动十字军东征,除了第一次把穆斯林打了个措手不及,后面几次均大败,却并未遭到屠戮。此外,穆斯林非常善于保留其文明的精华。公元前30年,拥有3000年文明的希腊被罗马所灭,而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的著述和思想均被穆斯林保留了下来。直到十字军东征抵达穆斯林的图书馆时,才发现了古希腊曾经辉煌灿烂的文明。如果不是穆斯林把这些文明成果翻译成阿拉伯语保留下来,人类文明的起源也许就会被永远埋没。
当一个民族强大自信时,对待异族和异教徒大多会选择温和包容,通过文明的魅力去感化对方;而在不自信和困窘的时候,则会选择残酷的杀戮。是敞开胸怀拥抱世界,获得自信和尊重,还是用恐怖去威慑别人、禁锢自己?传承了许多年的民族,拥有亿万信徒的宗教,应该会找到自己的答案。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不要因为一小部分人做的事就把整个民族妖魔化,要拿掉强加给们的标签,真切走进其文明的日常中。
喀纳斯禾木广袤草原景色。 摄影/李勋/东方IC
深秋时节的一场暴雪之后,北疆喀纳斯地
区铁热克提乡的哈萨克牧民。 摄影/崔宏强
航拍三峡工程。 摄影/黄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