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家”老单速写

2016-05-18 02:51碎碎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16年14期

碎碎

一个人,如果够生动,够丰富,够有趣,够有才,那你妄图用文字来捕捉他,其实挺难的。尤其是,想以寥寥几笔切中及其精髓与神韵,更是不易。你饶尽口舌费尽笔墨,可能也只无法及其万一。这是我,在写他之前就陷入的焦虑。

不过好在,是写他。对于他,我可以没有任何精神压力与心理负担。在他面前,我们常会忘了他是导师,是领导,私底下,我们习惯叫他老单。

老单的人生经历繁复多样,少壮时候拉过板车,扯过板胡,当过民办教师,后来侥幸上了大学。大学时期最飞扬跋扈的一笔,是他打起背包走黄河,一路狂热写诗长达一个多月的典型性文艺青年经历。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刚逾而立之年即任郑州大学中文系主任,时为全民对文学狂热的80年代,据说那时跑来听他课的外系学生为数不少,暗恋他的女学生同样不少。如果他不是那么“不安分”的话,这会儿应该还待在那所重点大学校园里,在故纸堆里求索,直至皓首穷经。但是,出身于出版世家的他,对出版有着天然的兴趣,加之他天性里格外喜欢腾挪跳跃,总爱“尝鲜儿”,喜欢不断刷新自己的人生,所以他就从那所大学中文系跳到了大学出版社,后来又去了河南文艺出版社,做起文艺出版。

入出版行当不久,他就提出了做书新概念——“本本主义面面观”,此说法深入人心,在河南出版界脍炙人口。所谓本本主义,就是做好每一本书,让每本书都上得了台面;面面观,则是说书的每一面——封面封底,书脊勒口,每一维每一面,都能彰显设计意味,抓人眼球,富可观瞻性。做出版社总编的时候,他一向最为在意且长抓不放的,一为选题,二为设计。做《性格地图》时,他首开在书眉上做手写体眉批的先河。那些从一名编辑人的角度为文本所做的眉批,亦庄亦谐,俯仰成趣,兼有文学与书法意味,与作者的正文形成很好的互文性,为书增色不少。该书此后四度重印,广为业界内外关注,还引来了不少盗版与跟风。

或许是因了思维的灵动与前瞻,对于做书,他总会有出其不意的编辑手段与设计创意。每当编辑们对书名定夺犹疑不决,对书封上的宣传语拿捏不定之时,就去找他,经他一吹一拈一点拨的,准会心下亮堂,乍现灵光。一部书稿,他往往只消拿在手上几分钟,翻上三五页,便能一针见血指出其优长及问题所在,让作者感觉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大有找到娘家找到组织的惊喜,仿佛被他相知多年。而他对书稿的说道,总是比花上几天时间全部书稿看完的编辑说得还要风清月明,头头是道。这是功夫,不服不行。

经他指导的美编的封面作品,总是一不小心就拿到设计奖。有部散文随笔《看草》,看起来文字无奇,出书之前谁也没太看重。不曾想经他在美编那里一鼓捣一合计,最后在设计上以日历的形式凸显内容的清新自然,以纸张质感与版面图文编排营造出来素雅冲淡的视觉美感,在装帧设计界得到了高度评价,后来该书以成功地“回归图书的本体功能”而荣获“2008年中国最美的书”。那该是作为一本书的无上荣光了。一本书是什么命运,真要看它遇上什么样的出版人了。

作为总编辑,老单的身体力行一直在向编辑们诠释,要学会给予每一本书足够的尊重,爱意,与创意。这也是他入主每一个行当,都能迅速找到感觉做出名堂的秘籍,那就是他所强调的,专业化的水平,职业化的态度。这也是他始终向他的编辑队伍强调的安身立命的法则。

朋友圈里,他一向被以“风流才子”著称。原本致力于现当代文学研究,在诗歌与戏剧研究方面造诣尤深的他,对于音乐,绘画,书法,摄影,以及几乎所有“旁门左道”的艺术门类,都不陌生。在这些方面,我们都不太敢与他深谈的,因为很容易露怯。都说做出版的得是杂家,要博学,要通识,还要有专能,那么总编这个角色,与他是很相宜的。近几年,他在工作和写诗写评论之余,又迷上了书法,没几年间便成气候,自成一体,为很多人珍藏、求索。很多个深夜,公务归来,他都喜欢静坐书房,研墨,在笔尖与宣纸的亲吻中澄澈心宇,吐浊纳清,这是他宁静自己的一种方式。

要说老单也浸淫官场多年,却恁是没沾染些许拿腔作态、善打太极的官场功夫,他的可爱在于,他从未丧失人之为人的趣味。他是那种身在任何环境中,在再索然再无趣的地方,都能迅速找到乐子,发现新鲜的人。有个雨夜,很偶然地在公交车上遇上了他,我俩都没座位,他像我一样举起手臂艰难地抓住手环,在簇拥的车厢里站立不稳。我很好奇,问他怎么会也坐公交呢,他微微一笑,说他喜欢坐公交,偶尔坐一坐,在车上听听市井人声,看有人吵架有人谈恋爱有人谈些鸡零狗碎,挺有趣的。他的话,让我很受触动,他悠然自得的表情,照亮了记忆中的那个雨夜。

和他及别的朋友们一起走过很多地方,相对于我们的总是很快就生起倦意打起呵欠,他却走到哪里都兴兴头头,迈不动脚步,拿着个相机咔嚓咔嚓不停。当我们凑到他的镜头里看时,看到的往往不过是些断垣残壁,几根枯藤,一株野草,甚或一只麻雀。他总是那么兴趣盎然地捕捉那些刹那间的光影声色,从中发现意味。之后他会整理出来,把它们放在博客上,再为它们题上诗。他的博客早已成了省内外众多文学同人“虎视眈眈”的对象,甚至成了一些文学痴迷者的投稿通道。比如他为一幅被他命名为“初春残雪”的摄影作品配的诗作:只因为你降生在春天/尽管你和严冬的雪一样洁白/但你还是残雪/就像一个乞丐家的孩子/一落地/就成了贱民/上帝编织下的命运的网/是永不破败的法网恢恢/让世间的一切无路可逃/我们又何必计较/明日风雨/昨日是非

他的身上,有着永不变节的坦诚与率真。这或许是他身上最为闪亮的地方。在很多貌似庄严的场合,别人都装的时候,他不装。这是能力,也是勇气。当别人正经八百的时候,他总会不经意间来点“邪气”,冲毁那端着架着的一本正经或假正经,让滞重沉闷的气场发生悄然转换;而当有人邪气十足,说话不靠谱,满嘴跑火车的时候,他又能表现出凛然肃穆的庄重,现出义正词严不可亵渎的强势,让那些浑不着边的“邪”现出虚弱与卑怯来。这种润物无声、不见硝烟的较量,是他做人的弹性,也是人在江湖游走做事的智慧。

面对纷繁人事,他始终怀有一种游戏心态。就像一位心理学家说过的,人生,不过是一场心理学游戏而已。我想他是深得其昧。那是一种面对再庄严或貌似庄严,再严肃或貌似严肃的场合,他都能成功地找到自己情绪的制高点,以及目光的制高点,从而举重若轻,如履平川,百炼钢成绕指柔般的从容不迫。那种游戏心态,是入世的身与出世的心的两相酬酢。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脱。是以彼岸观此岸的眼力。也是知晓阳光之下并无新事的豁亮。于做领导,于创作,于知人断事,他都能找到这种游刃有余的游戏心态。就像他开任何会都不拿发言稿的,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把大家逗笑,并且谈出个性与高度来,让沉闷的会议氛围风向顿转,春潮暗生。

做过多年领导的他,殊为难得的是,他对一切异端、异数、异人的理解,对其精神上的支援,情感上的认同,以及从不衰竭的兴趣与热情。对于任何逸出世俗常规的人与事,他都不以为逆,而是充分地去尊重,去理解,去想象,绝不简单粗暴地妄加评议和指责。所以他永远能发现和感受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也因此,他走到哪里,都能奇迹般地,看似轻而易举地交上朋友。是那种一下子就能进入心灵相通境界的朋友。

这种功夫,也不是想学就能学得来的。

我想那是一种心灵的宽度与厚度。

退休后的他也没闲着,或者说,是心闲人不闲。一个人可能无法主宰他生命的长度,但却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生命的宽度。作为资深出版人的老单,被中原出版集团返聘,参与策划和设计很多重大的出版项目,比如现在正着手做的一套数百卷册的书——华夏文库。他还坚持磨研磨书法,凌厚写完后喜欢在微信朋友圈以“早字习”的方式晒出来。他还喜欢和诗人朋友们一起四处采风,用镜头和诗作留下曾经来过的印迹,之后他总会有诗作见诸报刊。他还给自己配置了牧马人越野车,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一个人自驾游去远方,他喜欢那种风一样的自由与放飞,长途跋涉之后,他会在有感觉的地方停下来,走遍那里的街巷,感受那里的人家,查看那里的文史遗存,片砖片瓦。他还喜欢去各地的旧书摊上淘旧货旧书,别人眼里的破烂,都是他眼里的宝贝……

你看,老单同学就是这样一个眼里永远有风景的人,一个已届知天命之年,却还有着泛滥的童心与孩子气的人。很多编辑喜欢叫他“大男孩”。虽为戏言,却也并无不妥,谁叫他那么追求活得好玩儿呢。无论身在何处,人家都能乐乐活活的,这就是我眼中的他。所以甭管别人叫他诗人啊评论家啊出版家啊什么的,在我这里,他首先却是一个生活家。一个会生活的人。一个总能在各式生活中捕捉精彩的人。一个参透生活,能够愉悦生活,总能生活得活色生香、妙趣横生的人,可不就是生活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