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雅楠 编辑 / 罗婧奇
温暖的馕,自由的味道
文 / 赵雅楠 编辑 / 罗婧奇
馈赠。 摄影/姜晓灵
布尔津河是额尔齐斯河支流,源自友谊峰,自北向南纵贯全县,地表径流矿化度小,悬浮质少,水质良好,河道两岸水草丰盈,哈萨克族饲养的牛羊多在这里尽情享用自然的
新疆的麦子靠天看收成,它们在山谷里无忧无虑地生长着,等到成熟被收割,碾成小麦粉,做成朴实的食物——馕;羊在山谷里吃草,喝着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再被人吃掉,这一切循环是多么的自然而然,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草原人。
左图:馕在新疆的历史悠久,古代称为“胡饼”、“炉饼”。馕以面粉为主要原料,多为发酵的面,但不放碱而放少许盐。馕大都呈圆形,中间薄,边沿略厚,花样很多,所用原料也很丰富。 摄影/张文成/视觉中国
沿着额尔齐斯河的支流布尔津河继续往西北方向走,前方是哈巴河县,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西北边缘,与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接壤。回族司机冶大叔告诉我们,额尔齐斯河到了哈萨克斯坦境内就会流入斋桑泊,然后再进入俄罗斯,辗转东北、西北后,在西伯利亚北部城市汉特曼西斯科汇入鄂河。
一路上,大片大片的麦田迎着风如波浪一般摇摆着,不对称地点缀在路上,翻过一个山谷就会冒出夹杂着金黄、浅鹅黄、草绿、湖绿融汇在一起的庄稼地。偶尔会有一块地光秃秃地袒露着,上面残留着黄色的麦茬,几只小羊羔或者小牛伏在凹陷处,悠哉地甩着尾巴,啃着地上冒出来的野草。五月底,内地的小麦早就已经收割了,而新疆的小麦大部分还绿着。
为什么新疆的麦子收得这么晚?司机冶大叔说,南疆和北疆小麦的生长时间不一样,北疆天山附近种的小麦是三四月播种,七月才收,越是长在山里,收的时间越晚。“咱们新疆是看天吃饭,种的小麦没人管,由它自顾自地长。山里飘一朵云,下一场雨,小麦就往上蹿一点,不下雨的地方长得就慢。庄稼也是很任性的。有的小麦长得快,很早就被人收走了;有的很懒,慢慢地长,怕被人吃掉。”冶大叔笑着说。灵活地开过了一个山坳,停下车,示意我们下去看看。
我走下车,一片天光压下来,远处一朵巨大的云伏在山脊上,有十分清晰的云雾丝丝缕缕从山顶往云上攀升,地和天那一瞬间有了十分明确的联系。我盯着那里看了很久,再回头看远处的河,感觉河变浅了、窄了,像一条细细的带子散在麦田周围。从公路上慢慢走下去,才发现这条河边生出四五条极细极小的溪流,隐藏在土地的凹陷处,不走近看根本发现不了。溪流里只有一些碎石子,一些石子更小的鱼苗一闪而过,肉眼有些来不及捕捉。
右图:哈萨克族家庭的奶疙瘩、奶茶等美食。摄影/木佧/视觉中国
一只棕色小牛伏在溪流的背阴处。它很瘦,皮毛像是一条过大的毯子耷拉在脊梁上,头部也因为太瘦而显得耳朵过大,听见声响时轻微地抖动着,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我们这些陌生人。阿依丽试图走过去,它稚嫩地叫了两声,蜷曲的前蹄蹬了两下地,试图站起来往后退。我们往后退,它才稍稍安定下来,但还是不停地叫着。
跨过小溪,往更远处走去,头顶上的云迅疾地飞过,明亮热烈的阳光瞬间洒下来。四周的白桦树高大茂盛,时宽时浅的河水在白桦林中间流淌着。风吹过树林,一切似乎都在晃动,我们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晃动着,河心散落的大大小小的白石头显得圆润温和,富有韵律。我把手伸到水里,冰凉冰凉的,又大又贼的鱼在哗啦啦的激流和石缝中伶俐地穿行。
在河边嬉闹了很久,顺着河流边上的圆石头往深处走,突然看见两只小山羊站在远处的岸边叫。我问冶大叔是不是野山羊,笑着摇摇头说,你看到它们的角没有?上面有红色的标记,是家养的。可能是找不着家了,着急地叫呢。
说话间,一个打着赤膊、浑身晒得黝黑的男人从河那边走过来,朝山羊吆喝了两声。冶大叔朝喊:“阿加西(朋友)!到白哈巴村还要多远?”眯着眼睛看了看我们,踩着石头两三步穿了过来。冶大叔跟聊了一会儿,无奈地摆摆手。原来,我们一路走一路玩儿,耽搁了太久,现在到白哈巴至少还有六个小时的车程,到那儿估计要凌晨了。所以今晚我们准备住在这位叫马儿胡力的牧民家里。
马儿胡力家有一间木房子,两间毡房。走进哈萨克家庭的木房子,一进门就看到对面四米多长的大床榻,感觉能横躺下十个人,床的左侧堆了一些麻袋,还有牛角骨,右侧的地上铺着厚实的木地板,上面还有个盖子,我问下面是什么,说是地窖,放了些农具和用不到的马具,还有今年刚收的土豆。炉灶在进门的右手,左边堆着各种农具。
床榻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维吾尔族小伙子,长得非常好看,自来卷的头发和眼睛仁一样乌黑油亮,脸蛋红红的,脸型竖长,穿着一件宽大的浅灰色旧西服,下身是一条塞在马靴里的尼龙裤。见我们进来,赶紧站了起来打招呼。
这个小伙子叫库尔班,还不到二十岁,一个人从塔城来到这里,在牧场和林区之间做打馕、卖馕的生意,把烤好的馕卖给转场的牧民和哈萨克家庭。的家就在附近的山上,说着站起来跟我们划了下,嘴里说着不清楚的汉语。原来要带我们去看的馕坑。
库尔班的馕坑在一个光秃秃的坡上,没有树也没有草,像一座孤零零的土包子凸在坡顶上。旁边有个暗绿色塑料布搭成的棚子,库尔班很自豪地把的家当展示给我们看,有张破破烂烂的木桌和几个盆、水桶。每天早上四点起来揉面,然后在馕坑里放柴点火,这期间就蹲在坑边上,看远处的柳树林,看天上的月亮。等坑热了以后,把和好的面印上花、撒上芝麻和洋葱,做好的馕用筐子拖到坑边,再一个一个用盐水黏到馕坑的墙面上,过十分钟,把坑盖盖上,等馕熟。
我拿起一块馕,咬了一口,外皮在嘴里渐渐酥掉,和瓤子融合在一起,实打实的一口,吃下去之后有一股淡淡的甘甜和香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馕这种食物很奇怪,看上去完全没有吸引力,无论撒上再多杏仁和核桃,也改变不了它朴实粗糙的本质,不是什么精致的食物。但是吃了一口就会想吃第二口,越嚼越有劲,越来越香,不知不觉,一个小脸盆那么大的馕就吃下肚了。
新疆有各种各样的吃食。有钱的吃抓饭、拌面、缸缸肉,没钱的吃馕、羊杂碎,那些更穷的——在天山前往可可托海的路上,我看见几个妇女在戈壁滩沿途卖洋芋蛋,两毛钱一个,不到一块钱就能吃饱肚子。而馕,貌不惊人,是新疆最普通、最粗糙,但也是最受欢迎的食物。司机冶大叔在乌鲁木齐买了五个巨大的馕,放在副驾驶座上,中午我们找地方去吃饭,就在车上眯一会儿,掰一口馕吃,很少跟我们一起吃汉族馆子。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无论是骑着驴的维吾尔人,赶着羊的哈萨克人,还是驾着车的汉族人,口袋里和背包里装着的都是馕,一口馕一口水,就能支撑一个上午。
不论南疆还是北疆,馕是通行货币。遥远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骑着驴的人背着五个馕,撇开柏油大道,径直走向荒漠深处,一个星期之后出来,馕吃完了,驴车上放着梭梭柴、红柳枝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东西。在乌鲁木齐市内,无论多么高档的餐厅里都有馕售卖,你可以选择无视它,但是它永远牢牢占据新疆的胃。
能够和馕并驾齐驱的食物是拉条子。我们从山坡上回到马儿胡力家,马儿胡力的媳妇正在和面,做拉条子。马灯已经在灶台上燃起来了。她的双臂圆滚滚的,肌肉跟着案板上的面滚动着,长时间重复着一个揉的动作,每一次用力,感觉面团都匀了一分。她专心致志,看也不看我们,把揉好的面平摊在案板上,切成条拽长,搓成铅笔粗细的长条,沥上清油,在一个大盘子上一圈圈盘好,蒙上塑料纸,让面醒一会儿。
她接着开始拉第二盘。我蠢蠢欲动,上前一试。没想到拉条子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非常难,我看马儿胡力媳妇拉起来那么轻松,我却一拉就断。把断的地方接起来再拉,还是断。耐着性子重新抻开面团,搓得细细长长的,伸开胳膊一扯,往案板上一砸,“啪”一声,面条全断开了,摔成一堆断条条,再慢慢缩成一团。还是得马儿胡力媳妇儿亲自上马。
正在厨房忙着,听见外头传来争执的声音。原来马儿胡力坚持要宰一头羊,算是迎接贵客,我们这边的老黄正慌忙拦着,因为羊是牧民的生命,们靠着羊卖钱吃饭。马儿胡力一年四季跟着羊群转场,日子过得虽然不容易,但是遇到外地来的客人和过路的游客依旧保持着热情好客的传统。不管老黄怎么劝说,马尔胡力都坚持要杀羊,冶大叔偷偷过来说,就随吧,杀羊对哈萨克族人来说是一种礼仪,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拦着反而不合适。我们明天走的时候把羊羔的钱了。
话被马儿胡力媳妇听到了,她顿时满脸通红地摆手,一开口是流利的汉语:“这个钱我们肯定不收。小羊羔子现在都没有肉哟,哪能要你们的钱。”
原来,春天是羊最难挨的季节。冰雪沿着融雪线开始消融,羊群掉转头,从度过漫长冬季的“冬窝子”往山坡上走。大雪里埋藏了一冬的干草不够羊吃,一棵草被一只羊啃掉,刚长出来又被另一只羊啃掉。草不够羊吃,羊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回忆起白天刚刚在溪流边见到的那一只小牛犊,也是瘦的皮骨嶙峋,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
走到夏牧场的羊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皮包骨头的羊到了绿油油的草场会迅速吃胖,可是吃胖了就会被人吃掉,就像是今天会被我们吃掉的命运一样。哈萨克族一场又一场的节日婚礼、赛马、姑娘追、阿肯弹唱会在草原上举行着,一只一只长了膘的羊排着队被吃掉。羊和人都知道这一切,所以当牧人晾制干奶酪、剪羊毛、擀羊毡的时候,羊只低头吃草。某一天早晨,牧人走进羊圈,细地看,径直朝一只羊走过去,伸手抓抓膘,摸摸头,朝胖嘟嘟的屁股上来一巴掌。时候到了。羊低头看一眼草,回头看一眼河流。从哪里来的最终到哪里去。
快到晚上十点钟,新疆的天还是亮的。我走出屋外,往远处看,发现在布尔津县那儿巨砾重迭、银波翻腾的额尔齐斯河到了白哈巴境内,竟然变得温起来,在渐渐落下去的夕阳下波光粼粼,河里点缀着两三只像是野鸭子又像是野鸟的禽类。这条养育了图瓦族、俄罗斯族、哈萨克族、蒙古族的河流竟然有着如此变幻莫测的姿态和性格,时而怒波万顷,时而温顺多情,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新疆同样变幻莫测的地理环境。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该有多少被默默忘记的故事呢?
每年10月,北疆阿尔泰山区的雪季即将到来之前,哈萨克族的牧民会将自家的牛羊从山上迁徙下来,来到水草丰盈的丘陵河道附近栖息,以度过寒冷的冬季。 摄影/姜晓灵
羊肉的味道已经远远飘过来了。大家都进屋上桌。干奶酪和拉条子已经被摆满了矮桌。明亮的马灯在暗红色的天花板上微微晃动着。每个人的空碗里都被添了牛奶、沏上滚烫的红茶,还特意放进了一大块黄油。马儿胡力媳妇端上来两盘热腾腾的手抓羊肉,一大盘拉条子。马儿胡力站了起来,举起一杯酒,祝我们旅途愉快。我们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用奶茶回敬。
我看着桌上的馕、羊肉和奶茶,心里想,新疆的麦子靠天看收成,它们在山谷里无忧无虑地生长着,等到成熟被收割,碾成小麦粉,做成朴实的食物——馕;羊在山谷里吃草,喝着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再被人吃掉,这一切循环是多么的自然而然,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草原人。们没有钱,也不需要什么钱,有了草原和河流,逐水而居的自由就是最大的快乐。
后来回到乌鲁木齐市,去市中心最高档的一家餐厅吃了自助餐,还看了演出,但至于吃了什么,看了什么,现在都已毫无印象。但是在牧民马儿胡力家里吃的那盘拉条子,在额尔齐斯河流经的山坡顶上啃的那块馕的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① 布尔津县处于新疆九大风区之一的额尔齐斯河河谷风区,拥有丰富的风能资源,图中远处的山岗上到处可见成片的风车。 摄影/姜晓灵
② 布尔津县夜市的烤鱼。 摄影/李二庆/视觉中国
③ 额尔齐斯河北岸、布尔津县西北方的五彩滩,牛羊惬意自在。 摄影/PulitzerGum/东方IC
阿尔泰山脉。 摄影/崔宏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