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去种田

2016-05-18 15:18詹文格
文学港 2016年5期
关键词:种田表哥

詹文格

进城去种田,你信吗?你肯定不信,你不信,我也不信,寸土寸金的城市,哪里有田可耕,有地可种?——对于表哥来说,这并非胡言乱语,制造噱头,他的确是在城里种田。

这些年乡村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农民的身份就如山间云雨,飘忽不定,一日三变。有可能早上出门还是搬运工,下午就成了快递员,明天又转为管道工,他们像一支潜伏在城里的游击队,永远捉摸不到下一步的行踪。

回乡那夜,月朗星稀,我与表哥背倚古樟,盘腿而坐。夜风在耳边蹑手蹑脚地吹拂,像在偷听我们谈话。可惜我们的交谈却缺少风的灵动与率性,反而显得岩石一样沉闷和拘谨,那些市侩般庸俗的气息,飞蛾一样扑向灯火,我意识到了内心的虚伪。可能是相隔太久了,貌似无话不谈的兄弟,突然间多了一层客气,就是这层客气,阻碍了情感的交流,使我们的夜谈无法深入彼此,抵达内心。我知道这是时间在作祟,悄无声息的时间,不仅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和容颜,而且还能消解业以沉淀的情感,淡忘往昔的真情。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能在时光中慢慢走近;而一个熟悉的人,在天长日久的相隔后,有可能重返陌生。

在急遽变化的当下,一些曾经拥有的事物,随水而逝,找不到片鳞只甲。这个过程就如悄无声息的个体变化,烟消云散,毫无察觉。我和很多人一样,从乡村出走,进入城市,天长日久,从不回望。已经习惯了被城市喂养的生活,对于那些曾经参与其中的耕耘劳作,早已失去了共同的话题,提不起丁点兴趣。

夜晚的乡村,天净如洗,凉风习习,这样的夜晚本该适合推心置腹的交谈,可我们的谈话竟成了夏夜的流萤,随风飘荡,没有方向。虽然夜色包裹了我漫不经心的表情,但无法模糊彼此的内心。在我眼里,农耕的山村还是一个缓慢的世界,山民依然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和秩序,这里没有连接宽带网络,没有手机信号,只有小桥流水,老树昏鸦。当一个须臾不离手机的人,置身山村,被真空隔离后,那种感觉就如一条嗜水的鲶鱼,扔上了滚烫的地板。

在众生奔跑的年代,只有进入山野才能感觉时间的缓慢。这些年咆哮在声色犬马的城市,就如一尾浮游生物,风里浪里,弄不清那些时间都哪去了。现在似乎有所察觉,那个潜藏在手机里的朋友圈,把完整的日子撕扯得支离破碎。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喂饱的饿鬼,是一味上瘾的毒药,吞食着时间,影响着心智,就连走路、吃饭,甚至开车、蹲马桶也在不停地——刷屏、刷屏、刷屏。

人的精神被网络微信肢解,被人云亦云的泡沫所左右。整天沉浸在打情骂俏的润滑剂中,没有增长任何的技能才干或知识,收获的只是一地鸡毛。双脚沾满泥巴的表哥,体会不到网络的魔力,他不知道那个名叫微信的小玩意儿能链接一个魔幻的世界,人们在那个虚拟的世界中横冲直撞,神魂颠倒,乐此不疲。

我知晓玩物丧志的后果,当年小孩夜不归宿,痴迷网吧游戏的教训,至今犹在眼前。那时的家长都葆有局外人的客观冷静,其实那是低估了这个虚拟世界。曾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克制能力,现在才知道,一旦离开微信,整个人就被掏空了身体,变得失魂落魄,坐立不安。

这些年,无处倾诉的表哥,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这个夜晚,在长时间的磨合后,连通了心跳的频率,表哥终于让逮住了一次机会,他认为喜欢舞文弄墨的我,是最佳的倾诉对象。可是处在欲望泛起的年代,随处可见夸夸其谈的狂人,却很少遇上谦卑诚实,放低姿态的倾听者。

我一直认为,换位思考只是一种嘴上安慰,在你心中看似天大的事情,换到另一个人眼里可能立刻就萎缩成一粒芝麻,失去本来的重量。即使是痛彻人心的苦难,也很难如亲历者一样感同身受。

一趟蜻蜓点水式的回乡,还不及一次真实的梦游,既没有记住一声虫鸣,也没有关注一次鸟叫。草木丰盈的山村,竟无物入怀,那草尖上滚动的露珠,瓦屋上升腾的炊烟,全都成为一种虚幻,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

原以为表哥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谁知他不仅出过远门,而且抵达的城市比我还多——广州、珠海、佛山、东莞、深圳、福州、厦门、石狮、晋江、金华、丽水,最后落脚在温州。和许多离乡的农民一样,表哥的远行显得异常匆忙,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问表哥,既然进了城,怎么又回来呢?表哥知道我的疑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有进入城市才有发达的机会。现在村里人只要出过门的,无论混得好坏,他们都不愿回乡,城市就如跑马场,一旦进入,心就变野,再也收不回来……

表哥的倾诉浸染着如水的夜色,慢慢往下低沉,原来他的外出经历非同一般,他不如别人那样向往城市生活,而是被逼无奈。这些年,村里女人多,男人少,乡村便失却了阳刚之气。那些内心空荡的留守女人,平时遇到需要男人去干的力气活,总要麻烦表哥帮忙。村居邻里,热心肠的表哥不好拒绝,几乎有求必应。为表谢意,村妇们除了灿烂的笑脸,明亮眼神之处,还不时以言语感激,以酒肉相谢。无奈男女之事自古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不管表哥行事如何端庄,做人怎样磊落,时间长了,一来二往,就滋生了风言风语。当那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闲话,通过乡村口头文学家的传播,很快便传到表嫂耳里,如梦方醒的表嫂突然间变得疯狂起来。

不可避免的夫妻矛盾出现了,最初只是争吵哭闹,接着摔盆砸碗,最后就动起手来。说来真的让人不解,每次表哥表嫂闹得鸡飞狗跳,扭打一团时,村里不管男女老少,全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围观,极少有人上前开导劝解。表哥的厅堂像个戏台,三天两日就被围观一次。也许是村庄太过沉寂了,大家憋闷得难受,希望出现一点热闹,带来一点刺激,在嬉笑怒骂中出现一次化学反应,让冗长的日子不再乏味。

打是亲,骂是爱,那些聚少离多,甚至长年不见丈夫的女人,看到表哥表嫂在纠缠打闹时,竟然心生羡慕。此时,女人压抑多时的情感闸门被突然打开,不由鼻子发酸,脸上像有蚂蚁在爬动,女人下意识伸出粗糙的手掌,一摸,满脸是泪。作为夫妻,能同床共枕,同桌吃饭,就算整天争吵打闹,她们心里也是甜的。现在她们想哭想骂,想吵想闹,也只能面对虚无的空气,得不到一丝回应。

回想表哥这些年的经历,我就有书写的冲动,可是回城多时,始终不敢动笔,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语境。盛夏,如火的阳光在窗外燃烧,此时农民正在争分夺秒地农忙,我想象中,烈日下表哥弓起黝黑的脊背,面朝大地,挥汗如雨。而远离村庄的我,却安坐于珠三角某幢智能写字楼里,整天享受着清爽的凉风。在此并非是我故作矫情,用不同的环境作肤浅的对比,只是感觉蛰伏在车马喧闹的城市,用电脑敲打出:农民、种田、汗水、粮食这样的字眼不合时宜。延续千百年的乡村,突然土崩瓦解,已记不清多少年没写过庄稼、种田这些老土的词语了。这些血脉般悠长的汉字,父母一样供养着无数的生命,维系着人类的温饱,可如今在我们视野里惨然消失,这种毁尸灭迹的过程悄无声息,如此重大的背离,无疑是一场情感的叛变。打开网络,苍然涕泪的农耕词语,与萌萌哒、坑爹、屌丝、小鲜肉、心塞、逼格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体系遥隔千年,它们似乎不在同一个星球。

对于表嫂的误解和纠缠,表哥一脸沮丧,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表哥偷偷地走了。两天后表哥出现在广州街头,他看到密集的城市高楼,丛林一样没有边际,车流如织,人如蚂蚁,立马就晕头转向。他赶紧退出了广州,辗转佛山、东莞、深圳多地。没有任何特长的表哥处处碰壁,被黑中介耍猴一样,欺骗了几个来回。后来兜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心灰意冷的表哥差点就要流落街头,万幸的是最后在温州总算有人接纳了他。

表哥问我:“你知道我在温州做啥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说:“你肯定不知道。”

我问他:“怎么啦?”

他说:“不怎么,那算不得打工,我在温州种田!”

“种田?”我一脸疑惑。

表哥嘿嘿一笑,露出烟熏火燎的黑牙。

他说:“是的,没想到吧,我属泥鳅的,天生是钻泥的命。在家种地,出门打工还得种地。”

——鹿城、龙湾、瓯海、瑞安、乐清、永嘉、文成、泰顺、洞头,表哥跑遍了温州下属全部市县,一大圈跑下来,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在瑞安市荆谷乡帮人种田。

那天表哥皱着眉头,在劳务市场漫无目的地转悠,一位操温州口音的老板他上下打量着表哥,然后走过来很热情地与表哥攀谈。表哥听不懂温州话,依靠手势辅助,后来知道了个大概,明白老板让表哥到他那儿去工作。表哥几乎没有犹豫,背着包跟他走了。

车子出了城区,七拐八弯驶向了一个村子,表哥一脸诧异,在这个工业发达,厂房密集的城市,竟然还有如此乡土的风景。穿过绿树掩映的庄园,表哥见到了熟悉的田野,硕大的鱼塘,成片的果园,碧绿的菜地。老板载他过来,并非让他进厂,而是让他种田。

听说种田,表哥有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自己离开家乡,费尽周折,跑进城来,为的就是当一回工人,现在竟让他重操旧业,在心理上似乎不能接受。可是低头一想,既然是赌气出门,那就没了退路,一个大老爷们,莫非还真的空着手回去?那样不仅会激化与表嫂的矛盾,还会遭村人讥笑!跑了那么多地方,没找到合适的职位,如果不愿种田,那又能干啥?身无分文了,不找活干就得饿肚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表哥只能留下来种田,没有别的选择了。好在老板很随和,没有那种盛气凌人,财大气粗的习性。他姓何,与表哥同姓。既然是本家,老板显得比之前更热情起来,他拍着表哥的肩膀说:“兄弟,留下来吧,能看出你是行家,我闻到你身上的泥土味了。放心吧,不会亏待你的,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表哥眺望无边无际的田野,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温暖和踏实。他点了点头,就这样,留了下来。

被称为中国犹太人的温州老板,素来精明,他们有强烈的市场意识和扩张心理,眼光比别人看得更高更远。家大业大何老板颇有忧患意识,他在温州、瑞安、义乌等地都有工厂,生产地毯、电器、打火机,手下员工成千上万。当他准确预测到传统制造业因成本上升,优势消失,将遭遇瓶颈时,何老板已率先走上了转型之路。农村土地大面积撂荒,政府鼓励种植大户搞土地流转,让企业家投资农业,让工业反哺农业。何老板正是瞄准了政策方向,决定回归农业。三十年前何老板也是耕田种地的泥腿子,所以他对种田是有感情的,那天表哥见他的T恤上就印着几株颗粒饱满的玉米,那些咧嘴的玉米正开心地笑着。

作为一个要养活成千上万员工的老板,一定会有民以食为天的真切体会,每天用货车拉来堆积如山的蔬菜和大米,很快又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消耗一空。对于吃饭问题他自然要比一般人更清醒,因为他知道,在城里有数以千万的人要张嘴吃饭,却没有一个人在种植粮食,很多水汪汪的孩子,晃动着营养过剩的身体,他们却不认识水稻、麦子这些古老的作物。在重商轻农的当下,很少有人还会惦记农事,担心庄稼。面对物质丰盈,商品充足的市场,大家以为粮食、棉花是永远过剩的商品。正如美国著名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所言:“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是以为早餐来自杂货铺,二是认为热量来自火炉。”

其实饥荒就如瘟神,虽然它用妖媚的眼神,暂时麻痹了人们的神经,但始终没有走远,它就埋伏在人们身旁,伺机而动,随时都将卷土重来。历史上太过久远的灾荒不说,只要读过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记事》就能知道,那场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大饥荒,让多少人命丧黄泉!

表哥是把种田的好手,他能准确地盘算每亩田地的收益,可是在何老板的农场——表哥的耕作经验一夜归零。这样的农场与一个工厂没有差别,农历日脚,二十四节气全都消隐,几乎所有的耕作环节都实现了机械化。机耕、机插、机收,农民成了操作者和指挥官。

在农场,高新技术的应用,改变了农民劳作的方式,这里的农民根本用不着风雨无阻,披星戴月地扑在地里。他们与工人一样,轻松种田,体面劳作,每天都是八小时工作制。

比如播种、施肥、杀虫、除草、收割这些干得烂熟的活儿,被农场的新方法完全颠覆。原来耘田除草是颇费功夫的农事,需要花去大量的人力物力。现在根本不用人工,每亩只需200毫升的除草剂,稀释喷雾,就能将阔叶草、莎草、稗草、游草、野慈菇、野荸荠、三棱草、鸭舌草、牛毛毡、节节菜、空心莲,这些生性顽强的草类统统杀光。

没人的时候,表哥拿起药瓶,左看右瞄,反复端详,感觉这东西太神奇了,为何喷洒在稻田里,杂草全都枯死,而水稻却安然无恙,这是一种什么魔水?

对于这瓶药水,表哥想找出个所以然来,可只有小学文化的表哥肯定想不明白,但越是想不明白,他心里越疙瘩,越有难言的隐忧。用除草剂、杀虫剂种出来的水稻,产出的大米,对身体是否有害?工余时表哥向其他工友打听,对于他的问题,工友们懒得回应,问多了就说表哥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老板只让咱们种地收庄稼,有没有害关你啥事?!

在工友们眼里,现在还用老方法种田,那是自找苦吃,如果真有愿意自找苦吃的人那也无妨,可只要头脑正常的,天下从来就没有自找苦吃的人。如此轻松自在的耕作方式,很快就让人变得懒惰起来,农民不再以辛苦劳累而著称。

古老的农业已经面临更新换代,如果谁还老老实实地按自然规律种植,不但赚不到钱,就连生存恐怕都很困难。比如蔬菜,按自然规律种植要三个月,而且种出来的菜还很难看,菜叶上布满虫斑,拿到市场上无人问津;喂猪,正常养要一年才能出栏,而市场上供应的猪全是三个月膨大的激素猪;喂鸡,正常要半年,现在的鸡几乎都是28天长大的速成品。还有海鲜、虾子、王八、鳝鱼、大闸蟹,几乎都是人工饲养,都是激素催大的。无论果农、菜农,粮农,畜禽养殖,还是水产养殖,从业者都成了化学专家、药物专家、保鲜专家、催长专家;杀虫剂、防腐剂、抗生素、激素是他们手里的家常便饭,种养户成了魔术师。

表哥认真分析过,他认为对于农场的新技术不能全盘否定,有些东西还是有用的,比如种植观念。有一天,表哥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标题叫《现代农业要走规模化生产之路》。介绍一个种草莓的村子,早年有人一亩、两亩零星种植,结果根本卖不出去,种草莓的全都亏本,后来很长时间都没人再提种草莓的事了。

有一年,来了几个外地人,他们承包了一百多亩土地种草莓,村里人看见几个其貌不扬的人,感到有点可笑,认为那是几个大傻冒。种一百亩草莓,能当饭吃么?卖给谁?到时恐怕连哭都没有眼泪。大伙都在等着看好戏呢!

草莓很快就成熟了,百亩生态草莓园的招牌刚挂出,外地采购的大卡车就轰隆隆地开了进来。每天草莓园的人都忙不过来,村里人觉得奇怪,城里人是怎么知道这儿有草莓的?还是记者的嗅觉灵敏,他们扛着长枪短炮,追踪过来了,个个都想抢这种有卖点的新闻。记者根据这个事例采写了深度报道,并且还总结出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一亩草莓无人买,百亩草莓不够卖。”通过记者深入浅出的分析,表哥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原来这就叫规模效益!

通过规模化生产的对比,表哥终于懂了,为何老家那些人都不敢多种地,因为依靠人力耕作雇不起昂贵的人工。现在农村有一个被外界忽视的大问题,那就是劳动力奇缺,说文气点是青黄不接,说难听点已面临断代绝种。在农村40岁以下的农民很少见到,30岁以下的农民极少见到,20岁以下的农民已属罕见。那些父母远去,被爷爷奶奶娇惯长大的90后,成为乡土上的纨绔子弟,虽然辍学在家,但穿着鞋袜,双脚从来不沾泥水。整天无所事事,他们吸烟、喝酒,像个二流子,出没在街头网吧。乡村曾经最廉价的劳动力,如今成为紧俏品,比城市还要稀缺。即使是贫困地区,请一天人工也得百元以上,有些地方甚至高达两百元,与城市的人工成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可否认,农民向市民转换,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但农民一旦少到村庄空荡,田园荒芜,无人耕种的程度,那就有问题了。有些地方死了人,就连抬棺木办丧事的汉子也找不到,自古就是免费义务帮助的事情,转而变为花钱雇请。

像表哥这般年纪的人,每当回想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情景,就让人满怀伤感,恍若隔世。那是农村最热火的年代,那是种田人恋恋不舍的岁月,农村率先推行的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释放了农民身上所有的激情。当时我作为一名中学生,周末和假期全都投入到农事当中,一家老小,早出晚归,用真情播种,用汗水耕耘。傍晚,我们放下高挽的裤腿,牵着水牛在田野上放声歌唱,晚饭后,我们这些飘着泥腥味的孩子,守候在满是雪花的电视机前,等候扣人心弦的武打片播出。那个年代,万元户如明星一样,闪烁着漫天的光彩,报纸、电视大量播放农村新闻。人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农村,每一个家庭都飘散着粮食和汗水的芳香。当时的乡镇干部还葆有朴实的作风,他们头戴草帽,顶着烈日,走村串户,在田野上分享着农民的喜悦。

分田到户后,沉睡多年的土地获得了最大的尊重,夜以继日地耕作,让乡村充盈着空前的激情,农民的自豪化作金黄的稻谷与动人的笑脸,成为乡村最美的风景。那时的农民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快乐最富有的主人,可现在却很少有人再骄傲地称自己是农民了。种田不仅辛苦,而且收入低微,看不到希望和前途,传说中的新型农民在偏僻的山村始终没有出现。

为了留住记忆,我手机里存着一些老家的照片,拍照时刚好站在屋后的山头上,俯瞰而下,拍的是一片鱼鳞般的屋顶。没事的时候,我会放大那些照片,屋顶上没有炊烟,只有从瓦缝里长出的细碎菜花和嫩绿秧苗。那是飞鸟在播种,它带着情感的种子在乡土上旅行。动物对乡土的依恋比人更深厚,即使是远行的候鸟,也会在规定的季节里按时返回,不像弃土离乡的人们,一转身就遗忘经年。

在农场让表哥找回当年耕种的感觉,可他没想到异乡种田的日子会戛然而止,何老板的农场被政府征用,获得一笔补偿后,将农场拱手让出。何老板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农场关停后,他没有过河拆桥,把员工一脚踢开,而是将他们安排到了自己名下的工厂。表哥不愿去工厂,他已经打消了留在温州的念头。对于这样的变化,表哥自己也感到有点突然,当初那么迫切地想进工厂,可屡屡碰壁,现在进厂的机会一旦降临,表哥却又毫无兴趣了,他只想早点回到家乡。

在温州时,表哥经常出没于工厂周边,对于他来说,工厂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神秘。那种难闻的气味,横流的污水,强势的机器,展示了工业时代的冷漠与傲慢。他宁可居隐山林,终老茅舍,也不愿靠近工厂。他发现这里的泥土连颜色都被改变,水里见不到野生的泥鳅、田螺、黄鳝,河渠水沟内的小鱼小虾完全绝迹,水坝、池塘的蓄水黄脓一样浑浊,风一吹,散发阵阵恶臭。表哥不想在此久留了,急着回到家乡,因为他心里有了很好的想法,他相信只有在家乡那片土地上,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表哥回来了,但他在何老板农场的事只字未提,他担心别人笑话,进城打工,有能耐的在经商,一般的也在做工,像表哥这样给人种田的几乎从未有过。表哥只能把这段不光彩的经历隐瞒下来,好在这些年他积攒了6万元存款,也算挣回了一个男人的脸面。对于手头从没有过余钱的表哥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开始表哥准备翻盖房子,1980年建的土坯房已经缺牙少齿,四壁漏风,村里在外挣了钱的人,早就新建了三层的小洋楼,有的还买了轿车。可是回来看到那些半死不活的田地,表哥立刻改变了想法。规模种植,这是表哥从温州学来的模式,对他这种想法,乡村两级十分支持。已经荒芜或半荒芜的田地,终于有人要来耕种了,这是一件大好事,无意中解决了他们一块心病。接下来土地流转一路绿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300亩连片的土地,在一串公章、私章、签名的确认下,流转到表哥名下。

可以想象,这个时候的表哥是兴奋的,百余户村民的土地,一夜之间就交到自己手上,这样的规模就连当年最大的地主也望尘莫及。

有了温州农场的种植经验,回乡的表哥多了几分底气。从那里学来的种田方法,虽然有些值得怀疑,但机械化耕作这一点在当下农村十分可取,既解决了劳动力紧缺问题,又降低了用工成本,表哥对规模耕种有了更大的信心。

第一个向他抛来橄榄枝的是农村信用社,这扇财大气粗的大门,破天荒给表哥敞开了一丝缝隙,虽然只是春光乍现,但还是一次性给表哥批了八万元低息贷款。为了让耕作机械尽快到位,表哥又从亲戚朋友处借来了几万元投入,很快耕田机、插秧机、收割机运到了村里。

锃亮的机器让表哥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时代。由于表哥不会操作,只好从外面请来师傅,在师傅的指点下,仅三天时间表哥就能熟练操作。坐在高高的耕作机上,眺望无边无际的田野,表哥感觉自己成了检阅的将军。

不知疲倦的机器,给表哥省下了大量的人力。如果仅靠表哥夫妇二人耕作,就算披星戴月,也侍候不了30亩田地。而表哥、表嫂、姨夫,外加八九个雇工,就把300亩水田打理得干净利落,感觉比之前种十几亩田地还要轻松。

出过远门的表哥,看到了家乡的优势,这里虽然交通不便,但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没有污染。在这里种植出来的蔬菜、水果、粮食是真正的绿色产品。表哥从县里聘请了技术顾问,严格控制化肥、农药、激素的使用,他想把300亩土地变成耕种的乐园。

蓝图已经绘就,生态农业,规模种植,给表哥铺开了一条光明大道。正当他和表嫂齐心协力,往前奔走的时候,矛盾出现了。当初那些流转土地的村民突然反悔,他们看到表哥规模种植的势头越来越好,感觉让他捡到了天大的便宜,于是纷纷要求退回自己的承包地。

白纸黑字,有协议,有签字,但他们不认这个账。开始表哥并不在意,以为大家只是一时头脑发热,闹一阵就过去了。谁知人家是铁了心要来生事,有些人还专程从城里赶回来。他们天天纠缠,天天吵闹,要求表哥收完地里的庄稼,立即归还土地。表哥拿出流转协议,人家根本不看。还说他这协议算个屁!他们在外遇到的流氓包工头多的是,哪个不是耍无赖?再怎么签协议也没用,别人一夜之间就人间蒸发,黄鹤一去不复返,连影子都没留下一个,民工手上的协议等同于废纸。

在外闯过江湖的人,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表哥说不过他们。表哥也不想撕破脸皮,乡里乡亲的,闹起来太难堪。他只好找村委会,可是村干部向来都是和事佬,调解了几次,没有半点作用。表哥只好往上走,找乡政府,乡政府派干部协调,开了好几次会,最后才达成协议:每年每亩再支付流转补偿金100元。让步的还是表哥,300亩土地,每年就要多交3万元,表哥感觉承受不起,他在痛苦中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咬牙应承下来了。

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但表哥不知道自己的承诺是一种错误信号,他的退让反过来成了鼓动和纵容,为后面的闹剧埋下了伏笔。

回乡那段时间,表哥刚刚走出寒冬,残酷的现实把他打回了原形。对于老实巴交的表哥来说,他的希望最后成为泡影,梦想折戟沉沙,日子退回到多年以前。

没事的时候,他端着一根烟杆,独坐古樟底下,看场地上猫在追逐,狗在打斗,公鸡不停与母鸡交尾。那些耕作机械几乎派不上用场了,如一匹被囚困的奔马,失去了奔跑的草原。闲置的机器迅速苍老,红色的油漆掉落一地,裸露的铁皮在日晒雨淋中出现了斑斑锈迹。

表哥像只受伤的倦鸟,懒洋洋应付着自己名下几亩水田。为了让我知道事情的原委,次日清晨,表哥带我到田野去转了一圈。非常奇怪,我们沿着弯曲的田埂往前走,眼前大片的田野竟见不到一棵庄稼,那些曾经流转给表哥的土地重新长满了杂草。对于这种怪异的现象,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这样呢?这可是沃土良田啊!

面对我的疑问,表哥一脸苦笑,望着杂草丛生的土地,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不仅有忧伤与失望,更多的是无奈和痛楚。那些外出的农民,争来抢去,又吵又闹,非要弄回自己的土地,可是到头来怎么又把弄回的土地撂荒不管,弃之一边,无人耕种呢?

行走在田野上的表哥,陷落在愤懑的情绪里,他不愿过多地谈论此事。弃土离乡的村民,把土地当成诱饵,他们手握城市的钓竿,逼表哥上钩。每年都要求增加补偿,说城里的物价不断飞涨,瓜果蔬菜一天一个价,现在一斤蔬菜等于一斤肉价,种地的赚大发了……

表哥感觉这话太过刺耳,曾经是一个阵营里的兄弟,世代种田,哪个不知其中的辛苦艰难!既然种地那么好,那你们干嘛抢着往城里跑?再也不愿回来!

面对这些流转的土地,表哥感觉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洞穴,那些曾经在泥土里劳作的人完全变了脸,变得贪婪无度,随处算计。他们既固守城市的阵地,而又觊觎乡村利益,吃着碗里,霸着锅里,他们以为表哥在地里不再是种植庄稼,而是在挖金子。

被反复折腾的表哥只好放弃那些土地,宣布主动退出,并且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此时的表哥还有一丝幻想,他希望把地争回去的村民,从此真的爱上这些土地,甚至告别城市,重返故乡,大家一道耕田种地,重回过去的风光岁月。可那是表哥的一厢情愿,人家根本就没有这种的想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惦记的手里的土地,如何去待价而沽。

中国式农民的特性暴露无遗,时至今日,依然缺乏梁漱溟先生那种清醒的认识:“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特殊社会形态,必须从乡村入手,以教育为手段来改造社会。所以许多农民仍然活在鲁迅先生的笔下——顽固、狭隘、自私、守旧、落后。他们开始是想提高一点补偿,后来就变成坚决索回土地,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原来不知哪儿传来的风声,说有一条高速公路要从村中直穿而过,还听说有个老板要在村里征地,兴建一个大型的生态农庄,这样的话,每家每户都将获得一笔巨额补偿……

善良的表哥希望这个消息是真实的,让村民们一夜暴富,变成市民。谁知这个画饼充饥的故事,只引来了表嫂冲天的愤怒。性格泼辣的表嫂第一次痛骂表哥是个窝囊废!胯下没长四两肉!表哥也不还嘴,任由女人骂去。后来证明这事纯属空穴来风,淡定的表哥让表嫂第一次羞愧地低下头来。

这些年一心想改变现状的表哥,不停奔波,可最终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没有留下一点积蓄。万幸的是他归还了信用社的贷款,基本收回了投入的成本。表哥恢复了从前的慵懒,再也不想折腾了,他知道靠力气吃饭的农民,光阴短暂,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全靠子来助,进入天命的表哥已经折腾不起了。

我知道表哥的心情,表面看去他与从前没有两样,浑身完好,可内心却已经伤痕累累,寒霜满天。面对表哥,我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站在荒芜的田野上,只能回应一声长长的叹息。

面对表哥的境遇,我难过了好几天,但回城后各种泛滥的资讯,迎来送往来的应酬,很快让我回到了常态。大约是半年后,我在网上闲逛,偶然间看到一条消息,介绍老家附近的一些山区,有人投资开发观光农业,把荒芜的梯田开垦过来,种上油菜,春天菜花盛开,一片金黄,引来了大量的游人。此时那些抛荒田地的主人突然找上门去,他们手拿长长的镰刀,站在梯田边唾沫横飞,与老板漫天要价。如果老板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立马就把油菜连根刈除。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图像和文字,久久无语……

我不知表哥是否受了这件事情的影响,他竟然选择再次进城。听说表哥是被何老板请去了温州,何老板在温州苍南新建了一家大型农场,在那里表哥可以找回驰骋田野的快乐。

表哥这次离乡显得异常决绝,他变卖了牲口,带走了表嫂。启程的那天清晨,他站在地场,最后望了一眼田野,他感觉那些杂草正蹭蹭地往长疯长。他寂然地收回荒凉的目光,锁上屋门,背好包袱,走上村道。这回表哥没再隐瞒,而是逢人就说,他要去温州,去温州帮何老板种田!村人似乎根本没听懂表哥说些什么,有人还想接着探问,但表哥并不停留,只是埋头赶路,急切而去。

匆匆而去的表哥最终没有回头,我猜测表哥是不敢回头,他害怕猛一回头,身后就会杂草丛生,自己又将重新扑入忧伤的田野,中止前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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