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子
月圆之夜,熊的被子变成松鼠跑掉了。
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喝完晚安蜂蜜,刷完牙,熊换上条纹睡衣,爬上床,拉过被子,打个哈欠,就睡熟了。
到了半夜时分,它被一阵塞宰声吵醒过来。
熊把一只眼睛睁开—条缝。
圆圆的月亮正透过圆圆的窗子望进来,满月的光直射熊盖着的棕色被子。棕色被子窸窸窣窣地碎裂着,每—块碎片都在抖动,瑟缩起来或伸展开来。每一块被子碎片都变成—只松鼠。
转眼之间,床上就挤满了松鼠。它们伏在床上,蹲在枕头边,站在熊身上。它们蜷缩着身子,尾巴盖着后背,两爪抱在胸前,绷紧了身体。它们歪歪脑袋,凝神倾听着什么。然后,抖动一下尾巴,满床的松鼠跳起舞来。
熊睁开另—只眼睛。
在满月的光下,在熊的床上,在熊的身上,松鼠们和着只有它们与月亮能听到的乐声和鼓点,发疯似的跳舞:蹦跳,倒立,挥舞爪子,扬起尾巴;转圈,踢腿,翻滚在—起,尾巴纠缠着。像雨珠汇成溪流,松鼠们一边跳舞一边涌向窗口,跳着舞从窗口流出去,它们跳着舞冲向熊洞外的月光和夜风。
最后一只松鼠消失在窗口,熊呆呆地盯着窗子和窗外镜子般的圆月。
它坐起身来,低头看看床,再抬头看看窗。
“被子……跑掉了。”熊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一早,熊去獾先生的百货店买—条新被子。
“这是羽绒的,保证暖和。”獾先生扛来—条灰色被子,摆在柜台上。
“它会变成其他东西吗?”熊问。
“据我所知,不会。”獾先生回答,扶了扶眼镜。
“比如说,变成松鼠?”熊继续问。
“据我所知,不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顾客报告被子变成松鼠这种质量问题。不过,凡事难免万一。”
“我的上—条被子变成了松鼠。”熊说,“我盖了它十年。昨天,它变成松鼠,从窗口跑掉了。”
“这条被子不会变成松鼠。它是羽绒的。”獾先生推了推摆在柜台上的灰色被子,“当然,凡事难免万一。”
无论如何,熊需要—条被子。于是,熊付了贝壳钱,抱起灰色羽绒被,扛着它回了家。
灰色的羽绒被用了整整一个月。然后,到了下一个月圆之夜……
半夜时分,在睡梦中,熊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它听到羽毛抖动的声音和鸟喙开阖的声音,还感觉到自己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
睡觉时被人盯着,这样是睡不踏实的。熊醒过来,睁开眼睛。
满屋子都是猫头鹰。
猫头鹰站在熊的身上,猫头鹰蹲在床头柜和台灯上,猫头鹰栖在书柜上和衣帽架上。猫头鹰们统统盯着熊,用圆圆的黄眼睛盯着熊,定定地盯着它,黄澄澄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熊立即清醒过来。
“你们是灰色羽绒被吗?”熊问猫头鹰们。
猫头鹰们不说话,盯着熊。
“你们为什么没有从窗口飞出去?”熊问。被所有猫头鹰盯着看,它背上的毛都炸起来了。
猫头鹰们抬头望望窗口,然后,低头继续盯着熊。
哦,熊想起来了,它在睡前关了窗户,猫头鹰们没法飞出去。
熊推开身上的猫头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口,打开圆圆的窗子。
圆圆镜子—样的月亮就在窗外,等待着。
一阵密集的翅膀拍打声冲过来,熊闭上眼睛,羽毛和爪子扫过它的脸和肩膀。
再睁开眼睛时,猫头鹰已经都飞走了,一只也不剩。
它抬起头,透过窗洞看到在夜空中的月亮,身上有点儿冷。
第二天一早,熊去獾先生的百货店,再买—条被子。
“被子变成猫头鹰飞了。”熊对獾先生说,“只用了一个月就飞了。为什么呢?”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它们发生了,说不清为什么。”獾先生解释,“没有为什么,只是发生而已。”
“总该有个原因啊。”熊皱着眉头。
“也许有一个原因,肯定有一个原因,但你不知道这个原因,也不可能知道原因。”獾先生说,挠了挠鼻子,“总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原因,因为太复杂,或者因为太简单。没法说清原因,就不必问为什么了。”一
熊想了想,接受了。“好吧。但我需要—条新被子。”
“我推荐羊毛毯,可以给你半价。”獾先生愉陕地说。
熊抱着羊毛毯回了家。
不出所料,羊毛毯只用了一个月。
不过这一次,在月圆之夜,熊没有被惊醒。它又沉又甜地睡过了整个夜晚,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觉醒来,阳光落在床上。床上没有被子,有五只熟睡的绵羊。
一只绵羊睡在床的左上角,一只绵羊睡在床的右上角,一只绵羊睡在床的左下角,一只绵羊睡在床的右下角,还有一只绵羊,睡在熊的肚皮上。它摊开四肢,披散羊毛,肚皮重重地贴着床单或者熊的肚皮,脑袋歪着,流着口水。
“喂!醒醒!”熊挨个儿把五只绵羊摇醒。
绵羊们睡眼惺忪抬起脑袋。
“咩?”“咩?”“咩?”“咩?”“咩?”五只绵羊说。
“从我的床上下去!”熊叫道。
“你是什么?”“床是什么?”“我是什么?”“下是什么?”“什么是什么?”绵羊们问。
“我是熊。你们是毛毯。你们躺着的地方,就是床!”
“什么是毛毯?”“毛毯是什么?”“躺是什么?”“我们是谁?”“谁是我们?”绵羊们继续问。
熊感到精疲力竭。“你们是你们。你们昨晚是毛毯,今早是绵羊。”它回答。
“昨晚是什么?”“今早是什么?”“什么是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做什么?”绵羊们仍然问个不停。
“我也不知道你们该做什么。”熊叹了口气,“你们自己想做什么?”
绵羊们安静下来,思考了三分钟。完全安静的三分钟,纹丝不动的三分钟,它们像五只木雕绵羊一样趴着,眼珠也不转一下。
然后,绵羊们站立起来,跳下床,撞开熊洞的门,一只接一只奔了出去。
“好极了。”熊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还得修门。”
五只绵羊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它们想成立一个马戏团!它们就这么做了,一只绵羊吹喇叭,一只绵羊钻火圈,一只绵羊走钢丝,一只绵羊演小丑,还有一只绵羊,它扮成一只绵羊。它们的马戏团叫“毛毯马戏团”,它们很快声名大噪,它们巡演,它们走遍世界,经历无数险情。
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在这个故事里,熊再次来到了獾先生的百货店。
“这—次,毛毯变成了绵羊。”熊说。
“我来想想办法。”獾先生再次扶了扶眼镜,钻进仓库。
再次出现时,它抱着一条黄绿色的被子。“在这条被子里,填的是芦草。它不太暖和,但至少不会变成动物。”
无论如何,熊总需要—条被子啊。
它带着黄绿色的芦草被子回了家。
下一个月圆之夜来临,熊的梦里出现了一片芦苇丛。
熊睁开眼睛,在床上坐起来。它的床被芦苇包围着,浓密芦苇茎叶构成的墙在床边轻轻晃动。
熊坐在床边,垂着腿,感到脚趾碰触到了芦苇的茎秆。
于是它站起来,走进芦苇丛中,拨开草叶和草茎,向深处走去。
四下里充盈着芦苇的气息、水的气息和月亮的气息。它可以分辨出那些味道,清楚得像是在清醒时。熊继续向前,感到茎秆与叶在它的手臂边滑过,寒宰作响。某个东西从熊身边滑过,熊滑过那些芦苇。熊往前走,一直走到芦苇丛尽头。
拨开最后的茎叶,它的眼前出现大片水域,无边无际。镜子样的月亮嵌在黑夜里,把水面照得镜子一样白亮。
眼前的水上,漂着一只小船。熊踩进水里,走到船边,跨到船里。
船里有一支桨。
熊坐稳了,室起桨来,划动小船,向着月亮的方向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