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小说两题

李夫

眼下的北方，尽管春天的脚步姗姗来迟，但是，强劲的风寒已经没有了昨日那种凛冽的攻势了，冰封的河床已经有汩汩的流水，在冰层下默默地潜行。这让人想到许多能够同形势和生活联系的事物，甚至手里正在捧读的小说，也从心头掠过几缕提示的波澜。

两篇揭露或者可以说是鞭挞社会一些丑陋现象的小说，因为写得很接“地气”，自然就很有几分感染力。在感叹之余不由得想到如今我们强调创造社会的正能量，唱出人间的正气歌，正是需要一种直面人生的胆识和气量。在社会风气日益好转的今天，我们再来剖析社会的腐败和一切丑陋现象，似乎更能品味出铲除这类危及社会发展的现象是何等的迫在眉睫。作家的义务和责任正是从这里得到了体验。

当然，作家的能力和品位也应当从自己创作的作品里得到验证。

金鱼的味道

像是熄火的森林，城市渐渐凉了下来。黄有金来到了金钢家园，还是那么准时，看不到一丝不祥之兆。

黄有金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即便是独自散步或逛街，都有讲究，从不漫无目的。无论是等人或者是被人等，他都讨厌。所以，那些年工程兵集体转业入特区时，他是最先践行“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的。小黄小黄的都践行成“黄董”了。

只不过，黄有金不太喜欢下属们“黄董、黄董”地叫，得省了姓，直呼董事长。至于同级或上司，他最喜欢的称呼是那散发出浓浓的国企味和同志情谊的“有金同志”或“有金董事长”。这样，听起来大气又畅快。

大凡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为人做事都很讲究，不马虎。没有时间观念的人，缺少诚信，成不了大事，黄有金不喜欢。

黄有金认为自己是最讲诚信的。

眼下，离19点还有一刻，正是暮色苍茫的时候，黄有金果然就准时来到了金钢家园。近两年来，如果不是出差在外，他每个周末都是这个时候准时出现在金钢家园的。他准的这个时，有时候是为约会别人定的，更多的时候是自己给自己设的。照理说呢，如此按部就班的人活着是很没意思的。可黄有金不这样认为。在工程局里，他每天的工作时间安排，都由秘书按计划设定，开会、会谈、视察、批阅文件的时间都精准到正负五分钟之间，甚至于每天一次的解大便时间都是定在早上上班前一刻完成的。他很享受这个紧张而有序的过程，始终保持着工程兵时代的军人优良作风。

他把优良作风带进了金钢家园。进大门时，门卫远远地向他敬礼：“王师傅好！”

“小伙子辛苦了！”一身老工人装扮的黄有金回敬了个标准礼。虽然小保安叫错了姓，但他从不责怪他们。南方人嘛，经常是黄王不分的。他是这个小区唯一一个会回敬礼的业主，所以小保安们对他特别的热情。

金钢家园原先是特区钢铁厂所在地。钢铁厂搬迁后，厂房推倒建成了高档住宅，而平房和小高层家属楼大多数还是保留着。几年前，这里开发成金钢家园时，黄有金没有购买新起的高档住宅，虽说他家的新房不是很多，也就20来套吧。他中意的是这栋原钢铁厂干部楼，苏式的，与楼下的红砖瓦房融为一体，很有历史感。

在暮色苍茫时来到金钢家园，可不是随意的。黄有金很喜欢毛泽东的这首《七绝》：“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在这富有哲理的诗意里，他能体会到许多人生感悟。更主要的是，他总喜欢一个人在苍茫的暮色里看落日。落日，是城市的一个节点，送走了一个喧哗，又将迎来另一个喧哗。这难得的清静时光，是人调节心态的最好时机。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消隐在平房的屋脊，淡淡的暮色洇染开来，近处的城市和远处的大海都沉浸在苍茫如黛的暮色里，淡定而安详。这时，黄有金进了601单元，把所有的窗户打开三分之一通风，就去阳台。双手扶栏，俯视下面一排排改装成888艺术区的平房瓦面，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儿时的乡村。晚风吹来，眼一闭，他感觉到风里夹着阵阵稻香，还有哞哞牛叫和牧童的歌谣。可他睁开眼时，风却躲了起来，瓦面暗淡，屋檐下的树梢一动不动地静默，柔软的暮色渐渐匍匐下来，胸口紧紧贴着大地，徐缓地覆盖着世间的万物。

黑夜就这样来临了。黄有金在洗澡间净身后，路过客厅也不开灯，光着身子直接进了黄金屋。脱鞋、关窗、拉窗帘、开空调、关房门，在昏暗中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他才启动屋中间的纯水晶吊灯。

黄金屋刹时金碧辉煌。黄有金从红木柜里翻出一套黄色丝绸唐装，穿上，松开十指梳理干净头上的水珠，看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感到十分的满意，胸中不由就腾起一股霸气，双手自然而然地叉在了后腰。他要在屋里巡视了。

黄金屋不算大，20多平米，装修、摆放也很简洁。进门墙是红木柜，靠窗坐落着金丝楠办公桌椅。还有两面墙，一边是大书柜，一边是一排连三个藏品架，都是金丝楠木的。屋里没有床。床是在隔壁，也是金丝楠木的，极少使用。不过，近来黄有金在此睡得较多些。以往他过来巡视一番，到11点就会赶去金花那边过一夜。

金花不是他的妻子，却为他生了个儿子，现在母子俩都在美国。他的妻子叫金莲，是金花的亲姐姐，生了个女儿，女儿正在澳大利亚读研。

说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黄有金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所谓的坏与不坏，关键在于思想的通与不通，思想通了，一切都是好的。要不怎么说思想工作一抓就灵呢。那些年他是有过若干个相好，但他把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二金身上。虽说在处理与金莲、金花的事儿上费了不少周折，而通过强有力的思想工作，最终的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特别是前些时候，金莲闹着提前退休，要去澳大利亚女儿那陪读，他不同意。别扭闹了好一阵，当他又举起思想工作这个法宝时，仿佛是黑夜里亮起一道光，效果特别的明显，大家不但认清了形势，还统一了思想，还振奋了精神。

启动的是应急预案，做起来却是有条不紊的。只是在处理玉珠居时，金莲保留了自己的看法。她说：“这是我单位的房改房，有啥怕，我们都‘穷得只剩下两三套了，讲出去都给特区丢脸。”黄有金想想也是对。组织上也是提倡过好日子，过小康生活嘛，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贫穷就对不起特区了。

更何况，玉珠居这雅称是黄有金亲自起的，饱含着他的情，饱含着他的爱，饱含着他的文学梦想。说起来金莲也是怪可怜见的，一个女人，不爱打扮，不爱看韩剧，不爱逛街交友，唯一就是喜爱收藏珠宝玉器。她在单位是财务总监，心里头装着的尽是12345阿拉伯数字，脸上挂着的尽是马列主义式的严肃，粗壮的腰身总是套着单调的工作服。而回到家，就算是穿上睡衣睡裤，一配上南非的钻石，或是从千年百年前死人身上扒下的珠宝，立马容光焕发，雍容华贵，福态万千。

那天深夜，黄有金从那个狐狸精身上撤出，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本以为金莲又会是一顿数落，结果没有。夜这么深了，她还没有睡，穿着旗袍，胸前挂着一串像是影视里哪位皇后有过的珠宝，喜滋滋地说：“威盛公司的卢总来过了，留下这个小玩意儿，好看不？”黄有金说：“好看，非常的好看。”她扭着腰肢说：“好看就好，你是知道的，我就喜欢这东西，以后这样吧，这些都由我保管好了。”难得她有这么好的心情，黄有金当即答应了，还脱口而出为她的收藏地起名“玉珠居”。“人家市长都说了，凡是人民币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点玉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公，你真有才。”黄有金听到这句甜言蜜语，觉得很有成就感，心里一荡漾，筋疲力尽一扫而光，与金莲久违的激情说来就来了，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自己的衣服，撩起她的旗袍，压着皇后有过的珠宝和她一起荡漾起来。

黄有金的确是有才的。他曾经是文学青年，完全不同于特区那些洗脚上田的土豪们，是靠着一支英雄牌钢笔立功提干的。本来吧，他是要给自己的至爱起名黄金书屋的，但考虑到要与玉珠居对称，便把“书”字给抽了，完全符合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现在情事那么多，时间那么紧，哪还有心情看书啊。再说了，书里有什么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两样都有了，还有什么可看嘛。

不过，黄有金对书籍还是爱惜的。那天，当他看到金莲和保姆把局长楼里的旧书清理出来正想当废品处理时，气愤极了，直骂到俩没文化的猪脑子哭才止。没文化是可怕的。老首长不是经常说么，没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打不了胜仗的。这不，那个没文化爱钱爱玩的副董不是给玩进去了吗。教训深刻啊！旧书是他青春的记忆，是他成长的见证，是他进步的见证，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未来，弃不得的。现在，这些旧伙伴都收进了黄金屋书柜里。偶而，也翻一翻，当是怀念一下过去。他最近翻看过的一本书，不，说准确点，是一卷书，《金刚经》。送书的朋友说：“这可是中国书坛某老的亲笔大作，在天云寺开过光的，有空时读读，蛮好的。”

《金刚经》是用端庄雄伟、气度开张的颜体楷书写的，字字含着金粉。黄有金辨得出来，这确实是某老的真品。他有这个眼力。局里有个文联组织，长期以来都得到“黄董”的大力支持，文艺活动搞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还会以文人自居，拨冗参加文联活动。但最喜欢的还是有名家大师参加的书画笔会，几乎是逢会必到。当人家捧起“习作”呈请黄董指正时，他总是满脸灿烂连连说：“不敢指教不敢指教，我得多向老师学习多向老师学习。”多年下来，省内一线名家的“学习资料”，他全有了，欣赏水平得到大大地提高。只是，像某老这样的国家级大师“习作”还是不多。

他的确不爱钱。要不，都说黄董是名儒将哩。可偏有一些不懂事的家伙，偷偷摸摸地满箱满箱地送。为此，他很愤怒。愤怒激起他的大义凛然，一身正气。于是，他大大方方地满箱满箱地交给纪委。

金钢家园里就没多少钱。他只在书柜里放了五千元现金，用红包装着，像是无意中忘了拿，夹在书中，只露出半个角。金钢家园治安很好，从没听说过被盗事件。怕就怕万一，万一人家梁上君子来了，一怒之下点把火，烧出问题来就问题大了。人家出来混也不容易。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一要烧也是烧些工艺品。那些名贵字画嘛，都存放在朋友开的私人博物馆了。朋友说：“收藏的最高境界，不在于长期占有，而是曾经拥有。”他觉得，这是高见。

现在，他要在屋里巡视了。

说巡视吧，好像过于隆重，这不符合上级的精神。应该一切从简才对。说实在的，上面提倡反四风，他是打心眼里赞成的。回想起来，以前天天在外胡吃海喝多累人啊，他的文学爱好就是这样给吃喝没的，真叫人痛心疾首啊。现在好了，居然能够静下心来，读点书了。所以，他只拿眼在屋里巡视一圈，就取出那卷《金刚经》。

他是硬逼着自己读完《金刚经》的，花了个多小时。他卷好经文，放回樟木盒里，心就飞向了大书柜下面的保险箱，都有点迫不急待了，输了七八次密码，脑袋嗡了七八下，才打开箱门。看到金灿灿的黄鱼，刚刚断电的两眼一下光亮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他都有点恨自己了，黄有金啊黄有金，怎就这么没点定力呢？怎就这么没点涵养呢？

说到底，这都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是极难改变的。黄有金一出生就是病殃殃的，爷爷请了个算命先生，先生说他命里缺金，便给他起名有金。说来也奇怪，有了有金名，有金没病了。少年时看电影，别人都对妖里妖气的女特务很感兴趣，而有金念念不忘的，是男特务手里的黄鱼。那时候，他也不懂金条就叫黄鱼，总感觉到那东西把玩在手上叮脆叮脆地响，很是过瘾。于是，他树下理想，得当个解放军，得把那些狗特务的黄鱼通通地收缴，得等自己把玩够了再交给我人民政府。

如今，理想实现了。不但黄金大大的，而且是在自己的保险箱里，想把玩几下就几下。不过，眼下黄有金感兴趣的，是今天得到的这条真正的金鱼，100%的24K纯金。看上去鳞光闪闪的，摸上去却感觉不到一丝鱼鳞，滑溜溜的。可惜只有一条，要是两条把玩在手上，就能听到它们动听的撞擦声了。他这样想着，就把金鱼送进了嘴里，咬一咬，很滑。舌头一舔，有点清甜，又有股香槟酒的味道，好极了。感觉一好，鱼就顺着他的意思快活地溜到了喉咙。喉咙没有阻拦，等他感到气提不上来时，像是决堤的大坝，金鱼被洪水夹着一起冲向了广阔的田园。

都说黄董是名儒将哩，果真是名不虚传。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他没有叹息，他没有呻吟，像是在玩儿时的捉迷藏，钻进了田园里的一堆大草蓬，四肢伸开地躺着，心想，你们玩吧，找不着我的，我赢定了。那感觉，简直好极了。

考驾记

“新文盲”一词是在上世纪末开创的，即：不会英语、不会开汽车、不会用电脑。我那时年轻，目光短浅又贪玩，根本没把文盲不文盲的当回事儿。进入本世纪，才发现问题相当的严重。

就说不会用电脑吧，上不了网还不打紧，不会打字就麻烦大了，得转岗或下岗。推行无纸化办公后，机关打字员取消了，所有的文稿都得撰稿人自己搞定。拼音字母是我的死穴，我只好花60元报名费，到街边一个五笔打字速成班，从“人、口、手”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学起，最终扫除了“电脑盲”。

至于开汽车，一是那时的收入低，压根就没想过买车；二呢，我是个环保主义者，还常怀骑单车畅游天下的梦想；再说了，城里塞车越来越严重，真不想去“添堵”。所以，一天一天就这样简单地把日子打发过去了。

可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人的思想也在急剧地转换，多少个山盟海誓，多少个纯真梦想，都被纷乱而多彩的世界给击碎了。能够独善其身，能够独醒不醉实在是难。

最先迫使我破戒学车的想法来自海南。那日，我在海口坐上了一辆三菱越野车，沿环岛高速前往东方市采访。车上只有司机和我两个，司机是个说话直爽的退伍军人，一路高谈，可说着说着就直打哈欠。到了半路，他把车停下说：“不好意思，昨晚打了一夜麻将，困死了，你来开一会儿吧。”我说不会开车，他很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便伏在方向盘上打起了呼噜。大约过了十多二十分钟吧，他又神奇地醒来了，一路飞奔，一路无话。我一路如坐针毡，像是一个做错事的人极不自在。后来，又有几次同样的经历。最让我深受刺激的，是我的一个亲戚要换车，说只收二三千元他的旧车就让我开回家去。这一刻，我真恨自己是车盲。

于是，我“被”学车驾了，踏上了痛苦而漫长的考驾路。

驾校和教练是经朋友介绍的，说是5500元学费包学会。据教练说，顺利的话半年多就能拿证，保守也不会超过一年半的。如今回想起来，教练说的还算是老实话，而别的驾校保证45天拿证的所谓承诺肯定是骗人的鬼话。

我是2013年五一节报的名，等到7月底才通知考科目一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八九百道练习题，尽管在驾校一点通上学习了几遍，但考试那天还是有些紧张，因为要考得90分才算是合格。果然，一上场就只得63分。好在每场考试都有两次机会，接着再考得了个97分。我轻松愉快地出了五楼考试室，见走廊上一名中年妇女站在窗台边哭泣，有个考官在安慰她。原来是，此人科目一连续考了八场也未能通过，伤心得直想跳楼。

迎着学长们的泪水，我走进了七月流火的练车场。狠心的教练为了省油，车上不开空调，一台小风扇呼呼作响，一浪一浪的热风在驾驶室里盘旋，一个小时出来，学员们的衣服能拧出水。苦学了几个星期天，基本掌握了驾驶技能，便在网上排队等待科目二考的到来。2014年4月22日，我信心十足地来到考场，放眼一望，偌大的待考厅里就我一个大叔级学员，顿时不由得自悲、自怜起来。怪不得教练会说：“不是熟人介绍的话，像我这样45岁以上的稀罕‘老人是要多收500元的。”

起步，死火。再起步，半坡上死火。悲催的我还没开出十米远就败下阵来。十个工作日后再约考，这一等又是半年。首战失败，我没一点难为情，因为广州刚刚实行电子监考，合格率只有16%。10月初，如释重负地考过了科目二，长途驾考只等待了半个月就轮到了，接踵而来的是新的烦恼。

那天一早，我们四个学员相隔不到五分钟就来齐了。一上车，教练就让每人先把500元长途费交了。我们不服，报名时说好总费用包括长途考的，而且收据里也是注明了。但教练说这是生活费用，大家都是这样收的。

我们没有办法。你说理吧，教练干脆熄火等你说，直到2000元钱一一落袋，才阴沉着脸启动车。一上路，教练的心情立马好起来，不停地介绍目的地连南县的风土人情、吃喝玩乐。

要学车，就得发扬阿Q精神。为了顺利过关，我们四人一路上都配合着教练高兴起来。权当是连南两日游吧，这样一想，走着走着心结也就解开了。中餐、晚餐他说哪里吃就哪里吃，菜由我们点，钱也由我们四人AA制。他那2000元所谓的生活费用也就是小旅馆的住宿费而已，我偷偷地向老板打听，总共才120元。我们很气愤，所以次日教练把车停在土特产店门口休息时，大家都佯装很累赖在车上。

让我得意的是，晚上成绩出来，我这个60后大叔与一个90后小子过关了，而70后、80后两个却要补考。

如果说长途路考40公里还算有点面子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科目三道路驾驶技能考，我算是颜面丢尽了。

2015年1月22日第一次科目三考试，两个回合都是输在挂档上。4月再考，老问题又出现了，第一回是一档进二档时挂在了空档上，第二回呢，眼看要到终点了，却把二档退一档错进三档。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向教练汇报成绩，只听他在电话里冷嘲热讽地说：“不怕的，你有钱，再考嘛。”

再考是要交补考费的，练车时还得“顺便”请教练吃餐饭，所花费用少说也得五六百元。尽管如此，教练却并不领情。因为，驾校把补考者比作是库存品，货物积压多了是会影响他们生意的。

教练是个肥缺，驾校是口深潭，一般人是潜入不进去的。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学员稍有错误就得挨骂。练车场上，呵斥声、怒骂声此起彼伏，心里承受能力差的女生难免会被骂哭，或者被气走，或者强烈要求换教练。听说有一位男学员以暴制暴，在忍无可忍时直把教练打倒跪饶。而我呢，到底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记忆力差、反应迟钝，只能默默地承受，骂什么都当作耳边风，反倒让教练受不了了，主动请求我换教练。

我的教练50多岁，原是一名国企业务员，据说是因犯错而辞职的。所以，他对来自体制内的学员似乎都怀有敌意。不过说良心话，从他带的学员最多来分析，可见其教学水平还是很不错的。因此，我就死皮赖脸地跟定他了。

有一次，我忘记松手刹就起步，齿轮咔嗒一响，像是割了教练的心肝肉，他暴跳如雷地大骂一通，熄了火收起钥匙就走人，过了好一阵，才由另一女学员请回来。我赶紧向教练认错道歉，还表扬他骂得对，弄得他一时没了脾气，虎着脸说：“滚到后座去，背诵‘松手刹、踩离合、挂一档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事实上，我这人就是欠骂。比如挂挡问题，我老犯错。教练一怒之下，也不顾有没有女学员在场，张口就骂道：“你是男人不？你那鸡鸡顶起来就是空档，往前倒塌就是一档。”生动的比喻，这才让我一记就牢。

其实，我还是很怕挨骂的，每次学车回来，脑袋瓜里总是嗡嗡响起教练的怒骂声，晚上常常做噩梦。夫人看到我疲惫不堪、痛苦不堪的样子，便劝我别再学车了。

中途放弃，这不符合我的性格。想当年参加中山大学中文自考，一起报考的七八个人陆续退出了，我一人硬是坚持了五年拿下文凭。我是一根筋，虽然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而且越战越勇。

在鲜花怒放的多梦五月，迎来了科目三的第三次考试。我在华观路实地练习了多次，严厉的教练都说这回没问题了，岂知考前一夜车管所发来消息说，考场改定在广汕路了。真乃天不助我也，这边考场变，那边教练说没时间陪练，临时请了个教练多花了几百元，还挨了新教头几顿臭骂。

次日中午，我战战兢兢地绕车一圈，环视、开门、调座椅、系安全带、踩脚刹、松手刹、踩离合、挂一档、按喇叭、打左灯、起步、打右灯、靠边停车、打左灯再启动，井井有条地上了广汕路，然后进二档、变道。穿越天桥进入一段施工地时，突然冒出辆拉木头的单车，我跟在后面走了十多秒，车载广播里传来声音：“判断错误，请重新考试。”我怯怯地问考官怎么回事啊，他不搭理，只让我靠边停车。

第二回合再考，顺顺利利转大弯掉了头，还平平安安地过了公交站和学校区，我一得意就加大了油门，等行驶到左边间隔栏得到“请超车”指令时，才发现已无路可超车了。一会儿，车载广播里传来让我脊背发冷的声音：“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

如此恐怖的声音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埋下了后遗症，现在每当公交车上响起广播时，我都会哆嗦一下。

教练似乎对我已经失去了信心。第四次考前练习时，他悄悄地透露一个信息：花两千块钱给考官，一般都能通过，不妨一试。我听了很震撼，如此高压反腐态势下，竟然还有人这样干。

我坚决反对。虽然，形势对我很严峻，一是连续五次不合格得重新报名学，二是连续三年没过关也得重新报名学。可我不认输。

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的意义，结果并不重要。我只好作贱自己，嬉皮笑脸地对教练说：“你就把我当试验品吧，假如像我这样的蠢货都能教好考过，你以后在驾校就增加吹牛的资本了。再说啦，我就是重新报名也还要跟你学的。”

俗话说得好，不打笑脸人。教练只好气鼓鼓地说：“遇到你这样的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于是，我们师徒俩又继续上路了。这一回，教练给我开单灶用心教，我也是专心致志学，回家后死记硬背，不放过一个细节，把路考线路状况、沿途景物揣摩得一清二楚。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我第四次考科目三，第一个回合就一举通过，且是满分100。

2015年8月28日，是值得我庆贺的日子。这一天，考完了安全文明驾驶常识后，当即出成绩，接着就宣誓领证。一向板着脸孔的考官最后说了一席幽默话：“驾驶证拿回去后，有车的放在身边，没车的装镜框挂厅堂上，这是你们的光荣，来之不易啊！”大厅里，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该来的终究要来。我想，干什么事都一样，只要自己不气馁，理想终究是能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