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风的人

2016-05-17 08:10陶林
雨花 2016年5期

陶林

那狂风摆弄这些灵魂

永无止境地翻腾;

他们永无希望:

哪怕只是希望少受痛苦折腾,而不是停下不飞。

—但丁《神曲·地狱篇》

去年10月初的长假,我进城,参加了云辉家的宴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还在天平小镇上教书,而云辉实现了他当年出走时的梦想:他刚在市里买了栋豪宅,事业干得非常好,孩子也很优秀—在我眼里,简直就是遥不可及的巨大成功了。为祝贺新居入住落成,云辉邀请我进城吃饭,算是跑梁吧。

自从云辉从南方回来后,每年放假回老家,云辉总会到天平初中去看看我。兄弟们喝一瓶酒,吃几道菜,说说不如意,就算是一年一聚了。他总跟我感叹到城里打拼的辛苦,但我总觉得他一年比一年意气风发。越到近来,我越觉得他甚至是在炫耀。哪有开着私家车回来,跟一个乡村中学的老同事感叹生计难的啊。这个老兄弟,装得太凶!

在他家的宴会上,我坐在靠门口的那一桌上,和他以往的学生坐在一起。尽管我避免和任何人相认,但还是被一桌的学生给认出来。有一位像电视里那种白领打扮的女孩子高声说:“唉,是,是苏老师啊!”另外一个女孩子立刻纠正她说:“是朱老师,朱红兵朱老师!”

找对了主题,大家便纷纷向“朱红兵老师”问好。我不得不向他们打招呼。于是,一桌的学生,七嘴八舌地把当年那个广受崇拜的乡村青年诗人给召唤了出来。—我知道,他们只不过想怀怀旧而已。他们彼此交流着诡异的眼光,露出狡狯的笑容,或许是在心照不宣地谈论我的一些风流往事。他们眼里并没有我这个老师。

那时,我在天平镇一个叫蒲桥初中的学校教语文。那是在我还算激情燃烧的年代,我正在和大我两岁的校长千金苏文丽老师恋爱。可能是一时写诗写得头脑发昏吧,又和我做班主任的班上的一个漂亮女生发生了点感情。那是秋日的傍晚,我约她到学校后面小河沿上看月亮。那个圆圆脸蛋的女孩子,脸真的像月亮一样圆。她在我那时的生活里仅仅一闪而过,就让我认识到,自己根本不喜欢那个颧骨高高的校长千金。或许,其实我也不可能爱上那个女孩子,但我知道了自己打着各种小九九之外的内心。我根本不需要为了“无量的前途”去屈就我的感情。因此,那个晚上,我兴奋地亲了那个女生,并且试图抱抱她。她终于害怕了,甩开我,大叫一身,掩面跑了。

女孩的那声大叫,几乎被所有在上晚自习的学生听到了,也使我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在这个混乱的乡村中学里,我忘记了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农家女孩。单纯不单纯我说不准,传统是肯定的。她叫曹玉娟,有一个非常乡土的名字。

那晚,听到曹玉娟的一声嚎叫后,闻声赶来的校工捉住了她,盘问出了是非。从第二天开始,老校长开始给我回馈一种叫做“惩戒”的厚礼。而正在谋取调往县城的苏文丽却原谅了我,平静分手,并要求她的父亲务必大事化小,保留我的工作。后来我才明白,她其实是想把我永远钉在蒲桥初中那根耻辱柱上,与我满怀期待的“前途”永远隔绝。我将陷入别人的白眼中,以臭流氓的身份,提防以及忍受别人的流言。直到我只剩下最后一个朋友蔡云辉。

云辉和我不一样,在当时看来,属于绝对离经叛道的人。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他在乡村中学的一间画室里求我当他的人体模特时,还一直怂恿我动员苏文丽给他当模特—他自称迫切需要裸体女性。说得轻巧,似乎是迫切需要二斤猪肉一般。我当时差那么一点点就肯答应他了,最后一刻跟他翻脸了。原因是他画完画居然拿我的下身开玩笑。我觉得他这人一下毁掉了艺术的圣洁,使我失掉了献身艺术的全部热情。当然,我们没有崩,我只是对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师专美术系毕业生有了些“不正经”的看法。这个看法后来一股脑地全落在了我身上,我才体会到“看法”的可耻:看法不是什么成文法,但在大家内心执行、宣判,比任何刑法都要人命。

在我最孤立无助的一段时间,我曾故意疏远的云辉到宿舍找我聊天。他是有事求我:

“我知道你有个万能药箱……我好像得了疥疮,身上痒,夜里特别痒。你老爸做赤脚医生的,你有家学—帮我先看看。”

他说着就解开腰带,褪下裤子给我看。他腿上,特别是大腿根部、阴囊表面,斑斑点点的,令人见之作呕—不是疥疮是啥!

我找了点硫磺膏给他:“很正常的皮肤病,疥虫感染所致,要用药,多洗澡,勤消毒。我真奇怪了,你又不是住堂的学生,怎么好好的得上了疥疮?”

云辉诡秘地一笑说:“就是不慎和住堂的学生接触了,被传染上了。”

我没怎么留心他的话:“怎么,跟男生们一块下堂子洗澡的?”

云辉哈哈一笑,然后很不正经地说:“不是,跟一个女生,哈哈,那个哈哈……真没想到,乡下女孩子不讲究卫生……”他一边笑,一边龇牙咧嘴地挠着下身发痒的地方。到夜里,疥虫就会很活跃,奇痒难忍,让人无法不抓挠。云辉就一边笑着,一边咯吱咯吱地抓着,当时的那个状况,真可以用“十足的丑态”来形容。

我突然就觉得他这人很恶心,忍不住喝问他:“你耍流氓的?玩弄单纯的女生!”

云辉被我问得一愣,转眼又变得嬉皮笑脸起来:“你什么话,哈哈……你,唉,痒死我,给我倒点热水烫烫,快……你什么话啊你,哈哈,我们很有感觉的,我们有感情的,呵呵……”

我忍不住骂他:“你这个货真价实的臭流氓,我要举报你!”

那年,云辉也不过才26岁。他坐在我的床上,咯吱咯吱地挠痒痒,承受着审讯,哈哈大笑,似乎在听着一个非常非常好笑的笑话。那咯吱咯吱中的笑声,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伸过来、狠狠敲我脑袋的一只手,当时令我头疼、头晕目眩,现在依然如此。

云辉笑着说:“我们彼此彼此—我听说了你的事,哈哈,估计苏文丽要阉了你……”

我斩钉截铁了一把:“我是不白之冤—苏文丽和我吹了。”

“吹了”一词,在上世纪90年代初很流行,不仅仅表示失恋,还表示谁“被”谁失恋。苏文丽吹了我,搞得我“被失恋”,但我心情并不坏。

“吹了好,吹了干净!苏大小姐太假,说话扭扭捏捏,就像钱钟书写的那个苏文纨,哈哈,让人非礼她的心情都难有……”云辉说,“那你是不是决定和那个小女生继续谈下去?”

“没有的事情,”我立刻纠正他,“我们只是纯洁的师生关系,我们也没谈恋爱,我们……”

云辉又笑了。是一副眯着眼睛坏坏的微笑,从此就留在我脑子里。每当他的名字或者本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眯眯笑会先他而到向我打招呼问好:

“纯洁的师生关系,哈哈,那是你—我么,我肯定不纯了,不但恋爱,还搞起了破鞋。不但搞破鞋,还共患难,得上了疥疮—看来,我人生的幸福注定要在病态中开始!”

说完了,他还是笑个不停,手不停抓挠自己下身,似乎开心得要命,同时,也让我在一瞬间体会到一种放肆的快乐。这种放肆,只有经过90年代初的人才能知晓。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什么都不要:不需要崇高,不需要伟大,也不需要爱情,只要放肆的自己,哪怕是很低俗的快乐也会令我们神采飞扬—我就陪着眯着眼的云辉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感觉,正合莎翁之诗“我们青春欢畅,恰如风行水上”。

2010年初的时候,我到云辉的办公室参观,看着他所收藏的一幅以中国人笑容为主题的当代油画时,猛然想起,我们当初那种放肆的笑脸,肯定比画上人还要夸张和丑陋。

云辉和那个女生的事情,终还是被人给透露了出去—我承认,我其实一直想首先透露出去,以减轻集中在我身上的舆论压力。

但那个女孩子比我还要利索,大张旗鼓地跟自己的同学说跟蔡老师睡了。睡的原因很简单:云辉要画裸体,付给她十块钱一次。云辉看中了她过于早熟的身体,而她看上了十块钱。那时我的工资是八十八块四毛二,可想而知十块钱对一个农村小姑娘的诱惑力有多大。而对于云辉来说,面对他迫切需要的裸模,他显然不够“艺术”,勾引了两三次之后,这个道貌岸然的青年教师就和那个女生有了情况,直至疥疮惩罚了他。

此事传出后,当然比我的“强奸未遂”案子轰动性更强。苏校长找到了云辉,告诉他,“严打”在即,要求他立刻做深刻检查。苏校长承诺,他会全力保住这位在他看来才华横溢的青年美术教师。

云辉却递交了一份很认真的辞职书给校长。他跟校长解释:“领导啊,我辞职跟这事无关,我要下海了,但正好顺便给您省了个小麻烦。”

校长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他鼻尖说:“你你你,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云辉拿出一条那时非常高档的“恭贺新禧”香烟,红彤彤地横着搁在校长面前:“您留着抽,我要下海经商了,回来给您捐一栋办公楼!”说完,鞠了一躬就走了。

云辉说走就真走了。临走前一天的傍晚,我和他到学校后面的天平河大堤上话别,看风景。大堤和河流的那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炊烟升起,大地悄然,风所堆积的云朵和蓝天的蓝色充斥着整个空间。我黯然神伤地送走好友,陪他一起抽着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我们俩依然保持着没有多少话可聊的传统,只简单地谈了几句前途问题。最终,云辉说:

“其实,我肯定不是个下海经商的料。不过是看人家热闹,凑热闹,跟风罢了。”

风很大,急匆匆地穿越平原,按照它的想法任意摆弄我们的头发和想法。我就捣了他肩头一拳,跟风说道:“你还有这个胆,我想都不敢想,只是随风飘,把眼下的日子混过去。”

云辉哈哈一笑,然后一脸严肃地说:“我们都要听风跑,风把我们摆弄成啥样,就得那个样子。我就是想试试—”他伸手向半空中一握,“哪一天能抓住风,看看我能不能把风刻出个什么样子来。”

这是云辉在我记忆中最诗意的一面,短暂的一瞬,使我们清晰地看到各自未来的可能。风将推着我们,按照它的流动改变着我们,让我们纷纷扬扬,让我们起起落落。

云辉和我分别之后,我们两人的生活真的彻底分别了。云辉去了南方的深圳,成为第一代的深圳外省人,那时叫“外来仔”、“内地仔”。这位资深内地仔经常从深圳给我发新年贺卡和照片。有一张他站在一片如林的塔吊前张开双臂,像诗人那样满脸的灿烂。有一次,他还拍过一份电报给我:“收集你全部身份证给我,速”。我看了他的电报一愣一愣的,打听一下,说是深圳股票交易所开张了,在出售原始股。原始股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收集了不少身份证邮寄给他,算是远远助他一臂之力。我帮助他积累了第一桶金。

不久后,他又渡海去了海南省。在海南,他跟我通过一次电话。寒风中,我从被窝里被喊起来,跑到教师家属区小卖部里听的电话。他说是他用第一部摩托罗拉3200型“大哥大”打给我的,也算是我平生第一次有幸接听手机。第一句,就说出了当时一个非常流行的段子:

“此处钱多,人傻,速来!”

那时候,我已经结婚生子。老校长,也就是苏文丽的父亲,因为曝出了跟一个年轻女老师的“不正当”关系,被对手们轰下台,我也光荣晋升为学校语文组主任,教导处副主任,好歹也当了个官。虽然想象云辉可能发了很大的财,但恋着乡村里的安乐窝,也就没有搭理他—其实,他在海南是亏钱的,还亏了不少。他后来在自己办公室跟我回忆那段往事时说:

“那时亏的只剩一部大哥大了。我都计划好了,实在熬不下去,到天涯海角去蹈海自尽,也算走得风风光光。哈哈!”

云辉现在有足够的理由这么调侃当初的那个自己,因为他最终还是回来了,据他统计,他干过至少三四十份职业,横跨过十来个领域,挣过上千万的钱,亏掉的(包括别人和自己的)更多。当他在南方挣到最后一笔百万级的大钱之后,2000年,他果断地带着这笔钱和自己一肚子的精明利索回到了家乡的城市里。除此之外,他还带回了自己的女人和儿子。

有关于女人,云辉坦诚,在外漂泊期间,他自己经历过太多太多了,合理合法的和非礼非法的,都有。经历得多了,他说:

“都那么回事,你跟她讲爱情,她跟你讲感情;你跟她讲感情,她跟你讲交情;你跟她讲交情,她跟你讲行情,呵呵,难办。”

但当他还在深圳三迷五倒地做一家电子工厂的营销经理时,一个广东人称为的“北妹”女工找到了他。这个女工倒也不客气,当着台湾老板的面,扇了云辉两个响亮的耳光,大骂一句:“蔡云辉,你这畜生,老娘找得你好辛苦!”

在场的保安都认为这个小北妹发了疯的时候,云辉却流露出了异常的温柔,他笑着阻拦他们说:“哈哈,想躲的终究还是躲不掉……我还正在纳闷呢,金娣,究竟是哪股风把你吹到我这来了!”

这个叫蔡金娣的打工女,就是蒲桥初中那个让云辉得了疥疮的女生。她一直在找他。她终结了云辉漂泊无根的性生活和情感遭遇,凭借着家乡那段资深的爱情,金娣打跑了云辉身边所有的女孩子,启发云辉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并充分给予了云辉改过自新的机会。日后的事实证明,源自乡土世界、由疥虫做媒的资深爱情是能够跨越行情、交情和感情的,金娣陪伴着云辉度过了最好的日子,也度过了最糟的日子,忍受了并感化了云辉的心猿意马,教会了云辉不离不弃和对“情”字的大彻大悟。

总之,他们结婚了。金娣在云辉的指导下自学了会计,取得了相应的学历,金娣则管住了云辉如风般飘来飘去的财富和内心。两人组成了黄金夫妻档,像许许多多的小老板夫妻那样,一个搞经营,一个管财务,共同做了百万身家,荣归故里,凭借着云辉与广东方面的人脉,投资搞起了物流。

与此同时,他们如愿地有了一个儿子:蔡聪。这对曾经的师生夫妻,为了纪念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还给儿子蔡聪起了一个小亮的小名:小介。所有听着他们叫聪聪蔡小介的人,都很好奇,“为啥叫小介,怎么听起来像个小日本鬼子?”—他俩都是笑而不答。

在上世纪90年代初到目前为止的经商热潮里,乡村美术老师蔡云辉的故事虽然辉煌,但其实太普通不过了。政府主导经济发展的风潮,就是歌子里唱的那股“改革开放的春风”,把很多类似云辉的人,从浮茫的众生中吹出了原来的世界,聚拢起来,吹上了时代的舞台。他们富有,见多识广,可能比其他人有更多理由有优越的心态,也比其他人有更多的烦事……谁知道呢?

值得羡慕的富有真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情。而我长时间来都在攒钱,准备在县城买一栋房子。我们的学校将跟天平镇上另外的初中合并成为一所更大的学校,这也是一股风潮。但我无法竞争得过另外学校的老师,当了足足十年的教导处副主任也丢了,还做回以前的普通老师。也好,无官一身轻。

参加完云辉家的乔迁喜宴后,我就忙着自己学校合并与工作职务交接的事情—要跟新领导走动走动,要熟悉新学校的环境,要跟以前的同事结成更为紧密的联盟以应对新学校的人的排挤等等。总之,一堆子中国人专有的人情烂事。忙完这些烂事,也快过年了。

过年前后,我度日的主题是:每日回家听老婆的唠叨,查女儿的功课,再然后就在网上打八十分。老婆唠叨我,要我趁着寒假招学生补课挣外快,我追查女儿,也是想办法把她送到哪里去补数学。我的全部精力就这么耗在风吹草动的日子里头,打着转,没滋没味。

—其实,我也不算太枯燥。我绕过老婆,和苏文丽以及曹玉娟都保持着联系。在互联网上,我们慢慢暧昧了起来,开始忘记了过去所有微不足道的恩怨情仇。特别是苏文丽,她早已经调到县中里工作,嫁给了一个政府里上班的公务员。她的先生把自己的仕途不顺,归结于这个心高气傲的太太以及她声名狼藉的父亲,对她并不是很好。别人两口子的事,我不好说,但我和苏文丽终还是和好了。每次我到县城里开教研会,或者到教师进修学校进修时,我们总能聚上一两晚。这是我们共同的小秘密,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她既不是我的“二奶”,我也不是她的小白脸。我们依然是纯洁的恋人关系,并只有比当年更纯洁。

至于曹玉娟呢,她初中毕业后辍了学,在镇上开了服装店—以前属于贩卖廉价服装的那么一种店,现在随着天平镇规模的扩大,改换成了一个品牌专卖店。她名片上也印着“某某品牌天平总代理”的字样,本名也改成了响亮的“曹妮”二字。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些,还是在云辉家宴上,通过其他女学生的口得知她近况的。我便到那家店里找到曹玉娟,她只看了我一眼就惊呼:“红兵!”她这一声零距离的热情,让我彻底化解了所有的怨恨。

曹玉娟结过两次婚,也离过两次。她跟我坦陈,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前后两任丈夫都指望着她挣钱养家,还要摆张臭脸给她看。重逢不到十天后,我和曹妮经理最终在她的那辆小QQ汽车里做了爱。她抽着烟向我坦陈,这么做与我无关,而是她少女时代看了外国影片落下的浪漫后遗症。虽然无论是车还是人,都有点不尽人意,但总算还是满足了自己,也算补偿了当年那个“强奸未遂”的我—通过曹玉娟运动的剧烈程度,我可以得知,她在第二次离婚后的两年时间里,没有一丁点实际的性生活……

哦,到此为止吧。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乏善可陈,横跨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与这世纪的头十年。与云辉相比,我缺乏巨额的财富、缺乏战果辉煌的业绩、缺乏扣人心弦的故事,甚至足以自负穷清高也都很缺乏。每晚我挂在网上打八十分到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总冷不丁冒出一些话来令自己担惊受怕:

“日复一日,我真的生活过吗?也许我未能像应该的那样活过!”

真的,不是说笑。午夜里思考这些终极性的问题,令我很不安,即使克制不住摸出一两根烟抽抽,却也不能让我镇定。我尽量避免触碰它们,以防这些风中的荆棘刺伤我的手。但我心里并不羡慕云辉,大家都人到中年了,都在随风逐流,为了一点点的获得,要承受更多的无奈。我们的问题将谁也不会比谁少—这点才是这篇故事的全部。

过完年,我受老婆之托去看望她病重垂危的亲伯母,正好抽空到县城里与苏文丽约会,顺搭的还是曹妮经理的车—这真是最滑稽的一趟差。

到县城后,我与苏文丽在说好的地方见面,然后逛街、吃饭,像两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那样找了一家七拐八弯的旅馆开房。两人都关了手机,做一点令我们疯狂的事情,像年轻人那样激动得气喘吁吁。再然后就是躺在床上休息,在二十点之前话别。像往常那样闲聊间,苏文丽告诉了我一件令人震惊异常的事:

“老朱,听说云辉和他老婆带着儿子在上海看病,他儿子得了一场大病。”

我那时正费神地往腿上套秋裤,听到她的话,不禁心头一凉。的确,过年的时候,云辉一家没有回老家,我发短信息给他拜年,他也没有回复我。我连忙问苏文丽:“聪聪得了什么病?”苏文丽也扯着内衣往身上穿,摇头:“不知道哎,听说挺要命的!”我就不问她了,心里头在默默地猜想。

和文丽分手的时候,我悄悄躲在黑暗中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比起当年的消瘦与苗条,现在她略略有些臃肿,自从她的父亲出事以后,她一直生活在阴影当中,臃肿的身形如同无限的怨恨。但我知道,和我在一起,她是真正快乐的。我也是。我们是可怜的一对,过去是,现在也还是。

我到医院看到了老婆的伯母。癌症已经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通过五年前父亲的死亡历程,我能清晰判断这位老人家也是来日不多了。心中陡然无限感伤。

从医院出来后,我才想起云辉和聪聪,赶忙打一个电话给他。待机了很久,云辉终于接了我的电话:

“红兵,你好—”

我问:“云辉,你人在哪里呢?”

云辉说:“上海!”

我问:“上海哪里啊?”

云辉说:“上海一家医院!”

我心头一凉:“你家小介他—”

云辉说:“你知道了?嗯,他没有救了—”说完,他就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起来……

云辉的儿子聪聪患上的病叫做克罗恩症—也不能说患上的,现在很多医生认为这病是基因缺陷导致。蔡云辉和蔡金娣生下聪聪的时候,就在身体里埋了颗定时炸弹,这个炸弹就姓克罗恩。

只是因为聪聪,我才得以知道这个病的。负责治疗这个病的医生,也和我们一样,对这个病症的原因和治疗了解甚少,但她能给未来做审判:在未来不长的一段时间内,云辉将看着儿子蔡聪慢慢地不断腹泻、发炎、消瘦、肠道糜烂。

春寒料峭,我赶往云辉家中看望聪聪时,他们一家已经从上海的大医院里治疗归来一个多月了。依靠一种特殊的瑞典进口药物,聪聪已经控制住了严重的腹泻和肠道感染,病情暂时得以缓和。只是暂时。我带了些钱和保健品看望这个瘦弱不堪的侄儿,心情非常复杂。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云辉的新居。这是一栋值得隆重跑梁的房子,一栋城边上的联体小房子。在欧美,人们都称之为“TOWN HOUSE”,在中国,却是不折不扣的豪华别墅了。

我从来没有准备进云辉市里的家中。以前,要是逢年过节回家的话,总是他到学校里去看我,给我带好烟抽,给我讲外面的故事。我也就是一个听着,抽抽烟而已。能讲这些故事的,不只是云辉一人,我大学里不少同学在外面也都混得如狼似虎—听多了,很令人生厌。

但现在,因为聪聪的厄运,我可以坦然坐在云辉富丽堂皇的欧式客厅里陪金娣落泪,无论如何都要求她收下我五百块的心意。

聪聪被云辉从楼上叫下来,礼节性地和我问叔叔好,然后捂着肚子又回到楼上去。他高而瘦,被厚厚的睡衣裹着,像是田间一个歪斜的稻草人。

我没和聪聪多说什么,看到瘦小的他,我满脑子想的全是那个在我宿舍里抓疥疮的云辉。我在想,当年那个云辉放肆地笑,置换到今天,他还能做到么?

我和金娣聊病情,她告诉我说:

“医生给小介做了检查后,劈头一句问我:你有没有其他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医生,50多岁的老太太,话说得和气得很。我当时就没有反应得过来啊,朱老师。我就告诉她,没有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医生就跟我说,你看起来不大,夫妻俩赶得上,再生一个吧—我才懂了,当时就懵了,五雷轰顶,五雷轰顶—”

金娣话没有说完,已经哭得不成人形了。我就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五雷轰顶”的感觉我是知道的—五年前,在县医院取出父亲胃癌晚期的病理报告时,我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就是被五雷轰着走完的。跌下台阶后,我靠着栏杆后嚎啕大哭,感觉头顶已经完全被轰裂了。

最终,在窗户下抽闷烟的云辉没有让金娣哭下去。他过来命令他老婆不要再哭了,又对我说:

“红兵兄,我们走,出去说。”

我和云辉就坐着他的“帕萨特”出去说。车出小区,一路向西开,离市区越来越远。我们不说话,云辉不停抽烟,不时递给我。我一直在戒烟,为云辉眼前的这场变故,又陪着他抽起来。走了三五里路,云辉才开腔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过去了,红兵。这是我最难过的一道关。我过不去。”

我向前方看,提醒他:“云辉,你的心情我理解。集中精力开车—我们去哪?”

云辉机械地回答:“我们去一个地方—我真不晓得怎么过去了。”

我猛抽一口烟,把自己呛得要命:“好,我们去!”云辉说去一个地方就去一个地方,我降下车窗,把烟屁股丢出去。风很有劲,瞬间把我们灌满了。我才注意到云辉是在用120码的速度飞驰。我大声跟他吼:“兄弟,慢点,这个不是走路,你这是在撞风!这么快,要么你把风撞死,要么风撞死你!”

云辉也大声说:“红兵,我就是要带你去看看风!我刻的风!”

我捏着自己的鼻梁骨,暗自叫苦不迭:难道云辉真准备一块撞到风墙里头,永不回头?我是一阵阵地惊悚,忍不住一把一把去拉云辉的胳膊。

这段撞着风的路,还算能有个尽头。云辉带着我来到一个仓库区,都是一些高大得像墙一样的房子,黑巍巍地堆在夜空中,如同一座座碑。我下车,长吐了一口气,重重地把车门甩上,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教训云辉:

“兄弟,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是聪聪,五年前我是父亲。五年前,我老婆跟我闹离婚,父亲病重,我供着小妹读研,没什么钱治,只能拖着,直至他老人家走了。我父亲你是知道的,母亲走得早,弟弟妹妹都小,又当爹又当妈的把我们三个给拉扯大……我也过来了,你不晓得吧这事。我那时,没有想过有没有路,我那时连说话的都没有,我那时只有挺—”

云辉走在前面,稍稍停下了,转头跟我说:“红兵,你从来没有跟我说—”

我干咳了一声说:“我那时也觉得过不去,过不去就不过了,一个人扛;有路才跟兄弟一块走!”

云辉说:“好,我给你看看我这一个月的路!你看看我能不能走。”

云辉带我到一个仓库门口,打开了门,打开了灯。光亮起,一个足球场般大小的仓库里空空荡荡,正中央架着一部高耸的人字梯。除此,还是空空荡荡。

“红兵,你看看这里。从上海回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

我跟着云辉往里走,仰头看着这栋陈旧的仓库,听着云辉的声音回荡,问他:“是啊,这里安静,能清净清净。”

云辉又点一支烟吸着:“我本来租这个仓库,是想存存公司的货。小介生了病,公司业务一直停着。我现在用它放点别的。”

我环视仓库,问:“放什么?什么也没有么。”

云辉吐出一串长烟,悠悠地说:“有,我放的是风!”

我一愣,还是捏自己的鼻梁骨,问他:“什么风?”

我俩已经走到梯子下面,云辉登上一阶,告诉我:“我用来雕刻的风!”

我还没有从前一个愣头中缓过来,又一愣,这才注意到,在楼梯下面,散乱丢着很多工具:手动小磨机、磨头、点线器、砂纸、水砂纸抛光片、切割片、雕刻座、手锤等,乱七八糟的。

我立刻猜到他定是内心苦闷,想重操旧业加以排遣—这个真管用,父亲走的那半年,我突然想重写诗。真写了很多篇,最后一把火烧了给父亲。我就问他:“你在这里搞雕塑?”

云辉慢慢地爬上了楼梯的顶部,坐了下来,还在抽烟并咳嗽得厉害—我猜他这阵子一定抽了不少烟,心肺相连,伤心则伤肺,两败俱伤。

云辉在梯子上告诉我:“红兵,我到很多地方去过。吹过很多地方的风。南边,北边,海风,山风,路上的风,湖边的风……”

“嗯,我也是,乡间,风总是很大。”我伸手扶稳梯子,非常担心他被风给吹下来。

云辉说:“兄弟,你不知道,我被风吹倒过多少次!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起不来了。可每次爬起来之后,都想,这风究竟能多大。当年,我到天涯海角蹈海自尽的时候,吹到了这辈子最好的风。风从宽阔的南海上吹过来,热烘烘,暖得不得了。想想,自己这么个走法,未免太煞风景了,太对不起这么暖和的风。”

我仰头看着云辉想这小子伤心过度,有点迷了心窍了,得尽快把他弄下来,就说:“你下来吧,兄弟,梯子顶上比天涯海角危险多了!”

云辉挥手,说:“没事,我没事。我在深圳画家村讨饭吃的时候,经常想,把我看过的那些风给画出来—不是画风景,就画风本身。我试过很多次,做不到。风怎么可能被画出来,它们是活的,它们动荡不止,它们比任何东西都难画!”

我不住地点头,附和云辉,心想,回去一定要给云辉找一个好的心理医生。我没体验过痛失爱子的痛,恐怕和双亲去世又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想了这么久,我才相信,风,你不能画出,你只能雕刻它,顺着它的纹理,顺着它的来龙去脉,顺着它闪动的筋骨雕刻它。这个想法,我真的,想了很久了,虽然荒唐,但我信它能成真。要知道,一个多月前,聪聪出事的那天,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可是,这一次,我彻底趴了。红兵兄,真的。风很大,我不成了。”

我高声安慰云辉:“兄弟,这个,不是过不去。这个只是太不幸。兄弟,不幸,你左右不住的。”

云辉说:“是啊,我只有在这里刻风。你看,这空空荡荡里头,全是我刻下的风。你看不到,但可以感觉到的。我把自己全刻在风里头,你可以看得到的。”

我听着,伤感不已:云辉这次的确被他自己给打倒了。我理解他,理解他的天不怕地不怕。以前威风八面的校长奈何不了他,以前的贫困潦倒奈何不了他,事业的起起落落奈何不了他。但这次,终于如他所说,风把他打倒了。

我侧耳倾听,寒风挤过通风口流经仓库空荡荡的上空,发出别样的呜咽,吹得电灯摇摇晃晃。风吧,的确是风,尖锐地打着唿哨,像剖开一切的尖刀,一束束的鸣镝。这风绝非云辉所能雕刻的。它们粗壮,彪悍,从旷野中来,带着那种压倒一切的狂傲与不羁。它自有自己的意志,永远呼啸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它们是主宰,正消磨一切。我们两个卑微的人,又如何与之抗争。

云辉坐在梯子顶上,丢了烟屁股,听着风声,他撑着额头,无声落泪。是那种无助的哭泣。这个富有而成功的男人终于知道绝望了。

我也盘坐了下来,陡然相信了他所说的,他真的在刻风。我可以看到,一个月来,每天晚上,云辉握着手锤和雕刀在寒风中雕凿的姿态,他或许只是在排遣苦楚,或许只是想和风搏斗一场。

或许,他真的是在很认真地雕刻着风—他是能做到的,他谛听着风,摸索着风的纹理,雕凿着风的脉搏,在风中雕刻出过往的岁月,空旷的乡村,生机勃勃的南方,暖和的天涯海角,扑倒的儿子,浸透欢乐和痛苦的那些脸孔……他将一直雕刻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将在这个盛满风的雕塑的仓库里,要陪着朋友蔡云辉坐多久。风一刻不停地叫嚣,提醒着我们的处境。在陪伴朋友和风的时候,我编了一个手机短信:

“生活,就是穿流眼前的风。你刻下,你看到,无论风被风吹多远,你在风里!得于风中,尽失于风中。”

我想,这个消息究竟可以发给谁?云辉么,不是!金娣么,不是!曹玉娟?苏文丽?还是,我的妻子……

最终,我仅仅把它发给了我自己,朱红兵—一个人到中年,正随风败落的乡村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