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挖土机去开封

2016-05-16 23:48孟大鸣
四川文学 2016年4期

孟大鸣

从开封站登上返回岳阳的火车时,我才恍然明白,不是我一个人在寻找七朝古都风韵;这是一块战国时代就被踩热了的土地,今天热度仍然,清明上河园、大相国寺、开封府游人如织,我想他们也是来寻找什么的;还有开封也在寻找自己的古都风韵。虽是深夜十一点,我想坐着打个盹,闭上眼睛时却没了睡意,脑袋里蹦蹦地跳出一些稀奇古怪名字,曹门大街、曹门关中街、旧坊街、北道门街、石司官口、吴胜角街、东西大街、双龙巷,我无法阐释一个个名字后面暗藏的玄机,我也走过几座古城,它们历史上的色彩也同开封一样鲜艳,他们的街道名称也同开封一样带着历史印记,但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古老而悠久的物质佐证,而开封的这些名称,有如散落在街道上的孤儿,没有一个物质的母亲来认领。开封街头的一个老人,他脸上浓缩了的地图般的老年斑告诉我,是一个从民国走来的人,在这些古老的街道名称面前,他永远无法称老。他说,每一个路名,都是一段历史,双龙巷是宋太祖、宋太宗两兄弟的出生地。本想去看看双龙巷,感受一下王气,便用手机百度双龙巷,原来是一段笔直的不太繁华的街道,两旁连建筑物都少有标示,顿时兴趣全无。只有名称,没有实物,这倒有些像股市的概念,某个题材炒得热火朝天,却不见实物踪影。两条主干道上堆了二十四个名称,仿佛这些名字一时找不到去处,先胡乱地放着再说,其实,我也明白这是我的一种不负责的错觉,一个街道的名称,像香水一样散发出某种气味,也如父母给儿女取名,蕴涵着某种期望和理想,只是我当时没嗅出来这些名称是在寻找七朝古都的风韵。

早些年,当听到河南大学的所在地是开封,我也不明白,在一个什么都讲行政级别的社会里,河南省的知名学府,河南高校的领头羊,不在省会却在一个地市级城市里。后来,我看到它在民国时代全国四大学府之一的辉煌历史,对它今天不弃故土,默默做学问的精神生出由衷的敬意。坐在开封的公共汽车上,几条街道绕来绕去,仿佛都绕不开河南大学某某某的招牌,一棵大树似的,触角般的根须四处萌芽。说实话,今日开封,有了这所学府,就让人们有了我祖上如何如何阔气的想象。

河南大学老校区东门,有家诗云书社,老板陈遥听说我来自岳阳,便自称是岳阳籍著名先锋作家、河南大学教授刘恪的朋友,书社的卡座里还挂着一张大概是十吋的刘恪照片,估计河南大学著名文学教授都上了他卡座的墙壁。书店里有茶,有咖啡,还有各式饮料,书是当然的主角,我站在书柜前有忍不住想掏腰包的冲动,临走时还是掏了腰包,陈老板给我打了半折,还包快递费用。在这里,你装个文人样子,拿一本书叫上一杯咖啡或饮料什么的,看上半天,除了咖啡、饮料收费,看书不取分文。我是晚上十点半的火车,一杯可乐伴了四个多小时,晚上八点多才离开书社。书社里有一种贵族般的闲适氛围,差点让我忘记了与火车的约定,这样的氛围应该是一壶陈年老酒,说不定还是从北宋年间飘来的,陈老板却说,开封人口里总离不开北宋,其实现在的开封与北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陈老板一席话,惊醒了我这梦中人。

学龄前,父亲给我讲地理,至今印象鲜艳的是“矛盾”打一城市名,他手中握着一拳花生米做奖品,凭六岁的智力,那一拳奖品永远不会向我打开,母亲帮我舞弊才打开父亲握紧的拳头,从此开封这个城市名字就在我脑袋里生了根。从字面上看,既要开又要封,确是一对矛盾,当我把开封和北宋链接到一块时,矛盾又深了一层。如果著名学者时寒冰的北宋经济是当年世界经济总量的百分之六十的观点能站住脚,北宋经济总量是今天的两个半美国,我们不去论这些数字的准确性,先看影响世界文明进程,我们民族至今都引为骄傲的四大发明,其中活字印刷、指南针、火药在北宋诞生或成长发育,进入北宋人的日常生活,这是没有争议的,今日人类文明能翻到最辉煌的一页,北宋功不可灭。一张清明上河图,是打开北宋政治、经济生活的钥匙,百姓自由流动,集会结社都无诸多限制,秦始皇称帝以今,只有北宋时代的华夏子孙获得些许人身自由,解开了人身枷锁也就是解开了商品经济的枷锁,如果没有辽、金、元、明、清搅局,也许资本主义的发源地不是在欧洲,而是在黄河岸边,黄河流域从农业文明的始祖便升级换代为工业文明的鼻祖。清明上河图上,城市的美景,百姓的繁忙,商号、酒店一个挨着一个,小吃小唱遍地皆是,现代的国际都市也不过就是一个克隆版的开封,作为今天的华夏子孙,我常听人感叹、羡慕北宋人的富足和自由幸福。

但北宋又常常挨打,被人打后还要称打人的叫叔,别人砸了你的家,坛坛罐罐都成了碎片,反而还要赔上一大笔挨揍费,要讲道理就是人的双脚踏不过四条腿的马蹄。打输了赔钱赔地是无奈,打赢了赔钱赔物未必是风度?史书上澶渊之盟就是在赢得胜利的背景下开创了赔偿之路,一条屈辱之路,并慢慢地从这条路走向灭亡。北宋的赔偿慷慨潇洒,好像一个富家子弟一掷千金,手中的钱和别人的巴掌几乎是同一时刻扬起来。而仅仅一次不曾积极配合,金朝的马蹄就进了北宋的皇宫,北宋的赔偿之路也就走到了尽头。金朝士兵闯进皇宫的场景,史书无法承担复原的任务,只能用我的想象完成,也许那时宫廷里正在歌舞升平,上任不久的小皇帝正沉浸在温香软玉中,连自杀都来不及,被一根绳子套着手臂,牲口一样从宫殿牵出来,拴在一根绳上的还有太上皇、皇后、嫔妃、公主、奴婢,凡是与皇室有关人等都逃不了那根绳子的命运,都将为待宰的奴隶,这一刻后宫的哭叫声已没有贵贱之分,除了动物般的惊恐声外,整座皇宫已发不出其它声音,偌大的皇宫也无长物了,绝望,绝望,这时的小皇帝和太上皇,除了绝望还能剩下什么?

一边是繁荣富足,仿佛滔滔黄河水流到开封就不再是水而是银子了,而另一边被打得鼻青眼肿,无还手之力,北宋也像开和封一样只能永远在一对矛和盾的迷局中。读吕思勉的《中国史》,发现吕先生用重文轻武来调和这对矛和盾,其实这不是吕先生的发明,被儒家文化浸淫过的人都崇尚主流,且不忘把自己放在主流的河床上,重文轻武要算主流之说。我这人很讨嫌,喜欢抓住一事无穷地质疑、联想,假如北宋重武轻文,开封街头民不聊生,长期挨揍的却是辽、金,今日开封人还常把北宋挂在嘴边吗?我这长江岸边的南方人还会来寻找这古都风韵吗?要是站在开封火车站对慕名而来的游客做个调查,所谓七朝是哪七朝,肯定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北宋,要是我前面的假设成立,大家还会首选北宋吗?

去开封前,我咨询河南大学文学院专攻散文评论的副教授楚些(刘军),北宋古迹什么的,以便规划行程,他说,有,但要开一台挖掘机来,也许楚教授经常面对这类愚蠢问题,他的幽默才来得如此快速和自然。进了开封博物馆才闻到一丝北宋气息,其实那气息不是从北宋发出来的,是现代人制作出来的,如一锅浮着一层黄色油质的鸡汤,鸡香扑鼻,然而不是鸡肉熬的,厨师用香料调出来的。北宋被金朝洗劫后,把最后一些残渣也贡献给了黄河,它不仅是金朝的牺牲品,还是黄河的牺牲品,黄河成为一条世界闻名的地上河,如果要建功德簿,北宋的献身精神要摆第一条。

人祸与天灾一次又一次把开封推到汪洋中。明朝末年李自成第三次围困开封,久围不能破,便挖开马家口大堤,城内明军被李自成围得粮尽弹绝,也在黄河大堤上找出路,掘开未家寨大堤。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某些历史史观和评价,我个人持保留态度,但对历史事件的具体描述在我看过的几本通史版本中,最为详悉。范氏通史说,适会大雨经旬不止,老天爷这会也来凑热闹,两个口子如打开了两个潘多拉魔盒,一个就让人世灾难重重,何况还是两个?整座城市葬身水底,仅城墙楼顶和相国寺屋脊还有迹可寻。范先生说,一万多李自成的兵士数十万居民成了水下的泥沙。当年开封三十六万人口,逃出来的仅三万以下。开封第一次人祸是秦国大将王贲水淹大梁,从此开封的噩运连绵不绝,八年抗战期间掘开黄河水淹日本兵,大水没阻挡日本铁蹄,开封却又经历了一次劫难。黄河好似一个瘾君子,决堤就像吸食毒品一样,不多久就要来一下,清朝顺治到光绪二百多年间,遭遇了七十八次天灾,最恐怖的是一八四一年,河水赖在开封城里八个月不思退去。

开封是个硬汉,时髦的说法,是最好的励志教材,人祸也好天灾也罢,荡平了掩埋了,它又在这块土地上站起来,是原地站起来,连半步都不曾移动,泥土里的开封就是它的根,一个新开封就是从那根上长出来的。民间流传一个神秘传说,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了几座城,现在这传说不再神秘了,开封博物馆的资料至少部分解开地下之谜,开封地下有六座城,北宋东京城至地面八到十米的位置。我想象着一点点把地下六座开封城的泥沙掏尽,再用地铁组成交通网,那么今天的开封定会出现世界奇迹。我要是听楚教授的真开着挖掘机去开封,最先吓坏的一定是开封的文物部门。

现在去开封唯一不要用挖掘机就可以目睹北宋风采的只有铁塔了。铁塔身高55.8米,下面三层也埋入了泥沙。史传杭州吴越王降宋时,将一颗佛舍利献给了宋太祖赵光义,铁塔是为供奉佛舍利而建。赵光义仅仅是为了供奉一颗佛舍利?我揣摩他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镇妖。印象中凡沾上古城还有些知名度的城市都有铁塔,只是高矮和知名度不一样。妖比人难对付,古人便有了对自然的畏惧,塔崇高、神圣的光环就闪亮了,今天我们貌似把大自然踩到了脚下,一切妖魔鬼怪都成了传说,便妄生征服了自然的豪气,塔变成了城市的装点,仅供人们观赏。

北宋和今天的开封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此话并非过分,今天开封地面,除了铁塔即算用最精密的卫星导航也无法寻觅古迹,那些貌似北宋建筑,还有旗帜一样的幌子,招来攒动的人头,我闻到的却是新鲜泥土的芳香和还未散发尽的油漆气味。南宋带走,金朝掳走,剩下的人都随城池埋到了泥沙里,今天要在开封城里找一个北宋第多少代后裔,是一个注定要搁浅的任务。

物质的东京城消失了,它的城墙,它的皇宫,甚至还有子民都从人们的视野里消亡,但精神的东京却永远活着,活在历史书籍里,活在纸上。去开封前,我脑壳里早就有了一个开封,是纸上的开封,它是和宋朝,和赵匡胤一同置入的。行走在今天的开封街头,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和纸上的开封对接,寻找着清明上河图的风光。人类创造的一切物质都将被时间腐朽风化,每个时代的物质都相互隔离,只有精神才能代代相传,代代相通。北宋滕子京重修的岳阳楼早烟飞灰灭,同是北宋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却仍然活在人们心中,物质的清明上河园复原无望,画家张择端笔下的清明上河图却永远鲜艳,青春不减。

记忆中,高中老师给我们上哲学课,把物质第一性放到至高无上不可动摇的地位,说到精神就如洪水猛兽,与神鬼相通,后来进了工厂,各种会议、培训班、学习班上回响的仍是物质第一的声音,我的精神,我的想象力几乎都被物质、金钱固化了,我便鬼迷心窍地寻找那物质的属于北宋的开封。可以断言,纸上的开封仍会代代相传,物质横行的今天,二十一世纪的开封能否升华到纸上?这个问题盘桓在我的脑袋里,我不敢说出口,更不敢问开封的朋友。其实,这问题不只是开封,也不应只问开封,只是我刚去过开封,满脑壳都是开封罢了。