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
2015年暑假,我在儿子留学的奥地利林茨小城住了三个月。傍晚,到多瑙河边散步,是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
多瑙河流进林茨小城以后,拐了一个几乎直角的大S弯,河水很急,仿佛带着风似的。沿着河边一直往前走,对岸的匹斯特林山顶教堂的塔尖走着走着就看不见了,一会儿却在另一个方向出现,所以这个大S弯让我始终辨不清方向,甚至找不到家的方向,但是,这却让小城的风光格外迷人。
河边的草坡上,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会围坐着很多人,甚至还有彻夜不归的。我惊异于这里的草地没有蚊子,在国内特别是在我的出生地大庆油田,是以蚊子个儿大且猖狂闻名的,是东北“四大怪”之一。也许上帝真的对欧洲这块土地格外偏袒,没有蚊子的地方才能孕育出草坪文化。我们从人们身边走过,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聊天的人,市内的酒吧和咖啡馆,夏季都会把桌子搬到门口的露天里,人们就那样只凭一杯酒或一杯咖啡就可以坐到太阳落山,或者月亮升起,或者太阳又一次升起。
一家离我们住所很近的酒吧,店家在门前用巨大的花盆种了一圈开花的树,酒吧就开在了树下。他们通常三三两两地围在一个铺了漂亮桌布的小圆桌上,每人面前摆着一只透明的高脚杯,酒的颜色有浓有淡,除了这杯果酒,再无其它佐料,连轻轻的背景音乐也没有。在这个音乐的国度里,音乐从来都不是背景,只能是主角。他们就这样地坐着,小声地说话,即便是邻座也相互听不到说什么。这家酒吧还有一项规定,凡来这里的人不许接电话、玩手机,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面对面地交流,这就意味着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人,不会再有什么分心,这不仅是反网络化和手机运动,更是回归对朋友的尊重。这个酒吧是我们出门的必经之处,她家的生意出奇地好,任何时候都是满座。有时,我会在楼上长时间注视他们,那开花的树下围着的窃窃私语者,好像别的星球上的人。
夜幕下的河边也一样,人们有的围着一个蜡烛,有的就那样坐在草坪上,永远都是小声地说着什么。那天我们听到有吉他清悠的声音传来,走到近前,看到一男子坐在有亮光的谱台后面,低头十分专注地弹奏着,并适时在音乐的某些段落加入他的唱词。演奏完一曲之后,围在他身边的十来个青年,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说话,静静的河水在他们的背后流淌,头顶上是一轮满月,偏西的方向还吊着一对双星,一大一小,像一对父子。这是我们来到以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这多瑙河上的月亮真大真圆啊。我想起过去常听到的一句话:“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我抬头仔细看那一轮挂在深蓝色天幕上的发光体,发现里边的暗色物质很清晰,像一幅写意的中国画,而发光的白色部分也分外明亮,甚至有些耀眼,像一个刚出浴的大脸盘姑娘,透亮亮水灵灵的。我在心里说,真的比中国的月亮圆呢。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国内无处不在的广场舞和夜晚纳凉人群中烟雾缭绕的烧烤,那种热闹和嘈杂不能说不好,两种文化而已吧。
吉他声越来越远了,更衬托出小城的宁静和多瑙河的悠远。这是一座安静的城市,在大街上,我们能看到人流,但听不到喧哗,能看到汽车,但听不到鸣笛,连教堂里的布道者,说话也是小心轻声的,那流畅的德语像一条稳定的声线,刚好到达人的耳鼓,不会有一点点多余。一切都在静悄悄中进行,就像那河水,急匆匆地往前赶,却听不到她的声音。我想,这里的人是在有意保护自己耳朵的灵敏性,以便可以分清布鲁克纳音符上的调性,不然他们如何能成为世界上最挑剔的音乐会听众?
林茨小镇
对于林茨这个以重工业为主的小城来说,知道她的人不多,要不是儿子在这里上学,也许一生都不会到这里。来到以后,才得知这里出了三个重要人物,其中之一就是二战元凶希特勒。
希特勒生于奥地利与德国接壤的布来恩小镇,长到六岁的时候,他父亲在上奥地利州府林茨市买了一个独栋住宅,这时的希特勒正是记事的年纪,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度过了他一生最快乐的少年时期。既然林茨是希特勒的故乡,那么就会有他生活过的痕迹。在网上一搜,果然查到了,离我们住的地方不到十公里。2015年夏天的欧洲,创出了历史性的高温,从布拉格回来的第二天,白天依然是三十七度,我坐在家里挥汗如雨地恶补关于这个恶魔的身世,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我们一家三口骑车开始了对希特勒故居的探访。
这得感谢手机网络,让我们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个小镇。像这样的地方是不敢问路的,听说当地人很忌讳,他们不喜欢外人因为希特勒而来探访,更不希望成为旅游景点。在这一点上希特勒的出生地最能说明问题。据说他家与德国只隔着一条茵河,他父亲是海关职员,经常在德国工作,身怀六甲的母亲过河送饭时,意外地把他生在了德国,这个说法让二战后的奥地利人如释重负,终于把这个“荣誉”推给了德国。可是德国人却不买账,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归了奥地利。
如果不是骑在前面的儿子下车,我们根本不会注意那个房子,这种黄色的两层小别墅在当地太普通不过了。但当我看到“Leonding Michaelsbergstreet 16”(莱昂汀镇米切尔斯堡街16号)字样的时候,我才确信这就是希特勒的家了,对照网上的图片,一抬头真的看到他家对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的下面真有一块墓地,他的父母就埋在里面。
这里没有任何标识,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是杀人恶魔。我们来不是祭拜,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人生活的环境。和我们有同样心理的人一定不少,小镇上的人不得不忍受着这些天南海北的访客。房门紧闭,所有的窗户都挡着窗帘,后花园里种着几棵树,铁栅栏上绑着一块牌匾,儿子看后说是殡仪馆的意思。我想这里不会有人愿意住进这栋房子里去的,改成殡仪馆很适合。但这里的殡仪馆跟国内的不同,他们是天主教国家,不火化,所以殡仪馆就是出卖墓地的场所。牌匾上写着工作的时间,这是傍晚,他们已经下班了。我想着哪天白天再来一次,进到里面看看房子的结构。
我们转身进了教堂墓地,按照网上知情人的指示,直奔墙根找那棵开叉的樟树,但是没有找到。这时我才发现这块不太大的墓地很美,每一个墓都有碑,每一块碑都不一样,有石刻的,有铁艺的,有木质的,不管什么样式,都会有一个十字架。但墓碑下面却没有坟包,长方形的墓池里种满了花草,一些人正拎着水壶在墓间穿梭,给花草浇水。他们以这种方式纪念逝去的亲人,比我们一年只在几个日子里到墓地或路口烧纸要好得多。这么炎热的夏天,至少两天就得来一次,照看这个小小的花园和看护一个老人一样需要付出。我不想让这些浇水的人看出我们的目的,所以我假装是来散步的,可眼睛却一直在寻找,还是没有找到。
正在狐疑时,儿子在网上查到了,原来这座坟在2012年3月份被奥地利政府移走了,理由是防止新纳粹分子前来朝圣。我们根据照片上相邻墓碑的样式找到了那块空地。移除得真干净啊,连那棵大树都被铲除了,墙上留下了一点痕迹,地上生着一些杂草。希特勒的父亲是1903年去世后埋在这里的,四年后母亲去世与其合葬。据报道,移除的只是墓碑,他父母的遗骨并没有动。
我站得稍远一些,想象着1938年希特勒衣锦还乡,曾来到这里祭扫,彼时这小小的墓园会是怎样地热闹。那时,奥地利已经被德国占领,但也有说是通过全民公决加入德国的。不管怎样,都说德语的两个国家已经捆到一起了,可以想见,家乡的人对元首的热情该有多高,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欢迎。所以,那个时候,这个小镇上的人一定以他为荣,还有他的出生地,决不会出现在德国意外出生的传闻。这一点有照片为证。我们生活的林茨小城中心广场就是希特勒荣归故里时,全城人欢迎他聚集的地方,他登上鼠疫塔旁边的一个二层阳台,向他的乡亲们发表了演说。
离开墓地,我们又去寻找他读书的地方。小镇是有两座学校,儿子说不知是不是。网上有一张他小学毕业时的合影,但看不清背景。我想这小镇的人口百年来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不会像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出台以后儿童剧减而使许多学校撤销,但也不会增加,所以这两座学校有可能就是他上学的地方,一个是小学,一个是中学。学校外观很整洁,但是进不去,从窗外能看到中学大楼内部的走廊,左侧墙上挂着全校学生的一寸照片,我数了一下横竖排,大概有二百多人。
因为之前在网上查到一些资料,知道一些他在这里的事情。他上小学时一直是个尖子生,父亲想让他长大后当公务员,可是父亲的期盼终于落空。没有人知道是一个怎样的机缘让他对绘画产生了痴迷,严厉的父亲也无法阻止他对文化课的放弃,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在中学时代,只好放弃六年制的中学,转到了一所四年制中学,这相当于放弃高中去读了初中。这时他的父亲去世了,那年他才14岁。他勉强完成了学业。在这里读书时,他还与一名犹太同学产生了摩擦,也许让他埋下了对犹太人的仇恨,多年以后他对犹太人的灭族性屠杀,不知与在这里的经历是否有关。但他这个时期留下的画作却看不出他内心的纠结,他的画多是当地的美丽建筑,色彩温和淡雅,画面写实,没有变形处理。他18岁那年,母亲又去世了,他离开了林茨,独自去维也纳闯荡。这就有了后来报考维也纳美术学院两次未中,但这个典型的文艺青年在维也纳漂泊的四年时间里却画出了几千幅作品,当时他也以此为生养活自己,所以现在经常会有他的画作出现在拍卖会上。有专家说他画得不好,当时大学的考官也说他天分不够,建议他去考建筑学校,但这必须是六年制中学毕业生才能报考,他不想回头再去读中学,所以他就放弃了。艺术梦破灭以后,他入伍参加了一战,直到后来走上纳粹的道路。可是我却觉得他画得不错,虽然我不懂绘画技法,但我看到的首先是像不像,然后是好看。据说也有专家在不知作者的情况下,说他画得相当好。
希特勒在林茨的生活总体是愉快的,所以他始终把这里当成他的故乡。他得势以后就计划把林茨打造成如巴黎一样的文化之都,要超过维也纳,并说要把自己收藏的几千件艺术品全都放到林茨。这对于林茨来说的确是个好消息,虽然历史没有给这座小城这样的机会,但林茨凭着自身的文化底蕴于2009年被评为欧洲文化之都,这一年正好是希特勒诞辰120岁,二战爆发70周年。这一年林茨举办过很多活动,其中一项就是“元首的文化之都”展览,介绍他当初的计划,还有他的艺术收藏品,不知是不是巧合,似乎在怀念他,并为他的梦想终未实现而惋惜。
我想,希特勒是一个人格分裂的人,家乡人民怀念的是他对艺术的追求,至于他后来的疯狂,是离开林茨以后的事了,那就真的与德国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