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溪的祝福

2016-05-23 11:47解黎晴
江河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王家

解黎晴

大观溪的祝福

从桃花源逶迤西去的雪峰山脉,一派郁郁葱葱的原始次生林,苍莽于湘西北的桃源、安化、沅陵三县接壤的山麓;乌云界,横亘在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五溪征蛮插旗驻兵威镇一时的掌故里。

站在云雾缠绵的乌云界上,可一望而收西北方那风帆缓缓移动的沅江。

界下,是一脉奔涌蜿蜓祝福的大观溪(澄溪的上游)。

我摇一只绿竹岛的钓船,又来欣赏看惯了的山夹岸的清芬,又来倾听对面山上那声声叫唤的鹧鸪的婉啭……渔船在乳白色的薄雾中游弋。远山,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如一围灰色的梦的墙,而我好像是城墙中的卫士。

两岸叠黛垒青的层峦上远远近近的树木,如泼在天边的墨,又像雨天里浓浓聚着的云。山上的枝枝桠桠,不时地转出一两点淡淡的晕晕的灯光,溪水便愈益温柔,安然地享受流岚徐缓的爱抚。

轻舟在伸吐如舌的岛屿对峙的沉默里飘过,雾中可依稀望见垭上的几株红枫。看不见游人,却可以听到艄公的喧哗。

雾霭渐渐地消散,新月白晰的脸庞也慢慢地露了出来。说她是月还不如说她是云——白得像一片云,薄得也像一片云,一片半圆形的云,轻轻地静静地贴在淡淡的星空。

风,从峡谷里滚来,竹涛好像绿云翻卷,涌浪奔流;或如暴雨骤过,水激悬崖;余波又似虫鸣原野,竹笛横吹……几朵菊花走在赭黃如镶的崖畔照影,香风分外袭人。

渔船在仿佛一脸惺忪未擦脂粉的素颜天仙绿色的云波上划过,裁出一道雪练似的浪痕,盈盈地拖着,只一会,便无声地聚拢……

我的船绕过狭窄、深长的山湾,漂到婷婷的玉女峰前。玉女峰上草木簇生,似山花插鬓;岩壁秀润光洁,俨然玉石。峰左一岩,上戴圆石如镜,好像妆镜台;峰下溪水潆洄,清碧如染,宛若浴香潭。潭中奇石玲珑,或倚溪畔,或立水面,点缀在玉女峰的周围。

我不禁细细地揣摩耸立面前的玉女峰,欲把她那动人的身姿清晰地印入脑海。脚下流淌的溪水倒映着我沉思的身影……

在岸上纠缠着青藤的木屋里,我混吃了一餐晚饭,又驾着渔船朝着雄鸡坡下捕鱼夜泊的船队摇去。被风吹落湖底的星星,从船舷的两边挤过,搅皱了一泓幽潭……

烟波迷濛处,渔女的小曲伴随山边因月色的洇染而蒸腾涌荡的云朵,流向星星点点像青螺似的湖心岛。一丝丝柔细的雨,从竹林掩映的湘西人家的几隅屋脊的风情上斜飘下来。

钓船缓缓地沿着喧声不绝的山峦穿行。

在半壁的夹缝里,似乎可见斑驳的枯木经风雨剥蚀的痕迹。另一株皮和干还未死去的树,就把养分尽量供给顶枝梢芽,而任凭其他的枝桠干枯。只要活着,就要生长逼透蓝天的挺直,既然不能顾全,就把该舍去的忍痛割爱了。

五龙山的深峡里追出一阵风,这阵风越来越猎猎有声了。但在背湾的水泊,深沉的宁静却像蓝莹莹的溪水拍抚我的心……这一泓安详恬淡的碧水清流,自由自在地吐纳在乌云界的深腹,不因深藏幽壑而倾颓壮志,不因偶露峥嵘而沾染尘垢,以兼收并蓄的胸怀,以涵韵溢彩的灵秀,吸引一颗颗俗世之心的亲近、朝觐和拜谒。此时,隐隐传来崖头瀑布奔腾动荡的孤独,那激昂的涌泻山山青碧的欢乐,泡沫里找不到丝毫的沉郁吧。看来,不应再把憧憬和梦想都叫作玫瑰红和纯金色,我应该称她——晶蓝!

我摇着桨,遐想涡轮旋转山溪飘来的雾霭里裹着的苦味的传说,陶渊明的叹喟变成电和光,点亮那些笼着叹息的眼睛……

我看惯了的山苍苍翠翠地夹起两岸的清芬,听熟了的鹧鸪又在荆丛里鸣啭声声缠绵,似把它那“归不得也,哥哥……”的忧思与积怨诉说给乌云界下流泻心事的大观溪……

四台浮翠

澄溪在乌云界下千峰竟秀万壑流云的峻岭中滔滔涌泻,一路高歌,奔流四台。四台山,又名三门岩,三门山。四座山峰上,满眼葱茏里,郁郁葱葱的松树顶平如削,干曲枝虬,苍翠奇特。山岭上,争奇斗妍的其他乔木灌木仪态万方,风情万种——有的立,有的卧,有的斜插,有的侧挂,有的挺拔,有的俯仰……千姿百态,千娇百媚,一跃成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桃花源的外围景观,亦是桃源县著名的“十八景”之一。

“四台争露碧孱颜,下有三门芦荻湾。翠岱数重都蘸水,青螺双绾欲浮山。钟山远落晴烟外,帆影来从绿树间。我欲鸣琴破空寂,层崖一一许跻攀。”我们一行沿着清代诗人谭震《四台浮翠》的诗踪而来。船到四台,舍舟登岸,“三门齐启四峰排,可是当年众帝台。蘸水绿云收不尽,海风吹到小蓬莱。”(清·方堃《四台浮翠》)走近山脚,仰望澄溪两岸,两座形如卧狮的山峰将流云缠在山腰之上,拥翠的竹木宛若一层层狮鬃随风翻卷。这两座山峰,东岸山势较长,西岸峰岭较短,仿佛一雄一雌两头卧狮,头与头对峙千年,不肯后退半步,悠悠澄溪便从对峙的狮头之间蜿蜒流淌。有趣的是,溪流中两座訇然突起的球峰分别耸峙在两头狮口大开的狮首跟前——据向导老吴介绍,这叫“双狮守球”。这两座球峰上曾于元代元统到至元年间(公元1333—1340年)分别修建过“杨泗庙”和“镇狮塔”,以及从两山到两球之间敷设的“之”字形钢索木桥,任人风雨行走,春秋朝拜,可惜毁灭于上世纪的烽火硝烟,令人扼腕!

围绕这一胜景,澄溪流传着一脉脉美丽的传说,其中影响最大最深远的,首推“杨泗舍身镇狮”的故事。相传降生在四台山的杨泗生就一副侠肝义胆,在荒灾年月多次打开自家粮仓济贫扶困,深受四方百姓爱戴。一年春天,不知从何处窜来两头狮精,窜到一处,那里的村舍家园就被毁坏,杨泗几次邀集勇士与之搏斗均未制服。一天晚上,杨泗于睡梦中受到观音点化——若要收伏狮精,需一人化为两球逗引,待狮精分散注意力时方可铲恶除害。杨泗迅即表示,只要能平安四方造福百姓,他愿献出血肉之躯!观音得到杨泗的反复恳求后,将杨泗化为两球撩拨,狮精忍耐不住,兽性大发,张开血盆大口即将吞吃之时,被等待多时的李天王用宝塔罩住,狮精被神力控制无法逃脱,只好乖乖地伏下身来一动不动,观音趁此良机施展无边法力,将作恶多端的狮精与义薄云天的杨泗幻化的两球一起变成巧夺天工的神石,自此澄溪风平浪静。后人为纪念杨泗舍身取义的壮举,便在两座球峰上先后建筑了“杨泗庙”和“镇狮塔”。endprint

涉过澄溪,登上球峰,我们在残垣断壁的“绣球台”遗址上久久徘徊,试图追寻昔日雕梁画栋的庙宇和巍峨高耸的古塔而芳踪难觅!远眺金黄的油菜花随风一波波滚向天际,远远近近的田园人家掩映在红树青山中,山顶铁塔上纵横交错的视讯网络流淌着高科技时代的海量信息。

“溪流正驶到三门,砥柱能收万马屯。乱入碧霄排日驭,齐穿坤轴迸云根。高秋塔影摇波影,傍岸渔村杂酒村。潭底尺鳞肥可钓,雨蓑香带绿苔痕。”心头默诵着清代武陵文人姚定益的《三门山》之诗,缓缓走下绣球台。仰望四台山顶的苍松虽然秀出林表,但粗壮密布的根须却盘根错结地扎入柏树丛中,年年岁岁与暴雨疯狂的洗涤,狂风残酷的摧折,而进行顽强的抗争,殊死的较量,庇护身旁低矮但生机盎然的树种,表现出那么一种出类拔萃而不自傲、盘踞要津而不霸道的气概,高和矮,大和小,强和弱——有机地融为一体,形成团结的氛围,和谐的意境。人类所追求与奋斗的不正是这样的境界吗?

我的初恋王家湾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心底默诵着王湾《次北固山下》的名诗,我和我的同事驱车回到了我的初恋的王家湾。

时令虽然不是唐代诗人王湾笔下岸阔帆悬的初春,季节却随人的步伐走进了杨梅泛红的仲夏;我的舌尖咀嚼着又酸涩又甜蜜的滋味,令人感慨良多!

王家湾,幽居在名叫雪峰山脉云雾山的高山岭下,是我初涉人生步入工作岗位的第一站,是桃源县于1958年9月开工、1964年4月竣工的水利杰作。巍峨的大坝,横空的渡槽,弯曲的渠道,蜿蜒到芋头冲里,总干渠三分其水——一支经西溪,灌溉沙坪、寺坪的土地;一脉经荫树冲,滋润郑家驿、桃花源的阡陌,这一脉水又从庙山边分波流淌,与王家湾的姐妹湖向阳水库在会子坳一带携手,哺育芦花、龙虎的田园——三条悠悠清波成扇形状辐射万亩沃野,年年稻黄,岁岁果香。

徘徊在高高的坝顶上。但见赛五龙、七峰尖、七娘坡、观音尖、猪娘背、老屋棚等近峙远耸的山景扑面而来,其扼控之势、逶迤之姿、澄净之貌,宛若一方明艳的翡翠玉佩。王家湾在横亘于遥远天边的乌云界北麓熠熠闪耀。王家湾,竹翠峰清,水碧花燃,流云自峡谷深处升起,鸥鹭从岛屿之间飞过,吊脚木楼有的隐于幽深的山湾里,有的站在高峻的悬崖上,迎朝晖,送素月,沐春风,濯秋雨,陪伴山民享受人间的烟火。

飘摇在隆隆的机船里。青涩年代的那些往事随犁开的水花一波波舒展……尤其令人难忘的,是独居在坝顶小屋里,在无数个寂寞的夜空下,无法面对内心的孤独与前途的渺茫,在弯弯的山道上彷徨又彷徨;为了与命运抗争,在闷热难耐的酷暑,手摇蒲扇攻读通过多种途径弄到手头的杂书;在冰冷刺骨的寒夜,沿着标有水尺的台阶,提来一桶桶从大观溪流来的冷水,待到夜深围着红砖搭就的火坑读书、写作疲倦之时,双腿伸进圆圆的铁桶里,脚板从冷彻肺腑的水里泡到泛红,搁到桶沿上冒出一缕缕热气,才上床就寝——这期间的所谓文学创作,成为我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那些幼稚的习作被我一篇接一篇地邮寄出去,在充满期盼的岁月里,这些东西一封又一封地被投递回来,回到我居住、谋生的雪峰山深腹。在那些漫长而暗淡的时光里,那些充满鼓励、指导的退稿信给了我坚定的信心和无穷的力量。

王家湾虽养在深闺,却宛若青春永驻的绝色丽姝,寻芳览胜之人无不为之倾倒。据友人阿久介绍,名震江苏的现代国画大师、“新金陵画派”代表人物魏紫熙不远迢迢千里,于1977年为王家湾挥毫泼墨,这幅气韵高华的山水立轴,既属魏公的翘楚之墨,也是画院的扛鼎之宝!先后编入《魏紫熙画集》、《大家鉴赏丛书——魏紫熙》等多种选本,2011年以六十六万的最新价格拍卖成交。已故著名的慈善家侯希贵先生捐资桃花源开发,生前亦曾在此旅游、休闲。有趣的是,桃源籍知名的青年书画家李安军将“王家湾水库”五字墨宝,镶嵌在崔嵬的坝坡上,迎讶四海的嘉宾。

水库掌门人得悉我等前来问津,欣然接纳,并邀请我们一行前往水库之滨最高的山头小憩——“赛五龙山崒嵂巅,攀萝蹑上竟翩翩。风生足底疑无地,马蹴云中欲到天。芳草四围春滴翠,名花几处午含烟。深山竟日无人语,一鸟嘹空啄石泉。”清代桃源文人万世达《游赛五龙山》一诗是此时此刻最好的注脚。主人还借清漆油遍的山居木屋宴客,并用桃源富有特色的秦人擂茶款待;热情随芍药盛开,喜悦伴碧波荡漾,祝愿王家湾湾湾流金淌银,家家聚宝纳福,与日月齐辉,和天地同寿。

王家湾——我的初恋!我的遥远的王家湾……

从茅家坡到水府阁

茅家坡下,没有想到竟会藏有一处名胜,但却不为人所知。

记得那年秋分,木芙蓉开得鲜艳,我随几位朋友造访竹山,曾从坡上的两益亭边走过,竟无缘一见。这次,老诗人倪明星先生邀我探访杨泗将军的遗韵,我欣然前往。

走上清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修筑﹑铁皮盖顶的沙坪风雨桥,缓缓抚摸着座凳两侧安装的遮风挡雨的活动木板来到桥心,三座长廊式桥亭特别是高出桥面约五米的三层密檐﹑六角攒尖葫芦顶主亭中,供奉着杨泗将军的木雕神像,威风凛凛,一派叱咤风云的气概。

走出古桥,桥北立有镌刻“甘露普及”的石碑一通,沿溪水幽幽的沙坪坝上溯。从雪峰山北麓仙池界奔来的澄溪,过千山,融百溪,经牯牛山中的云缠雾绕,在两溪口汇聚成滔滔流水,奔泻到沙坪古镇时,几度弯曲不忍离别,这一溪碧水酷似凤凰古城的沱江,虽无彩虹桥飞越的雄壮,却有猛虎跳涧的险峻。

假如说澄溪是一条忽高忽低忽曲忽直忽窄忽宽忽啸忽静的长长的跑道,那么,澄溪的上游冷家溪所跑的路则是陡壁连着险滩,乱石缠着流云。它不是从高到低往下跌落,而是在许多峡谷猛然地跳下来,突然地冲下去。也许正因为河床如此跌宕,溪流如此咆哮,征途如此艰险,才有两溪口下的巨岩如虎蹲伏,对峙的绝壁逼窄如一线天,形成“猛虎跳涧”的绝境,令人叹为观止。

在此默默徘徊,缓缓过猛虎跳涧,杨泗溪一湾碧水,溪水潺潺。转过茅家坡山嘴,乱石沉默的溪边泊着一溜楠竹,三五只竹筏飘飘游来,鸟声啁啾。

跨过溪上古拙的石拱桥,沿着崎岖鸟道下行至杨泗菩萨神位前,山崖间凿有两尺见方的神龛,格局显得小巧。倪公扒开乱石杂草,清理出一通上等青石碑,并用大叶青草揩擦泥痕水迹,我不觉肃然默读着碑文:斩龙得道杨泗将军,下元三品水宫大帝之神位,桥梁土地稳固龙神,光绪卅乙年八月吉日立。四行行书,字体清秀,颇有风骨。光绪卅乙年,即1905年,屈指算来,这方神位碑默默注视了杨泗溪的百年风云,溪声许是杨泗将军不息的灵魂的呼喊?

传说杨泗将军是南宋农民起义军领袖杨幺,阵亡洞庭湖后,被奉为五溪以降的民俗菩萨。“外地的名山大川我不愿往游,但杨泗将军的神位却萦怀于心,一年几次来凭吊,寄托我的追念,我的情思。”杨泗将军有恩于人间,赢得倪公一脸虔诚。也把我从往事的云烟之中拽回足下的乐土悠悠。明星先生担心这块碑石流失野岭或沉寂深潭,牵挂和无奈摊在两手间。

车转身来,返步归途,一山鸟语,一湾溪声……

责任编辑:邓雯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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